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耍猴

謝九塵原本沒打算談論此事,但趙瑥既然問起,他便說了畢秋泉快要離開的事情。

“原來是他。”趙瑥不鹹不淡道,“你跟他感情很好嗎?”

“他在我的府上做客,已經好幾個月了。我們時常一起吃飯,一起談天說地,自然是好的。”

趙瑥道:“你請他到家中做客的時候,就早該想到,他不會久留的。”

“話雖如此,可我的目光短淺,只能看到眼前,總想不到長久之事。”

趙瑥沉默片刻,道:“不結交新的朋友,就不會感到離別的痛苦了。”

“人生際遇,能遇見什麽,能避開什麽,都不是我所能決定的。”謝九塵笑了笑,“趙兄不必安慰我了,我也不算特別難過。只是今日突然得知此事,一時多了些感慨罷了。”

他說的是實話,謝九塵雖非灑脫之人,但也不至于為此事耿耿于懷。只是沈河星的事與畢秋泉的事撞在了一起,才會讓他生出感觸。他選擇出來走一走,是想獨自消解愁緒,等回家之後,他又能像個沒事人一樣了。

沒想到碰上了趙瑥,與趙瑥聊着聊着,那股悶悶的感覺也散得差不多了。

趙瑥道:“那就好。前面好像有耍猴的,要去看看嗎?”

“好。”

前面的人圍了一圈,他們個子高,站在後面也能瞧見,便沒想着往前面擠。只見街道中間站了兩個人,一個背着木箱,敲鑼打鼓,吆喝着招攬觀衆。另一人背對觀衆,指揮着兩只猴兒,将一鐵橛定在地上,另其中一只猴子坐在上面。

那人一轉過來,謝九塵便道:“我認得這人。”

“我也認得,這兩人經常在這兒耍猴耍耗子。”趙瑥道,“你看過他們的表演?”

“沒有。”謝九塵路過此地的時候,多半都是有約在身,他很少會停下來看戲,“我認得指揮猴兒的那個人,他是我學生家的鄰居。”

趙瑥:“……你學生家的鄰居?”去過學生家倒不稀奇,但還順便把鄰居也認識了,就多少有些奇怪了。

謝九塵道:“此事說來話長。”

他簡單地将楊歲華的耗子被狗咬死的事情說了,他說到他出面寫欠條的時候,趙瑥露出了“我就知道”“果然如此”的神情。

謝九塵只講了與楊歲華認識的那部分,便停下了。趙瑥問:“後來呢?你真的給了他一兩銀子?”

“我想給的。”謝九塵想起那條被沈意明親手殺死的狗,眉頭一黯,“可惜沒有這個機會……”

趙瑥心道:“不過是一條狗而已,他卻會為其悲傷。在他眼裏,我這樣一個人,恐怕跟一條狗的差別也不大。他待我好,不過是因為我也恰好活着,恰好認識他罷了。”

趙瑥淡淡道:“沈意明不想要你的憐憫,也沒有過錯。”

“我知道,只是為難了河星這個孩子。”

“在我看來,窮人就不應該生孩子。”

謝九塵不贊同:“趙兄,你怎可這樣想?”

“為何不可?”趙瑥冷笑一聲,“窮人生孩子,那不僅是自找罪受,也是對孩子的不負責任。”

“趙兄這樣說,是覺得只有達官貴人、有錢人家才配生孩子嗎?”

“不。”

趙瑥字字落沉:“我認為所有人都不應該生孩子。沒有人能毫無保留地愛另一個人,哪怕那是自己的親生骨肉。人最純粹的天性就是自私,自私的人能管好自己,已經很不錯了,若還想着管別人,便是愚昧。可世人皆愚昧,都被那傳宗接代的觀念誤了,覺得不生孩子就是對不起祖宗。可生下孩子,往往又對不起孩子。”

謝九塵嘴唇半啓,但沒有說話。他見趙瑥臉色發沉,心道:“趙兄提起此事,竟如此激動,多半與他的親生爹娘有關,我不知道他經歷了什麽,也沒有資格按我的經歷來反駁他的觀點。”他拍了拍趙瑥的肩膀,随後目視前方:“趙兄,開始了。”

耍猴兒開始了。

趙瑥瞥他一眼,收回目光。其實他沒有生氣,只是因為他的長相,不笑的時候神情頗為嚴肅,加上冷凜的聲線,結合起來便有些怒意了。

一般他這樣說話的時候,旁人都會說一聲“莫要動怒”。但不知謝九塵是沒察覺到,還是根本就不怕他,在他說完那番話之後,只是讓他看耍猴兒。

在謝九塵沒注意的時候,趙瑥嘴角一揚。

只見另一個耍猴人有節奏地敲着鑼,而兩只猴子伴随着鑼的節奏,一會兒向左右兩側翻筋鬥,一會兒突然抱在一起,一會兒突然背對觀衆,擡起紅通通的屁股,左右搖擺了幾下,逗得在場的觀衆都笑了起來,掌聲先後響起。

趙瑥見謝九塵看得入迷,便想故意分散他的注意力,問:“好看嗎?”

謝九塵點頭道:“我上一次看耍猴兒,是好多年前的事情了。”

趙瑥道:“你回來花溪城中,已經有一段日子了,為何從未看過?”

花溪城繁華,各種表演也是常常有的,只要謝九塵經常上街,便總能遇到。

“其實除了去書院,我不怎麽會出門。”謝九塵靜心慣了,他在家中讀書寫字,彈彈古琴,有時與父親下盤棋,有時看畢秋泉舞會劍,有時陪棉花玩上大半日,便已覺得十分有趣,沒必要再去外頭找樂趣了。

趙瑥撒謊也不眨眼睛:“那我今日剛好能碰見你,也算是有緣了。”

謝九塵道:“趙兄除了去商鋪,也會常常出門嗎?”

“去商鋪如果算上談生意的話,除了去商鋪,我也沒什麽時間出門了。”

“看來趙兄是大忙人,我是大閑人。”

“我為生計奔碌,與明燭這樣的閑雲野鶴,當然不一樣。”天地良心,趙瑥說這話的時候,還真沒有故意嘲諷的意思。

謝九塵一聽,心中不知是何感受。他沉默須臾,看耍猴兒的時候,也不怎麽認真了。很快,這一場就結束了,賣藝人拿着鐵盆,開始讨錢了。他走到謝九塵那邊的時候,謝九塵掏出了一手的銅板,都放了進去。

賣藝人眼前一亮,喊“謝了”的聲音也大了許多。

楊歲華擡頭一看,便看見了謝九塵。謝九塵察覺到了他的目光,也看了過去,對楊歲華點點頭。

沈家的事情已了,他們兩人實在沒啥關系。這一點頭,便是十足的禮貌了。楊歲華對謝九塵本無惡意,他也點了點頭,便別開了臉。

謝九塵道:“趙兄,我們走吧。”

趙瑥一個銅板都沒掏,他惜財如命,從不願意為這種并不實際的“眼福”付賬。他看謝九塵掏了一大把銅板出來的時候,也已經是見怪不怪。他想,果然是散財童子。

謝九塵看到他的眼神,道:“趙兄是不是在心裏想,我果真是個散財童子?”

趙瑥道:“如何?你能聽得見我心中的話?”

“是啊。”謝九塵開玩笑道,“聽得一清二楚。”

“于你而言,富貴是否如流水?”如流水那樣,來來往往,都随它而去。

謝九塵想了想,道:“我不知道。平日裏除了幫人,我不怎麽需要用到銀兩。”

他們往回走去,今日這一場閑逛,比二人想的時間都要長。

謝九塵反問道:“于趙兄而言,富貴像是什麽?”

趙瑥思索片刻:“像火。”

“像火?”

“對。富貴對我來說,是明明知道燙手,但又想牢牢抓住的東西。這樣看來,我挺像飛蛾的。”

飛蛾撲火。

謝九塵道:“但是,火也很容易滅掉。”

趙瑥道:“你說得對,我能做的,是努力不讓它滅掉。”

“哪怕燒痛了手,也要繼續抓住嗎?”

“只要我的手還在,我便會抓住。”趙瑥淡淡道,“你是否難以想象?愛錢如命之人,多半會被讀書人鄙夷。”

“确實會難以想象。但……”

“但是什麽,明燭有話直說吧。”

“但人各有志。以錢財為志向,也是一種志向,只要手段得當,我是不會鄙夷的。”

“何謂手段得當?”

“賺取銀兩的同時,并不損害他人的利益。”

“你覺得,世上會有這樣的商人嗎?”

謝九塵道:“我不知道,我只結交了趙兄一個商人。”

趙瑥浮起一點笑容:“書上也沒有說嗎?”

“書上有的,但不一定是真實的。所以我不知道。”

“你認為,我是那樣的商人嗎?”

謝九塵犯難道:“仔細想來,其實我并不了解趙兄。”所以他并不能回答這個問題。

“也罷。”趙瑥不追問了,他道:“無奸不成商。我覺得,世上定然會有有良心的商人,但我絕不能算是其中一個。”

謝九塵沒有說話,二人沉默着回到了朱雀街,要分別的時候,謝九塵才道:“今日與趙兄這一談,倒是沖散了我的離愁別緒,添了其他不少的感想。”

趙瑥想,也許是他的金錢觀對謝九塵造成了一些沖擊,便問:“這算是好事,還是壞事?”

謝九塵道:“能引人深思的事情,應該算好事吧。”

“既如此,你慢慢想,若有新的見解,不妨來找我談談。”

“也好。”

他們一人往左,一人往右,各自回到自己的府上。

趙瑥快走進門的時候,腳步一頓,看了旁邊一眼,謝九塵無所察覺,身影一閃,便已進了門。趙瑥收回目光,也大步踏進了趙府,黎笛見趙瑥回來了,連忙迎上,剛有一事想問,趙瑥就先開口了:“黎笛,你覺得什麽是世上最可靠的東西?”

黎笛脫口而出:“銀兩?”

趙瑥哈哈一笑,道:“沒錯。”

世上最可靠的東西,就是銀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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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章無主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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