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一疏

話分兩頭,那頭梁十金拿了妻子的幾件首飾之後,不敢那麽快就送往雲煙閣。他怕妻子發現後動怒,将首飾留下,還可以不動聲色地還回去,所以耐心等了一些日子,見妻子果真毫無察覺後,才放心地将首飾包好,揣在身上。

只拿幾個首飾,恐難讓江水湄感動。梁十金打定主意要得到美人心,自然得下足功夫,他在傍晚時分出了門,先去了一趟花家胭脂鋪。

花家胭脂鋪的老板名叫花千樹,今年三十多歲,沒有成婚。她家的胭脂用料實在,工序繁複,成色極好。只要用手沾取一些,輕輕抹在臉上,便有雲蒸霞蔚之感,富貴人家的姑娘和婦人都喜歡用。

梁十金是這裏的常客了,他一進門,花千樹便招呼道:“梁老爺又來給梁夫人買胭脂了?”

每當梁十金需要錢財上的幫助之時,都會來花家胭脂鋪,買點胭脂回去哄自家娘子。他聞言面色一僵,随後很快便露出笑容:“是啊,家裏的胭脂快用完了,便來給娘子買幾盒。”

花千樹朱唇含笑:“梁老爺真是疼愛夫人,今日店裏進了新款,老爺不妨來仔細挑挑。”

梁十金挑了幾個新款胭脂,決定都送給江水湄,下回再遣人來給家中那黃臉婆買吧。他走在路上,左手提着首飾,右手提着胭脂,左右看了看,還覺得不夠。剛好路過來福客棧,腳步一轉,便進去了。

他要了一道茄汁如意蝦、一道肉末豆腐、一道人參烏雞湯,還有一道四喜丸子,叫小二打包。這些都是來福客棧的招牌菜式,江水湄定然會喜歡,他到臨近窗邊的位置等待,剛坐下來,餘光卻瞥見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陶麟和他的徒弟。

梁十金本想上前打個招呼,懶念一動,又沒去了。他坐在角落位置,一點也不顯眼,陶麟并沒有看見他,帶着徒弟徑直往二樓去了。

梁十金又坐了一會,正是用晚膳的時候,來福客棧的小二忙得腳不沾地。梁十金估摸着還要再等一段時間,他低頭望見裝首飾的盒子,腦中突然湧起了一個想法。

反正閑着也是閑着,剛好陶麟在這裏,他可以拿這幾件首飾讓陶麟鑒定一下,看看是什麽成色,有多久的歷史。等會拿給江水湄的時候,也能妙語連珠。

他打定主意,拿起手中的東西,便往二樓走去。

梁十金不知道陶麟在哪個包廂,他往前走了幾步,正想抓住小二詢問一番的時候,便聽見了旁邊包廂傳來的聲音。

“師父,你說的百密一疏,與我所學的百密一疏……極不一樣。”

陶麟笑了聲:“鑒定上的百密一疏,其中可大有講究。你想讓別人信任你,那麽在一百次的鑒定當中,有九十九次你都必須嚴密,必須說真話,剩下的一次,你可随意一些,根據情況,可真也可假。這樣的百密一疏,只要不出意外,都極為穩妥。”

“若出了意外,當怎麽辦呢?”

“那得再看情況,若意外不大,還有回旋之機,便借力打力。若意外較大,要麽及時認錯,之後謹言慎行,挽回聲譽,要麽離開此地,去別的地方重頭來過。”

“師父最近,可有‘一疏’?”

陶麟壓低聲音:“此事我同你說,你可得守口如瓶,切莫往外傳。”

“弟子定當緘舌閉口。”

“前些日子,梁家……”

梁十金愠色上湧,險些怒不可遏,他居然被趙瑥和陶麟聯手騙了!簡直是豈有此理。梁十金很想立刻推開包廂門,走進去抓去陶麟的領口,與他打一架。可是,十八羅漢已經到了趙瑥的手上,而知道此事的證人只有陶麟,陶麟定然會站在趙瑥那邊,死不認賬。他一個人,可真是孤立無援,哭訴無門啊。

梁十金握緊拳頭,心道:“如今他們在明,我在暗,他們還不知道我已知曉此事。我不能打草驚蛇,得好好想個辦法,此仇不報,從今往後我不姓梁。”

他憤憤地下了樓,直接往來福客棧外走,櫃臺的小二看見他,連忙喊道:“梁公子,你的菜還沒拿!”

險些被氣得忘記了這件事,梁十金折回來,一言不發地接過小二手上的食盒,臉色陰沉地離開了來福客棧。

梁十金來到雲煙閣的時候,臉還是黑得吓人。但青樓中人見怪不怪,來這種地方尋歡作樂之人,要麽是想樂上加樂,要麽是想擺脫煩憂,什麽樣子進來都不奇怪。

鸨母收了錢,梁十金加了些銀兩,要了一壺好酒,然後直奔江水湄的房間。

他将東西都送給了江水湄,然後打開食盒,倒了一杯酒,悶悶地一言不發。

江水湄察言觀色,坐到梁十金的身邊,柔媚地問:“梁老爺今日不高興嗎?”

美人在側,梁十金強忍憤怒:“唉,就是生意上的事情,讓人頭疼。”

江水湄見他喝完了一杯酒,纖纖玉手擡起酒壺,為梁十金滿上酒杯:“生意上的事情,雖然奴家聽不懂,但梁老爺若是願意,可與奴家傾訴一番,或許能減輕憂愁。”

“好好好,水湄真是體貼。”梁十金握住了江水湄的手,只覺得柔若無骨,他舒暢了一些,“我家有一祖傳寶物,是微型十八羅漢……”

梁十金說着說着,憤怒又湧上心頭:“那趙瑥唯利是圖,鮮廉寡恥,我就不應該相信他。不對,我信的也不是趙瑥,是陶麟,我萬萬沒有想到,他們居然是一夥的。陶麟,陶麟……他居然會為趙瑥做事,他不缺錢,不缺名,趙瑥到底給了他多大的好處?還有趙瑥,他用這麽低的價格,騙走了我的十八羅漢,這口氣我是無論如何也咽不下去,假以時日,我定要找他算這筆賬!”

江水湄長睫抖動,将此事記在了心上,她摸上梁十金的臉龐,道:“哎呀,老爺莫要生氣,看,皺紋都氣出來了,沒原先英俊了……”

在江水湄的溫柔撫慰之下,梁十金的怒氣也攢不住,他想,都是趙瑥和陶麟兩個賤人的錯,不能讓江水湄承受自己的怒火,他露出笑容,道:“算了,不說他們了,再不吃飯菜都要涼了,這些都是來福客棧的招牌菜式,你一定喜歡吃,來,快吃。”

梁十金親手剝了一只茄汁如意蝦,放到了江水湄的碗中,道:“水湄,快嘗嘗味道怎麽樣?”

江水湄垂下眼眸,掩蓋其中的厭惡之意,她不能吃蝦,一吃便會全身出紅疹。可梁十金不知道,也不在意,他只會覺得,這些都是“最好的”東西,他根本就不想知道,江水湄真正喜歡的東西,喜歡的食物是什麽。

“好,多謝梁老爺。”江水湄扯出高興的笑容,她将蝦吞入口中,咀嚼了幾下,便借着廣袖的掩飾,将蝦吐到了地上,然後不動聲色地将蝦踢到桌底,問:“梁老爺今晚留宿嗎?”

梁十金想到了家中的娘子,只得搖頭,但他并不直言,轉頭便是一句謊話:“今日還有些賬本沒看完,水湄,改日我再留下來陪你過夜。”

江水湄心道:“如此甚好。”口中卻道:“梁老爺可真是貴人事忙。”

商人,哪怕富貴,地位在大周中也絕不算高。但對于娼妓之流而言,商人還算是位高一等,聽到江水湄說他是“貴人”,梁十金心中高興,又給江水湄剝了幾只鮮蝦:“诶,多吃些。幾日沒見水湄,怎麽感覺變瘦了?肯定是雲煙閣的飯菜不好吧。”

江水湄道:“……雲煙閣的飯菜,自然比不上老爺所帶來的美味佳肴,老爺,別顧着幫我剝蝦,你也多吃些。”

好不容易應付完梁十金,又被他占了一番便宜之後,江水湄終于送走了梁十金。她将梁十金送來的首飾和胭脂仔細收好,然後将桌下的蝦都撿起來,打算去後院中扔掉。

來到後院,見幾個姑娘正在捶洗衣物,秦柳月也在其中,她蹲在地上,縮着身子,看着只有小小一團。

江水湄頓了頓腳步,雲煙閣的姑娘都金貴,洗衣物這種事情,一般都是交給婢女來做。只有年華不再的姑娘,還有得罪鸨母被罰的姑娘,才會淪落到洗衣服的地步。

秦柳月前些日子,因為死也不願意侍奉王老爺,被鸨母餓了三天,然後扔到後院洗衣服。

江水湄看着秦柳月,仿佛看見了當年的她,一樣天真,一樣傲氣。秦柳月現在還留有傲骨,但很快,她就會像自己一樣,或屈服于錦衣華服,或屈服于世态炎涼,變成俗不可耐的無心之人。

看一個人慢慢地剝去良心,真是充滿痛苦和歡愉的過程。

江水湄将手上的蝦扔到,正想離開的時候,卻聽見秦柳月驚呼了一聲。她轉身一看,便見秦柳月從頭到腳渾身濕透,而罪魁禍首正在拿着水盆,露出一個不懷好意的笑容:“哎呀,秦姑娘啊,我一時手滑,将你淋成了落湯雞,真是對不住了……”

其他幾個姑娘看這不要錢的熱鬧,嘎嘎齊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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