第13章 秋泉
“你是誰?”
謝九塵感覺此人并無惡意,也不驚慌,他鎮定開口,詢問對方身份。
畢秋泉人影一閃,一瞬後翩然落地,對謝九塵抱拳道:“在下畢秋泉。”
畢秋泉瞳仁雪亮,長相俊朗,身姿矯健,氣度坦然,看來不似壞人。
謝九塵道:“我叫謝九塵,這裏是我家。你……為何在此處?”
畢秋泉嘆了一聲,道:“此事說來話長。但也可長話短說,我并非花溪城的人,來到花溪城中是為避難。我怕蹤跡被發現,不敢住客棧,便想着找個大戶人家,偷藏着住一段時間……然後就來到了這裏,半夜肚子餓了,想來廚房找點吃的。這不,吃的還沒有找着,便被謝公子發現了。”
“原來如此。”謝九塵也沒有追根究底,問他因何避難,“這是我家的狗,半夜餓了,我帶它來廚房找些吃的,沒想到與畢公子撞上了。畢公子可會生火?”
畢秋泉點頭。
謝九塵從鍋中找到幾個粽子和肉包,放在盤中,又用架子在鍋中架好,道:“那就有勞畢公子生火,将這些東西都熱一熱了。”
畢秋泉道:“這有何難?不談勞煩。”他蹲下身來,在竈中随意塞進一些柴禾後,食指和中指并攏,淩空一點,一團火便燒了起來。
謝九塵微微睜大雙目:“畢公子是江湖中人?”
“是。”
謝九塵想了想,道:“我無意探究畢公子的隐私,但我得為謝府上下的人負責。敢問畢公子躲避的人,若發現畢公子在此處,可會對我府上的人不利?”
“不會。”畢秋泉苦笑一聲,“我躲避的,是我的親人。他們若發現了我,只會把我抓回去,不會傷害這裏的任何人,也不會損壞此處的一草一木,謝公子大可放心。”
“他們知道你來了花溪城嗎?”
“也許知道,也許不知道,我也不确定。但哪怕知道了我在花溪城,花溪城這麽大,一時半會,他們也找不到我。”
“既然如此,畢公子也不必躲躲藏藏,我家中還有許多空房,你若喜歡,可以挑一間來住。我會命人為你準備被褥和衣物,畢公子就當是來家中做客,無需客氣。”
畢秋泉不是扭捏之人,他覺得此舉甚好:“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至于吃住所花的費用,等我快走的時候,會一并交給謝公子。”
謝九塵原想說不必,不知為何想到了沈家,心念一轉,恐怕江湖中人更不喜歡拖欠人情,便道:“好,畢公子看着給就行。”
說話間,粽子和包子也熱得差不多了,棉花已經迫不及待,在謝九塵身邊轉了好幾圈,蓬松的尾巴搖得像撥浪鼓一樣歡快。
畢秋泉注意到這小東西,邊滅火邊笑:“如果不是謝公子的狗饞了,我也不會那麽快被發現。我原以為,以我的武功,在這裏住上半個月,也不會有人察覺。”
在謝九塵還有二三十米的時候,他便聽見腳步聲了,可廚房只有一個門,且已經被他掩上,那時從廚房中出去,只會與謝九塵撞個正着。他便跳上了橫梁,他穿了一身黑衣,在夜色中幾乎與梁木融為一體。但棉花識人不靠眼睛而靠鼻子,一吠便暴露了他的位置。
謝九塵也笑,将棉花過于肥胖之事告知畢秋泉:“我原不想來,怕今日破例了,日後它每晚都要纏着我。可聽它叫得實在可憐,到底沒忍心。”
畢秋泉道:“棉花這麽可愛,是我也不忍心。”
謝九塵以布隔熱,将兩盤食物端出廚房,在門口的桌子上放下,又拿了一個碗,往裏頭放了兩個肉包,招呼棉花過來吃。
畢秋泉落座,謝九塵又去廚房找了雙筷子,遞給了畢秋泉。畢秋泉道:“多謝謝公子。”他接過筷子,夾起肉包,細嚼慢咽再入肚,吃相文雅,與他江湖人的身份倒不一致。
謝九塵不餓,一直盯着畢秋泉吃東西也不禮貌,他便低下頭去,看棉花兩口吃完一個肉包。
畢秋泉突然問道:“不知謝公子多大了?”
“今年二十有六。”
“我比謝公子小一歲,可否稱謝公子為謝兄?”
“當然可以。那我該如何稱呼畢公子?”
“我在江湖中有個綽號,叫無覓泉,謝兄叫我無覓即可。”
“無覓?倒是個有趣的名字。”
“江湖本就是個有趣的地方。”畢秋泉吃完了兩個肉包,又開始解粽子的繩,“我此次出逃,便是為了逃離無趣的地方。”
“哦,此話怎講?”
畢秋泉幾口解決一個粽子,覺得也差不多了,彎月高懸,飯飽之際,正宜傾訴。他不知從哪裏摸出一壺酒,拔走木塞喝了一口,道:“我家并非武學世家,可我不知為何,從五歲在樹下聽見說書人講江湖中的故事開始,便一直向往江湖,我央求爹娘請來武學大師,跟着他們學武練劍,不亦樂乎。十五歲的時候,我背起一把劍,獨自一人闖蕩江湖,結交了不少好友。二十歲的時候,我爹娘喊我回家過年,我剛回到家,他們就說給我談了一門好親事。我一聽,那可不行啊,我是要浪跡江湖、四海為家的人,兒女情長,與我而言,并非牽挂,而是累贅。我與他們吵了一架……”
畢秋泉許是覺得這凳子坐下得不舒服,他站起身來,換了個姿勢。在牆邊坐下,背倚着牆,一條腿支起來,仰起頭又喝了一口酒。
謝九塵仍是端坐在板凳之上,聽他繼續往下講。
“我爹娘一直都不明白,江湖有什麽好的,成日打打殺殺,不是你拿着刀砍我,就是我提着劍追你,又粗魯又無聊。他們想讓我成家,不立業也行,最重要的是娶妻生子,繼承香火……我聽到後頭都大了。後來我放棄了與他們争辯,他們有他們的道理,我有我的道理,我們道不同,不相為謀便是了。我敷衍了他們幾日,等過完年後,我便偷偷離開了家裏,又往江湖中跑去。”
畢秋泉語氣悵然:“跑了三年之後,我思念爹娘,忍不住回了一趟家。原本以為三年過去了,他們多多少少也明白我的意思,但我一歸家,他們便道,之前談好的人家說我沒有誠意,退婚了,但沒有關系,他們又給我找了一門好親事。我再次與他們争辯,依舊無果。嘴長在他們臉上,但腳長在我的身上,他們拴不住我,我又一次跑了。”
但跑歸跑,畢秋泉葉總不能一輩子不回家。今年,他又回了一趟家,原本是打算像上兩次那樣,見過爹娘,看到他們無恙便放心了,然後再尋個機會留下書信,偷偷離開。沒想到這回,爹娘也做足了十全的準備,他們請了數位武功了得的高手,一直留在家中,就為了等畢秋泉回來的那日——讓他插翅難飛。
畢秋泉被困在房中,屋頂、房門、窗外等地方都有人守着,莫說畢秋泉這麽大個人了,恐怕連只蒼蠅都飛不出去。
期間爹娘來看過他,對他說,已經在準備婚事了,等準備好了,畢秋泉就可以換上新郎的衣裳,出去拜堂了。
畢秋泉:“……”
他知道言語反抗是沒用的,也懶得白費口舌,便裝出認命的模樣,等爹娘走後,他在房中來回踱步,思索逃走的方法。
其實他知道,最好的逃走時機,便是成親那日,可成親當日出逃,對新娘子的名聲極為不利。畢秋泉不在乎自己的名聲,卻不得不為素未謀面的姑娘考慮。因此他等不到那日。
思來想去,他終于想到了一條并不高明,但也許有用的計策。
他喊來仆人,說自己睡得不好,要他們去買幾味安神香的材料,然後根據記憶,調配過後得出迷香。為了避免外頭的高手懷疑,畢秋泉一直點着味道相近但無迷倒用處的香料,等到夜深人靜的時候,畢秋泉才将香爐中的材料換成迷香。
此迷香見效極快,只要吸入兩口,便會暈倒。畢秋泉站在上風處,屏住呼吸。等了幾個眨眼的功夫之後,他再無遲疑,推窗飛身而出。
他不知道迷香迷倒了幾個人,也許有一兩個,也許一個都沒有。他不敢往後看,施展輕功飛速奔逃,後頭獵獵風聲,有人在追他。
畢秋泉的輕功很好,藏匿的本領也極強,因此在江湖上得了“無覓泉”的稱號。只要後面的人追不上他,他就有信心不被找到,因此畢秋泉絲毫不敢歇息,使出全身的勁氣向前,等甩掉了後面的人之後,他買了一匹好馬,一路往花溪城而來。
謝九塵聽完畢秋泉所言,道:“無覓當真是至情至性之人。”
“其實,娶妻也并非不可,但我天性放蕩自由,愛四處遠游,若真娶了人家姑娘,反而是耽誤了她。”畢秋泉搖了搖頭,“我擔不起這樣的責任。”
二人又談了一會,話語間覺得對方脾性很是投緣。謝九塵道:“天色很晚了,我帶無覓找個房間,先将就歇息着吧。”
“好,那就多謝謝兄了。”
空房間雖然都沒有人住,但下人打掃得幹淨整潔,畢秋泉随意挑了一間,謝九塵從櫃子中只找到一床輕薄被褥,覺得輕待了客人。不過畢秋泉倒是不介意:“我是習武之人,身強體壯,丹田生熱,不蓋被子都沒關系,這樣已經很好了。”
謝九塵安頓好畢秋泉,也帶着棉花回房睡覺了。
翌日,晴光大好。
謝九塵今日不必去上課,但他與堯時雲今日要去城外的流水詩宴,一早為謝孺年介紹了畢秋泉之後,便離開謝府了。
謝九塵前腳剛離開,後腳喬歡荷便來到謝府,道:“表哥!表哥!”
喬歡荷在謝府中找了一圈,沒找到表哥謝九塵,也沒找到伯父謝孺年,找了個下人一問,才知道謝孺年和謝九塵都出去了。喬歡荷并未感到失落,她來找謝九塵并無急事,但也不想那麽快回家,便來到後院,坐在池子邊看金魚。
金魚游得暢快,喬歡荷叫人取來魚餌,蹲在池塘邊,慢悠悠地給金魚喂食。
她喂着喂着,突然聽到後頭有呼呼風聲,這麽好的天氣,哪來的狂風呢?喬歡荷詫異回頭,便見一男子正在院中練劍,他跳躍旋身,刺挑截劈,劍網爍爍,靈巧卻不霸道,舞劍的風姿非常好看。
喬歡荷怔了怔,放下手中魚餌,站起身來走到樹下,聚精會神地看着男子練劍。
等男子練完,收劍回鞘,喬歡荷便上前幾步,拍掌誇道:“好厲害的劍法!”
畢秋泉練劍之時,便看到喬歡荷的身影了,不過他并未特意停下,如今定眼一看,才瞧見喬歡荷的模樣,只見眼前的少女身穿淺粉裙裝,約莫十七八歲,柳眉明眸,容色嬌美。畢秋泉反客為主,問:“你是誰?”
“我是喬歡荷,是這家主人的表侄女。”喬歡荷道,“你又是誰?”
畢秋泉有樣學樣:“我是畢秋泉,是這家主人的客人。”
“你是謝伯伯請來的客人,還是表哥請來的客人?”
說“請來的”也許并不恰當,但畢秋泉覺得無需解釋那麽多,只道:“是你的表哥。”
喬歡荷也懶得問這麽多,她雙眼亮堂:“你是江湖大俠?”
“大俠談不上,頂多算個小蝦米。”
“可你的劍法這麽厲害,怎麽會不是大俠呢?”
畢秋泉笑了:“你會武功嗎?”
“一點也不會。”
“那就是了。若你會武功,便能看出我的劍法都是花架子,看着好看,但打架的時候沒什麽用處。”
喬歡荷問:“你會殺人嗎?”
“不會。”
“那就是了,你又不殺人,劍法好看就好了,實用不實用的,沒那麽重要。”喬歡荷想了想,問:“你是俠客嗎?”
畢秋泉反問:“喬姑娘覺得,何為俠客?”
喬歡荷答得很快:“心中有天地,也有義氣的人,就是俠客。”
畢秋泉思索片刻:“那我應該算是半個俠客。”
“為何?”
“因為我的眼中有天地,但心中沒有。”
“沒有?”
“我的心裏無邊無際,哪裏有天地?”
喬歡荷莞爾一笑:“江湖中人都像你這麽有趣嗎?”
畢秋泉道:“江湖是另一個人間,有有趣之人,也有無趣之人。”
“我表哥出去了,我要在這裏等他回來,幹等也無聊。畢大哥,你給我講講江湖的故事好不好?”
畢秋泉躲在謝府也沒事幹,聞言覺得很合心意:“好,你想聽什麽樣的故事?”
“什麽樣的都可以,畢大哥你挑好玩的說。”
“讓我想想……”
二人走到亭中坐下,喬歡荷命人送上糕點和茶水,單手撐着下颌,興致勃勃地等着聽故事。
畢秋泉模仿說書人忽高忽低、忽急忽緩的語氣:“江湖上有一個很特別的門派,叫做一言堂。傳說中,一言堂開宗立派之人,一日只說一句話,這句話非常簡單,卻非常吓人,叫做‘今日殺了幾個人’,多則數十人,少則幾個人。這話他不是說給別人聽,而是在每晚快要睡着的時候突然吐出,除了這個時候,他從不說話,因此不少人認為他是啞巴。但直到有一天,有人聽見了他說的那句話……”
喬歡荷眼簾抖動,漸漸聽得入了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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