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當鋪

李辜走後,一場鬧劇落下了帷幕。圍觀的百姓見沒有熱鬧可看,便紛紛離去,各自去做自己的事了。

趙瑥仍是立在謝九塵的身前,久久不能回神。

他清楚地記得,被人指着鼻子罵“斷子絕孫”,這不是頭一回了。有很多次,他都一個人站着,迎着世人的罵聲。

罵就罵呗,他從來不會生氣,甚至不會放在心上。今日被罵了斷子絕孫,明日他依舊可以做些傷天害理損人利己之事。他不在乎別人,更加不會在乎別人罵他什麽。

罵他,他不會掉一層皮,更不會少一個銅板;詛咒他也無妨,那些人的嘴也沒有開過光,說什麽便靈驗什麽。

更何況,他原就沒想過要娶妻生子,哪怕別人不罵他,他也注定是要斷子絕孫的。趙瑥想,他這樣的人,既然已經出生了,沒辦法,就只能将就着活下去了。可這樣的他,若有了孩子,想必也長不成一個好人,也會遭人唾罵,還不如一開始就不要出生,人間有什麽好的?來受苦,來受罪,來渾渾噩噩庸庸碌碌,然後某一天突然一命嗚呼,有什麽好的?

可是,這回多了一個謝九塵。

他居然會為罵自己的話而感到憤怒?趙瑥百思不得其解,他不明白緣由,李辜有一點說得對,謝九塵是個人人尊敬的先生,為何要幫他這種唯利是圖的商人說話?

“你也是在憐憫我嗎?”謝九塵來到趙瑥身前的時候,趙瑥雙眼透亮,目光猶如沸水,将他鎖在了自己的視線中,問他是否在憐憫自己。

謝九塵的怒氣随着李辜的離開,漸漸消失了,他的神情回歸平靜,道:“趙兄所說的是何種憐憫?”

趙瑥道:“不忍。”

“我确實不忍。”謝九塵微微一笑,神色似佛像慈悲,“我與你相識的時日雖不長,但聽不得李辜這樣說你。”

“為何?”

“因為趙兄……是我的朋友啊。”

謝九塵兩次說“朋友”這個詞的時候,都有些遲疑。

趙瑥似乎打定主意,要打破沙鍋問到底:“你把我當朋友?”

謝九塵點了下頭。

趙瑥卻道:“可我從未把你當成朋友。”

謝九塵倒也不驚訝:“無妨。”

“無妨?你不生氣?”

“為何要生氣?我願意把趙兄當朋友,這是我的事情。至于趙兄把我當什麽,那是趙兄的事情了。”

“明燭,你真不是一般人。”

謝九塵道:“這是在誇我?還是在貶我?”

趙瑥道:“我怎樣想,那是我的事情。你願意怎麽理解,便是什麽意思,重要的是聽者的想法。”

“趙兄說得是。”

二人沉默片刻,趙瑥重新拾起話題:“你今日有事嗎?”

“沒有。”

“我要去當鋪看看生意,有興趣随我一同去嗎?”

“是趙兄開的當鋪嗎?”

“對。”

謝九塵今日無事,心中對趙瑥的商人身份也感到好奇,自然樂得一去:“好啊。”

趙瑥道:“那便走吧。”

二人擡步,往趙氏當鋪的方向走去。謝九塵這回倒是認得路了,趙氏當鋪開在旺鋪雲集的商業區,他總是經過那裏,但一次也沒進去過。

謝九塵問:“趙兄經營了那麽多店鋪,一定很忙吧。”

趙瑥道:“前些年的時候比較忙,這兩年步入正軌了,很多東西都交給手下人去做了,倒是清閑了許多。”

謝九塵嘴唇一動,但沒有說話。

趙瑥瞥他一眼:“明燭有什麽想問的,就放心問吧。我若不想說,不答便是。”

謝九塵道:“傳聞趙兄……十分看重錢財,并不信任身邊之人,是真的嗎?”

趙瑥坦蕩道:“是真的,我不信任任何人。”

“可你方才說,很多東西都交給手下人去做了,若你不信任他們,如何放心将事情交給他們?”

趙瑥輕輕一笑:“我信任的,不是他們的良心,是他們趨利避害的本能。我手下的人都了解我,他們知道我睚眦必報,也知道我心狠手辣,與其冒着風險得罪我,心驚膽戰地得到那點銀兩,不如死心塌地地效忠我,我還能給他們更大的回報。”

趙瑥将自己的真實想法袒露在謝九塵的面前,他不想隐瞞或者欺騙謝九塵,他想讓謝九塵看清楚,自己到底是怎樣的一個人。

見謝九塵緘默,趙瑥淡淡道:“如何?你後悔方才幫我說話了?”

謝九塵搖搖頭,道:“只是覺得,趙兄在我認識的人當中,是很特別的一個。”

趙瑥道:“特別的壞?”

謝九塵:“……特別的捉摸不透。”

“旁人都說,我這人一眼便可見底,眼是黑的,心也是黑的。”

謝九塵道:“我以為,旁人如何說,趙兄也不會在意。”

“我确實不在意。”

趙瑥不鹹不淡道:“也許我根本就是無心之人,別人說什麽,都無法對我造成半點傷害。”

謝九塵很想問趙瑥,諾大的趙府,為何只有你一個人,你的家人呢?他與堯時雲談起趙瑥之時,也曾問過此話,可堯時雲說,趙瑥來到花溪城的第一天起,便是獨自一人,沒人知曉他的父母是誰,或者還是不是活在世上。

但謝九塵不敢問,他怕觸及到趙瑥的傷心事。哪有人真的會沒有心呢?縱然鐵石心腸,到底也是心。

謝九塵擡起頭來,發現周圍的人都在盯着自己和趙瑥,他道:“好多人在看我們。”

趙瑥道:“我們二人走在一起,恐怕他們都覺得很驚訝吧。”所以才會盯着他們看。

一個蕭蕭肅肅的教書先生,一個奸詐狡猾的重利商人,還都是花溪城中的有名人物,并排走在街上,确實很引人注目,也惹人不解。

趙瑥道:“你不想他們看你?”

謝九塵搖頭道:“沒有,由他們看吧。”

“跟我走在一起,可不是什麽值得稱贊的好事。”

言外之意,跟他走在一起,是值得唾棄的壞事。

謝九塵灑脫笑道:“旁人如何想我,怎麽看我,全在他們的揣度和一念之間。跟我做些什麽,其實關系不大。”

世人多愚鈍,喜歡根據一些芝麻綠豆大的事情,憑自己的心意去猜測揣摩,然後在心裏一錘定音,便認定了這是個什麽樣的人。

謝九塵心想,哪怕趙瑥有一日做了好事,花溪城中的人也只會揣度他,也許突然知道老天有眼,開始害怕了。又或者罵他,現在做再多的好事,也彌補不了之前做的那麽多壞事。

趙瑥道:“你說得對,但……”

謝九塵接上話:“但?”

“你跟我走在一起,他們會想,我是不是做了什麽事情來脅迫你,讓你不得不跟我走。”

謝九塵再看周邊人的眼神,心想,難怪他們的眼神那麽一致,都是在驚詫後再瞥一眼謝九塵,眼中頗有“自求多福”的意味。

趙瑥道:“如何?”

謝九塵道:“趙兄所言,應該是對的。”

說話間,二人來到了趙氏當鋪。謝九塵微微落後半步,讓趙瑥先擡腳進去了。

幾名夥計看見趙瑥,都恭敬地喊:“掌櫃。”

趙瑥點了下頭:“我去一趟庫房。譚渾,等會将賬本拿過來。”

“是。”

趙瑥帶着謝九塵穿過大堂,直往庫房而去。庫房很大,粗略一看,起碼有十幾個貨物架子,前面幾個架子裝的都是些不那麽值錢的瓶壺筒罐,還有許多雜碎物品,後面的架子上放有犀角、玳瑁、描金、粉彩、瓷器、華木等等。謝九塵再往後走去,便是滿目琳琅珠玉,陳列有序,陽光透進來,在玉上折射出耀眼的光芒,他被晃了下眼睛。

謝九塵道:“我不懂經商,但趙兄要管理這麽大的當鋪,應當很費心神吧?”

趙瑥道:“我從十幾歲便開始經商,如今已有十數年。于我而言,經營之道妙不可言,說起耗費心神,應當比不上讀書用的多。”

謝九塵知道他是在說自己,便道:“聞道有先後,術業有專攻,如是而已。【1】”

譚渾拿着賬本,在門口稍稍一頓,聽着掌櫃和那位不認識的公子談話,心中不免有些詫異。趙瑥從沒帶過當鋪以外的人來庫房,這也罷了,他居然還在裏面跟人讨論起了經營與讀書,真是怪事一樁。但譚渾只是停留了一瞬,便立馬将賬本送進去了。

趙瑥讨厭手腳不利索的人,他可不能拖延許久。

只是将賬本放下之後,離開時,譚渾忍不住挪慢了腳步。

庫房的盡頭還有一扇內門,趙瑥推開門,謝九塵才知道,原來裏頭是一間小書房,書房雖小,但筆墨紙硯一應俱全。

趙瑥搬了張凳子過來,讓謝九塵坐在了自己的旁邊,然後低下頭,開始看賬本。

謝九塵無事可做,便盯着桌上的筆筒出神。筆筒是方形的,上頭嵌了五彩花卉,百寶圖案,紅木透着潤澤,看起來很有質感。區區一個筆筒,都已算得上是奢靡,謝九塵打量着桌上的其他東西,不由得生出感慨。

趙瑥似乎這才察覺冷落了他,側過頭來,道:“若明燭覺得坐在此處無聊,可去庫房看看。”

謝九塵原想說“好”,但轉念一想,自己一人在庫房中巡看,留趙瑥一人在此,會不會不太厚道?明明自己是陪他來的。

所以謝九塵的話到了嘴邊,就變成了:“不必了,我坐在這裏挺好的。”

“好在哪裏?”

“……”謝九塵半響憋出一句:“好在靜心。”

趙瑥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突然将賬本挪到了他的面前,道:“你看看?”

謝九塵立刻移開目光:“這不好。”

趙瑥道:“我是掌櫃,我讓你看的。”

謝九塵也有了點興趣:“我真的可以看嗎?”

“看吧。”

謝九塵便不再遲疑,低下頭細細看了起來,他會看賬本,但不算高手。只能從上面看出來賺了多少銀兩,但如有錯漏,他是看不出來的。謝九塵慢慢翻看着,陷在那金山銀山之中,不覺時間的流逝。

趙瑥問:“看出什麽來了?”

謝九塵老實道:“看出你很有錢。”

趙瑥微微一愣,随即笑了,笑意直達眼底,謝九塵從未見過他這樣笑,這或許是趙瑥在他面前第一個真心的笑容。不合時宜地,謝九塵想到了一句話——

風煙俱淨,天山共色。【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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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韓愈《師說》

【2】:風煙俱淨,天山共色。——吳均《與朱元思書》

下章無主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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