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聚散

天底下沒有如果,也沒有不散之筵席。

畢秋泉找到謝九塵,告知他,再過一段時日,自己便要離開花溪城了。

謝九塵訝異道:“這麽快?”

畢秋泉道:“不快了。數着手指頭,我也在這裏待了三個多月了。再叨擾下去,怪不好意思的。”

“你是覺得花溪城中沒什麽武林人,也沒什麽江湖事,待得無聊了吧?”謝九塵拆穿了他。畢秋泉哪裏是會因為待得久而不好意思的人,他吃住的銀兩都給了,坦坦蕩蕩,問心無愧。

畢秋泉被揭穿了,只是哈哈一笑:“我說過了,我是屬于江湖的人,也是四海為家的人,在任何一個地方,都是待不長久的。”

謝九塵問:“什麽時候走?”

畢秋泉道:“長則一兩個月,短則半月。”

“也沒有多久了。”

“是啊。”

二人都沉默片刻,謝九塵道:“歡荷很喜歡你,等你走了,她會很傷心的。”

畢秋泉道:“那就不要告訴她了。等我走了之後,謝兄再告訴喬姑娘吧,莫要讓她提前傷心了。”

“你倒是灑脫,惡人交給我來做了。”

“你是她的表哥,她不會怪你的,最後還是會怪在我的頭上。”

謝九塵問:“你真的打算不辭而別嗎?”

畢秋泉想了想,道:“我與喬姑娘其實只是講故事和聽故事的關系,若是刻意道別,不免有些尴尬。也罷,我就當一回不辭而別的人吧。而且,我也不是一輩子都不再來花溪城了,若有機會,我還會回來的。”

“到那時,你一定要再來尋我。”

“那是自然,就怕我來了,謝兄已經不在此處了。”

謝九塵笑了笑:“我不似無覓,總想着四海為家。我大概會一直留在花溪城中,過安安穩穩的日子吧。”

“謝兄是打算,當一輩子的教書先生?”

“有何不可?”

“只是覺得,以謝兄的才學,留在這裏當一個小小的教書先生,未免有些可惜。”畢秋泉眺望遠方,“我想着,風華正茂的人,應該要看見更廣闊的天地。”

謝九塵笑道:“天地再廣闊,那也不是我的天地。我若能守好心中的一方天地,已經算得上是難能可貴,不敢奢求更多了。”

畢秋泉道:“謝兄心中有根,而我是一個俗人,自然沒法跟謝兄相提并論。若哪日我想不開,真的娶妻生子了,便将孩子送到謝兄這裏,請你來教導他。”

“會有那麽一天嗎?”

“世事無常,難以預料。”

“若真有那麽一天,我一定會盡我所能。”

畢秋泉想到那個場面,妻子笑着看他,孩子纏着他到處亂爬,而他被妻兒困在家中,江湖成了只有夢裏才能去到的地方。想一想,便已經是心驚膽戰,他搖頭道:“罷了,還是不要有那樣一天吧。”

二人對視一眼,均笑了起來。他們又閑談了會,正值謝孺年回來了,說今日家中的廚子請假了,要帶二人出去吃飯。

畢秋泉一聽,便道:“伯父,如果你信得過我的話,今晚我來做飯吧。”

在江湖摸爬打滾慣的畢秋泉,對自己的廚藝頗有信心,謝九塵不會做飯,而謝孺年是懶得做飯,那就由他來大展一番身手,也無不可。

謝孺年猶疑道:“你是客人……”

畢秋泉大手一揮:“我都在府上住這麽久了,伯父還當我是客人,就是把我當外人的意思。”

“父親,無覓想去做飯,就讓他去做吧。”謝九塵在一旁幫腔。謝孺年至今還不知道,謝九塵便是在廚房認識的畢秋泉。

“行,你去做吧。需要幫忙的話就來喊我們。”

“放心,都包在我身上了。”

半個時辰後,畢秋泉捧來四菜一湯,三人直接坐在亭下用膳。謝孺年嘗了一口黃牛小炒肉,贊道:“味道不錯。”

畢秋泉道:“當然,這可是我的拿手好菜。伯父,你多吃一些。”

天氣轉涼,時不時有冷風拂過,但好在飯菜熱騰,幾人坐在亭下,也并不覺得寒冷。謝孺年不知畢秋泉的故事,随口問:“還有幾個月就過年了,秋泉到時候要回家了吧。”

畢秋泉與謝九塵對視一眼,道:“比那還要早一些,可能再過半個月,我便要離開了。”

“這麽快?”謝孺年的反應跟謝九塵一樣。

畢秋泉道:“是啊,家中還有些事情,得處理一下。”他前兩日已經在花溪城中看見熟悉的身影,若再過一段時間還不走,恐怕那些人便能找到謝府了。

縱然他們不會傷人,可在謝府大打出手,鬧得也不好看。更何況,下個月江湖還有一場盛事,他也想趕去湊個熱鬧。

謝孺年也沒挽留他,他的年紀更大,心知聚散如浮雲,強留不得,便道:“若是得空了,以後可以回來看看。”

“一定一定。”

謝九塵聽着他們談話,心中還是有些傷感,吃完飯後,發現天上又是一輪月圓,他才發現,距離中秋,原來已經過了半個月了。

時間原是過得那樣快,他在千萬峰的時候,覺得時間是過得很慢的。可不知為何,下了山之後,卻覺得時間如大江東去,奔騰直流。

他心緒浮沉,便想出門走走。

黎笛正在趙府門口走來走去,謝九塵一踏出門,他便立刻進門,對坐在門邊的趙瑥道:“公子,謝公子出門了。”

趙瑥立刻起身,一邁步也出了門。他出來之時,剛好撞見謝九塵經過。謝九塵也看見他了,停下來道了聲:“趙兄。”

自從翻牆去謝府探望謝九塵之後,趙瑥已經有十數日沒看見他了。如今看見謝九塵,覺得他清瘦了一些,趙瑥道:“明燭是要去哪?”

謝九塵道:“沒什麽地方要去,打算随意逛逛,趙兄呢?”

趙瑥道:“巧了,我也是。”

“既然如此,要一道嗎?”

“好。”

趙瑥走下臺階,二人并排向前方走去,走了十幾步後,便到了十字街口。他們沒有商量地點,因此謝九塵下意識地往左走,而趙瑥下意識地往右走。各自邁出一步後,都反應過來,收回了腳步。

謝九塵心中本就裝着“聚散”二字,因這一事,不免又添上了感想。往右走,是商鋪林立的地方,而往左走,便是往城外的方向走去,他心道:“我與趙兄,或許也是‘道不同,不相為謀’的關系,終有一日,怕是我們二人也會南轅北轍。”

趙瑥并不知他心中所想,道:“我們走左邊吧。”

謝九塵搖頭道:“趙兄不必遷就我,我們走右邊吧。”

“你讓我不要遷就你,可你為何要遷就我?”趙瑥道,“走左邊吧,既然是随意逛逛,便走去清淨些的地方。”

謝九塵卻堅持道:“先走右邊吧,我今晚會走許久。等走完右邊,趙兄若要回去,我便獨自再逛逛。”

“好。”趙瑥見他眉眼低垂,問:“明燭因何事不快?”

謝九塵擡起頭來:“我的神情很明顯嗎?”

“你藏不住事,情緒都寫在臉上了。”趙瑥看見謝九塵的第一眼,便直覺他不快樂,哪怕謝九塵并未板臉皺眉。

謝九塵道:“也不是什麽大事,便是突然覺得,天下沒有不散之筵席,這句話還真讓人傷感。當年上千萬峰的時候,我不舍得爹,但知道爹會在原地等我,而我也很想到千萬峰上,所以我還是去了。而從千萬峰離開的時候,我也舍不得師父,但又想回到爹的身邊……總而言之,離別總是難受的。”

趙瑥笑了笑:“或許我是冷血無情之人,所以對于你所說的話,并沒有太大的感觸。天下沒有不散之筵席,我只相信永遠的利益,人要離開便離開,走得多遠沒關系,再也不回來也沒關系。只要我的銀兩不離開我,我便不會感到難受。”

“你……”謝九塵側頭看他,很想問他——你到底是經歷過什麽,才會變成今日的模樣?

可他還是沒有問出口,他想,他和趙瑥也不過相識數月,以趙瑥的脾性,定是萬萬不會告訴自己的。也罷,他對于別人的隐私,想來都是憐憫大于好奇的。

謝九塵道:“你這樣想,也挺好的。”

“好在哪裏?”

謝九塵剛剛不過随口之言,并沒有認真想,如今被趙瑥問了一句,一時之間,竟是回答不上來。

趙瑥笑道:“明燭與我走得近了,怕是近墨者黑,居然也學會敷衍了。”

“不是敷衍。”謝九塵急中生智,“好在豁達。”

“豁達?”

“是啊,人若能不在意身邊人的來往和離開,堅守本心,無悲無喜,難道不是一種豁達嗎?”謝九塵順着這個邏輯往下想,這确實豁達,一人已經遠離了凡俗的七情六欲,若能再進一步,連銀兩的羁絆也抛開,恐怕也是要成佛的。

趙瑥笑了:“若非清楚你的性格,我險些認為,你是故意在嘲諷我。”

“趙兄,我沒有。”

“我知你沒有。”

“那就好。”謝九塵突然停下來,望着天上的圓月。

趙瑥也停下腳步,擡頭一看,圓月像是一個黃銅制的鼓,鼓皮繃得緊緊的,在夜空中打着節奏。

那節奏沒有聲音,卻落進了人的心裏。

——噠、噠、噠。

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1】。月亮缺了,總會再圓的,而人離開了,未必還會有重逢之日。

謝九塵目光幽幽:“我明明知道聚散無常,卻總奢望天涯比鄰,情誼永存。”

趙瑥心中一動,擡了擡嘴角:“是誰要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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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蘇轼《水調歌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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