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虛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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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簾擋住了虛妄的海,屋內漆黑一片,楚門躺在床上,卻沒有絲毫睡意。

他在黑暗中望着天花板,意識控制不住地游離,又想起剛才,他說人類不喜歡不被信任。

博士什麽話也沒有說,只是靜靜地看了他兩秒,然後闊步走到他身後,指腹在頸環上蹭了一下。

操作屏被觸亮,發出細小的一聲“嘀”,楚門感覺到自己後頸的皮膚被它的指尖碰了下,像是無意的,又像刻意為之。

他忍不住動了下,肩膀又被博士按住。

“你最近很乖。”博士在他耳後說,手指翻動下解開了頸環的限制,“這是獎勵。”

心跳忽然有些快,卻說不上來是為了什麽,楚門迅速轉過身,後撤兩步拉開了距離,然後說了聲謝謝。

博士抿了抿唇,目光在他脖頸上晃了一圈,又回到他臉上,“那你早些休息。”

後頸上癢癢的,似乎還殘存着指尖的冰涼感,楚門忍不住用手蓋住那塊皮膚,身體在被子下蜷縮起來。

異樣的似乎不僅僅是這塊無足輕重的皮膚,楚門頗為煩躁地意識到,這個機器人正在緩慢而不容忽視地瓦解他心裏的防線。

楚門習慣性地将頭埋在被子裏,在一片更為黑暗逼仄的環境裏緩緩呼吸。

他又想起博士捧着枯敗的槭葉鐵線蓮時,泛白僵硬的指尖,還有它與鯨魚隔着海與屏幕對視時深沉的目光。

如果博士有心跳的話,楚門心想,他或許會在那時候聽到它胸腔裏傳來的,孤寂而沉重的節奏。

博士真的只是機器嗎?

這些機器、智能人又真的比人類低一等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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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人告訴他這些問題的答案。

無論從書上還是電影裏,在他所知的一切人類社會的記載中,只有智人才是至高無上的物種。

誕生于人類之前的生物匍匐在後來人的腳下,與人類同期而生的夥伴被擺上人的餐桌,被人類賜予生命的物種更是只能作為最低等的存在。

人類之間似乎也有等級秩序,男人比女人更有優勢成為統治者,某些膚色的人種比其他同胞更高貴,完整的人會比缺陷者更為優秀……

人類擅長制定規則,更擅長制定有益于自己的規則,對自然是這樣,對同類更是這樣。

博士曾經問他,是否認為智能人有生命。

他回答不出來。

如果是從前,他會毫不猶豫地說沒有,可現在,博士和“瓦力”,無論哪一個他都無法問心無愧地否認它們的生命。

如果血肉澆築是生命,如果根莖蔓延是生命,如果海水奔湧也是生命,那麽數碼月亮為什麽沒有生命。

楚門在被子捂得呼吸都有些發燙,空氣慢慢稀薄了起來,需要張着嘴來扼取氧氣。

他沉沉地吐出一口氣,手指拉下蓋在頭上的被子,更為冷而富足的氧氣鑽進了鼻腔。

意識到他還醒着,天花板亮起了微弱的紅燈,系統問:“SL001號,你是否覺得身體不适?”

“我沒事。”楚門換了個姿勢平躺在床上,重新閉上了眼,“我要睡了,晚安。”

系統的聲音小了下去,“好。”

過了幾秒,它又補充道:“晚安,楚門。”

博士對楚門一晚上複雜的心理活動并沒有興趣,圍堵鯨魚後許多機器人都遭到了不同程度的損失,它夜裏忙着搶修這些機器人,天快亮時又去照顧嬌氣的花草。

等到楚門按照規定時間來了實驗室時,它才剛從植物室回來,身上還帶着一股新鮮的泥土香。

楚門顯然是睡得太晚,眼睛有些腫,博士沖實驗臺擡了擡下巴,示意他躺上去,然後一邊調配藥品一邊對他說:“昨晚在想什麽?”

“啊?”楚門沒有反應過來。

博士用針管抽取了藥物,又倒着擠出空氣,擡眼看向楚門,“你昨晚很晚才睡着。”

昨晚它正在維修機器人,火花亂蹦的時候房間的系統上傳了實時錄像,它一邊給一個斷了胳膊的機器人焊接手臂,一邊看着楚門在床上翻來覆去一會兒捂住自己一會兒又鑽出被子大口喘息。

“沒想什麽,可能是有點熱。”楚門感受到手腕被束縛帶緊緊扣住,難耐地動了動,“太緊了。”

于是束縛帶又調整松了些,剛好卡在虎口和手腕之間。

博士拉開了他肩頭的衣服,想了想又提醒道:“會疼。”

沒一會兒,楚門又體會到了和之前如出一轍的疼痛,五髒六腑像被車碾過一樣疼,他臉上的血色很快褪去,手指因為試圖抓住些什麽而在光滑的臺面上發出刺耳的噪音。

博士眉頭皺了起來,它盯着楚門看了會,然後別過臉,将胳膊伸到他手邊,“疼痛是檢驗身體防禦機制最好的方式,如果你很難受,可以抓着我。”

楚門并沒有抓住它,束縛帶的禁锢讓他手指能擡起到一定的高度,而他舉起手時,恰好碰到的是博士的衣袖。

于是他緊緊攥住了那一小塊布料,直到手心的汗将白色的衣料染透了色。

博士左手的袖口被他扯着,從楚門的角度就只能看見它繃緊的背,還有它扭着頭凝視着自己發白的指尖時顫動的睫毛。

疼痛并沒有想象中的難熬,到了後面幾乎是麻木居多,等到疼痛過去,他睜開眼才發現汗把頭發打濕了,貼在眼皮上,随着睫毛的煽動時不時掃進眼睛裏。

不知何時他已經松開了博士的衣袖,此刻它就站在他面前,楚門難受地甩了甩頭,還是沒能把那一縷頭發移開,便求助似地看向它。

博士愣了下,垂着頭解開他的束縛帶,丢下一句“你先休息會”,便徑直朝操作臺走過去。

楚門慢悠悠地坐了起來,花了不長的時間來平複呼吸。

博士仰頭看着屏幕上不斷彈出的監測結果,每彈出一個彈窗,屏幕便會亮起藍光,将側臉勾勒出一圈光影。

明暗交加間,它似乎看向楚門這邊,然後淡淡道:“你騙我。”

楚門手心冒出了微微的細汗,剛才用力過度嵌進的指甲印開始隐隐作痛,他吞了吞口水,平靜地問:“什麽?”

“你體內的外周血細胞變嚴重,同時大腦缺少5—羟色胺和去甲腎上腺素,身體機能反應也遠遠不如上次。”

屏幕終于停止了彈窗,博士轉過身看着他,不知是不是楚門的錯覺,它眉尾較之之前壓了不少,看起來有些發愁,“你睡不着不是因為熱,而是長久的不開心導致身體遲鈍,入睡困難。”

繞來繞去,又繞回了開心不開心這個問題,楚門莫名覺得有些煩。

從來沒有人教給他,該如何去處理得不到答案的問題,也沒有人告訴他,該以何種姿态去面對一個截然不同的物種,去适應一個前所未有的世界。

所以他也想不明白,自己在動蕩浩劫裏生存至今,究竟是幸運還是災難。

博士在這一點上,永遠無法理解他的想法,看到他沉下來的臉色,博士嘆了口氣,道:“你不喜歡聽我說這些話。”

楚門微怔,一瞬間有了些自我反省的沖動,他手心使力,剛想從實驗臺上下來,博士就朝這邊走了過來。

“躺好。”它皺着眉,指了指實驗臺。

楚門遲疑了兩秒,權衡後還是順從地躺了下來,博士不知從哪拽出一個頭盔又戴在他頭上,厚重而富有壓迫性的眼鏡被緊緊扣在眼睛上,視野裏就只剩下了一片黑。

“這是什麽?”他有些焦躁地伸了伸手,不知扯到了什麽,手裏是滑而涼的布料。

博士沒有應聲,但很快,視野裏出現了微弱的光,紫色的,還有綠色,藍色。

光線由模糊變得清晰,楚門才看到這是霓虹燈在閃,閃爍間拼湊出一個巨大的方形。

楚門仰了仰頭,一眼望不到樓頂。

伴随而來的是逐漸聒噪的人群聲,大樓似乎旋轉了起來,又好像是他在轉,總之天旋地轉間,他瞥見了一閃而過的正在街邊喝酒劃拳的男人,瞥見了被霓虹燈包裹的樹下啃骨頭的小狗,還有從立的高樓,逼仄的小巷,川流的人群,亮得刺眼的路燈。

他試探性地走了幾步,腳下是柏油路,他的鞋底并不厚,在尚有餘溫的路面上微微發熱。

小狗察覺到他的腳步,警惕地擡起眼,将一塊不知什麽人丢在這的骨頭望身後扒了扒。

幾輛自行車從身邊飛速滑過,笑聲像雨點落在地面,噼裏啪啦的。

“博士?”楚門試探性地叫了聲,沒有人應他。

路邊下圍棋的人群簇擁成一團,忽然有個人轉過了身,看向他的方向招了招手,道:“一起嘛!”

他遲疑地轉過頭,并沒有看到身後有什麽人。

那人又揮了揮手,催促道:“快來啊!”

一陣涼風從楚門背後吹過,他搖了搖頭,加快腳步離開了這裏。

愈往前,燈光的顏色越鮮豔,人群也越來越多,笑聲更響,腳步愈快。

楚門幾乎狂奔了起來,身邊的一切都化成了風在耳邊掠過。

他手猛地收緊,頭盔也随之滑落。

博士被他拽得踉跄了下,只能用手扶在實驗臺邊緣,這樣一來,它便以俯身的姿勢與楚門平行,直直地撞進了楚門睜開的雙眼裏。

看到裏面的慌亂,它愣了下,一時間沒有起身。

楚門手腕上再次亮起了紅光,提醒着此時他過快的心跳,博士眨了下眼,迅速直起身,看向操作屏上的腦電波記錄。

楚門用了很久才将視線聚焦起來,他分不清是疲憊居多還是諷刺居多,等到徹底找回意識的自主權,他才道:“這就是你讓我開心的辦法?”

“你不是想回到人類社會嗎?這是最好的辦法。”博士注意到,他的腦電波線條淩亂繁雜,像是夢中無意識才會形成的混亂,不由問道,“你不喜歡嗎,為什麽要掙脫出來?”

“我不喜歡。”楚門搖了搖頭,從實驗臺上坐了起來,“我知道這是什麽樣的時代,即使我過不好,我也知道這就是現實,不需要用這些來自欺欺人。”

博士聞言關掉了腦電波監測圖,斂着眸道:“人類真的很奇怪,喜歡虛構幻想的事物,真正置于幻想時又會想要逃離。”

“因為人類敢直視現實。”

真實的虛假總好過虛假的真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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