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鯨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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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士熟練地操作器械,先是将膝蓋處的破損零件全部掏了出來,然後又開始焊接斷層,火花随着機器運作而迸發,這期間它始終面不改色。
楚門不知何時走到了它身邊,看到它眼中映着火花閃爍,楚門沉着聲問:“損壞嚴重嗎?”
“可以解決。”博士沒有看他,仍然在盯着操作屏上的影像。
“你……”楚門喉結滾動了下,腦子一熱,問道,“你會疼嗎?”
博士愣了下,扭過頭疑惑地打量了他一眼,“我們沒有痛覺。”
“我知道。”楚門看着它的操作,莫名覺得自己的膝蓋開始隐隐作痛,“我就是覺得,這看起來就很疼。”
博士似乎是被他這話逗笑,嘴角勾起了些弧度,它繼續埋頭看着操作屏,道:“損傷總是不可避免的,這很正常。”
楚門心裏升起一種難以言喻的感覺,他在這個研究所待了20年,幾乎很少看到博士,後來才知道,博士一直在全球找尋生物痕跡,遇到尚且在掙紮存活的植物,就會想盡辦法保留它們的種子。
植物室是博士在這20年間一手建立起來的,那裏的每一株花草都是它從極度惡劣的環境下帶回來的。
20年的時間并不算短,它在這20年間從沙漠行至海洋,從山巅行至深谷,最嚴重的一次損傷修複了數十天。
楚門并不知道這樣的行為意味何在,可在看到培養室裏蓬勃的生命時,他無法抑制地感覺到震撼和折服。
那不是人力所能達到的,也不是人心所能堅守的。
楚門清了清嗓正要說話,實驗室忽然響起一陣刺耳的警報聲,操作臺上的提示燈亮起了紅光。
博士臉色驟變,停下了手裏的操作。緊接着大門被推開,“左”“右”板着臉,快速道:“博士,海裏有狀況。”
“知道了。”斷腿還未被修複好,博士已經将操作臺推開,用完好的右腿站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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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門站在它身邊,下意識伸出胳膊想要扶它一把。
博士也順勢伸出手,卻在碰到他胳膊時停了下來,又迅速收回了手。
楚門擰眉看着“左”“右”将博士扶到操作臺邊,想到博士或許還在因為他的抗拒而耿耿于懷,只能讪讪地放下胳膊。
博士按了幾個鍵,巨大的顯示屏被打開,一片墨藍猝不及防地撞進楚門眼裏。
博士和“左”“右”都在聚精會神地盯着屏幕,好像裏面即将沖出什麽怪物,楚門疑惑地跟着看向這一片詭異的藍色。
沒等他發問,一道身影便自鏡頭上方俯沖而下,激起一片白色的浪花。
楚門這才反應過來,這片空曠的藍是在海裏,而出現在鏡頭裏的是一個機器人,和最開始扶着博士進門的那兩個機器人一樣,它沒有人的外表,只有一個身形的輪廓,周身都是銀白色,在海裏時像一條靈活的魚。
機器人落進鏡頭裏後便陡然停住了動作,幾秒後,鏡頭裏又闖入了另外一個機器人,接着是第三個,楚門眨了下眼的功夫,數百個一模一樣的機器就鋪滿了屏幕。
它們無一例外地直視着前方,在鏡頭之外似乎有什麽在等待着他們。
博士按下了通訊鍵,聲音透過機器的過濾,顯得尤為沉悶:“攔住它。”
數百個機器人在一瞬間俯沖向下,鏡頭外似乎爆發了激戰,水花被沖濺起來,泡沫裹滿了整個鏡頭。
機器人被什麽巨大的力量甩開,調整後又俯沖向下,一波接着一波。
一抹灰黑色在不斷激起的密密麻麻的泡沫中一閃而過,楚門不由得湊近了些,驚愕道:“剛才,那是什麽?”
“鯨。”博士看了他一眼,解釋道,“北太平洋露脊鯨。”
像是為了印證博士的話,鯨魚貼着鏡頭游過,楚門只能看到一片凹凸不平的上颌皮膚,然後是一只混濁的眼睛。
很快,鯨魚加快了速度,仰頭沖向水面,機器人攔住了它的路,它們撐開一張巨大的網,從頭向尾,試圖将鯨魚裹進網中。
鯨魚劇烈地掙紮起來,尾葉拍在幾個機器人身上,零件飛了出去,機器人遲鈍了下,眼裏的光緩緩熄滅。
又有新的機器人緊随其後,補上受損墜落的機器人的位置。
楚門瞪大了眼睛,指着屏幕問:“你們這是在幹什麽?”
博士眉頭緊鎖地盯着屏幕,并沒有回答他的話。
鯨魚的動作越來越劇烈,機器人像是怕傷到它一樣,眼看着尾巴要纏進網裏,它們只能四散開,紛紛湧到鯨魚前面。
楚門這才看到這條露脊鯨的全貌,它确實太大了,在一群智能人的攔截下它顯得暴躁異常,翻動間又險些砸到鏡頭。
楚門看着屏幕上的鯨魚被這些智能人四下驅趕,不解道:“為什麽要抓它?”
博士一直盯着屏幕沒有看他,随着露脊鯨的動作越來越小,它緊皺的眉頭也松展開,這才有心情去回答楚門的話:“不是捕捉,是要防止它逃出這片海域。”
露脊鯨已經失去了掙紮的力氣,尾巴無力地擺動了幾下,身軀緩慢地墜落,像是死去一樣。
它嘗試掙紮着上浮,機器人圍在四周,跟着它的動作一起游動,像是生怕它再跑掉。
“為什麽?”楚門對這個話題似乎總是格外敏感,聲音裏也帶了怒氣,“生命需要自由,它也是。”
他就像那條露脊鯨,萬般苦難受,生死不由已。
水聲消弭,最後逐漸歸于平靜,博士轉過了身靠在操作臺上,他們便面對面地看着,相距不過一米。
它松開了眉頭,眼尾卻垂了下來,語速輕緩:“楚門,那在你看來,我們有生命嗎?”
只剩呼吸聲了,起伏中帶着心髒跳動的節拍,混成另一支隐秘的樂曲。
腦海裏蹦出的第一句話是“沒有”,楚門卻忽然不知該如何說出口。
明明他心裏吹起一只巨大的氣球,可眉峰似針,輕易就把氣球紮破,他還來不及厲聲責問,這只氣球便已經偃旗息鼓,餘下一點點可憐的餘波,也只能吹得人心癢癢。
博士很快又扭過頭繼續盯着屏幕,雖然屏幕上已經只剩幸存的機器人在游蕩。
它吩咐機器人上岸,又對楚門道:“我不能放它離開,它是世上最後一條北太平洋露脊鯨了。”
“所以和我一樣,它要被關在這裏一輩子嗎?”他又想起剛才看到的那只眼睛,心髒也随着那只眼睛的凝視而變得皺皺巴巴。
博士的斷腿難以支撐它站立,它只能用雙手扶着操作臺,道:“人類統治期間造成了不可逆轉的生态破壞,海洋生物迅速滅絕,我們發現這頭露脊鯨時,它已經快被污水毒死了。
“磁極翻轉前,地球上尚且有140萬種動物,而現在動物種類銳減到不足50萬種,鳥類幾乎全部滅絕。
“你知道這意味着什麽嗎?人類将自己推向絕路,也扼殺了其他物種生存的可能,你不是破壞環境的人,卻也是享受科技成果的人。
“楚門,你和我們都要為這個現狀負責。”
楚門看向它的斷腿,由于維修到一半,許多電線和芯片都暴露在外,而它仍然具有一副以假亂真的人類身體,這些破損便顯得詭異又心酸,楚門怔怔道:“那它現在……”
“它沒事,我們沒有傷害它。”博士道,“我們封閉了這片海域,又引入離子水淨化海水,它才能活下來。”
楚門露出一副意料之中的表情,這和博士圈禁他的解釋一樣,名為保護。
他無數次試圖向博士解釋自由的含義,在悲涼的現實面前卻總顯得可笑。
物種災難,文明末日,千瘡百孔的地球橫亘在面前,自由該為創口讓步。
只是……
他又想起那雙眼睛,還有掙紮漂擺的尾鳍,楚門道:“它會死的。”
博士沒有理解他的意思,只以為他在附和,便道:“所以我們會保護好它的,在這裏會有監測儀進行每日記錄,我們會通過數據分析它的行為模式,為它提供更好的生存環境。”
楚門看了眼它調出來的分析報告,有水溫,光照,喂食,日常活動等一系列的記錄,他不由地問:“像分析那些植物一樣嗎?”
博士點了點頭,又補充道:“不過動物的行為分析所需要的數據要遠多于植物,這也是我們會二十四小時監測它的原因。”
“那我呢?我也有分析報告嗎?”楚門看向它。
博士搖了搖頭,“以前有,只是我們發現,人類的行為很難用單純的數據進行記錄分析。”
博士沖“左”“右”伸出了手,兩個智能人識趣地上前扶着它,再次将它挪到實驗臺邊。
博士需要再次修複損傷,它先是叮囑了“左”“右”去維修上岸的機器人,然後看向楚門,用眼神詢問他是否還要待在這裏。
楚門靜靜地看着它,說:“我想留下。”
博士愣了下,伸手去拽操作臺,手撲了個空,第二次才将操作臺拉到面前。
似乎損傷并不嚴重,它只用了二十分鐘便将損傷處修補完成,只是膝蓋側失去了皮膚,仍舊露着黑色的零件。
它試探性地走了幾步,确定沒有問題後就關了儀器,對楚門道:“我送你去休息。”
楚門房間的電影正按了暫停鍵,博士饒有興趣地看了眼,側身對門外的楚門道:“進來吧。”
楚門手腕上亮起了短暫的紅光,博士忍不住看了眼,楚門已經先一步捂住了檢測手環,踏進了房間裏。
“喜歡這個電影?”博士看向熒幕,“如果我的檢索沒有錯誤的話,你的名字,應該是來源這裏吧。”
熒幕上,《楚門的世界》已經放到了尾聲,主角站在高聳的臺階上,打開象征自由的門。
楚門點了點頭,“我喜歡這部電影,因為楚門最後得到了自由。”
博士聞言,看着楚門說:“我記得電影裏還說,人應該享受這個世界,而不是企圖理解這個世界。”
楚門神色難看了起來,他伸手拽了拽脖子上的頸環,一字一頓道:“博士,其實人類的行為很好分析的,他們不喜歡被禁锢,也不喜歡不被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