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花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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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士不知為何,表情看起來不是那麽的好,楚門心裏有點發怵,意識到自己或許又惹了它不愉快。

他摸了把鼻子,思忖着要不要說點什麽。

博士的嘴角不甚明顯地壓了壓,有點苦惱似的說道:“抱歉。”

沒有等楚門反應,它就把頭盔收起來,塞進了角落一個櫃子裏,直起身時它看向楚門,示意他下來,然後說:“你不喜歡,那就不用了。”

楚門腳有些發軟,尤其聽完這句體貼話,吸進鼻腔的空氣也被濾得稀薄了幾分,他深吸了口氣,一手扶住冰涼的臺面。

疼痛讓肌肉變得酸痛,加上在幻想裏無休止的狂奔,楚門腳下像踩着棉花,輕飄飄的難以支撐沉重的身體。

他身形晃了下,博士第一時間伸手去扶他,手指又急促地轉了個方向,将操作臺移到他面前,“扶着,小心點。”

楚門實在很不會解釋什麽,索性伸手握住了它的手腕,有些幹巴巴地說:“嗯,謝謝。”

比起語言,人類更擅長用行動表示态度。

楚門想不起來這句話是什麽時候聽來的,也許是博士說過的,也許是哪部肥皂劇裏學來的,總之他覺得博士應該會理解他想要表達的意思——他并不讨厭它。

博士被他握住手腕後,肉眼可見的有些局促,它先是盯着楚門的手指,很久後,像是反應過來似的,睫毛抖了抖,支起手腕讓楚門能夠更好地使力。

楚門嘗試着走了幾步,逐漸感受到地面的真實後才松開了手。

博士平時只喜歡穿襯衫,真絲的襯衫在袖口折了起來,從楚門手下抽回時,會劃到他的手心,冰涼且順滑。

楚門覺得掌心有些發癢,便蜷縮起手指,看上去反倒有些戀戀不舍的含義。

博士對于他開心與否這件事格外上心,它看向他道:“你想要什麽都可以告訴我,如果能讓你開心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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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等楚門開口,它又補充了句:“不可以出去。”

意料之中,楚門挑了下眉,坦然道:“那沒事了。”

楚門覺得自己每天的心情都很平靜,算不上開心,但也至少算不上難過。

可是檢測結果總在顯示他的身體越來越無法自愈,似乎他的情緒是由這些數據構成的,而他自己從來體會不到。

博士并不喜歡他的回答,卻也知道無法改變,它嘆了口氣,頭一次鮮明地露出苦惱的情緒,“楚門,你真是我處理過最棘手的問題。”

楚門記起自己很久之前看過的一部電影①,那是一部很壓抑的講述親情的電影,他已經忘記電影名字,甚至也記不起主角的長相。

只記得有個畫面,是四四方方的構圖,灰綠色的背景,主角的母親站在畫面的中央,正方的邊框将她箍得很緊。

她看着兒子因為狂躁症摔花瓶,目光卻沉澱着平靜和溫柔,她說他只是得了病,她會等着他變好。

楚門忽然覺得,自己很像那個被迫不懂事的孩子,如果是正常人,遇上他這樣的早就要發脾氣了。

楚門沉默了會,良心大方地提供了一個方案:“我想要一束花,可以嗎?”

這并不算一個簡單的要求,在這樣生态貧瘠的條件下,一束花堪比昔日的滿城黃金了。

博士愣了下,很快道:“可以,想要什麽花?”

“植物室裏沒有的花。”楚門随意道,“你喜歡什麽,就帶給我什麽好了。”

博士思考了下“喜歡”的意義,點了點頭,承諾他“好”。

做完了實驗,楚門回到房間開始了規定時間的鍛煉。

器材是博士按照健身房的配置準備的,但他每天花在跑步上的時間要更多一點,等到汗水糊了眼睛時,他就調慢速度,以快走的頻率平複心跳。

通常在跑步的時候,思緒是很奇妙的,明明集中在面前的儀表上,聚精會神,卻又像是發散的,落在呼吸上汗水上還有空氣上。

總之跑的時間越久,身體便越覺得輕,大腦反而沉了起來。

快走的過程中,心髒會帶着身體一起,慢慢回到地面上。

“瓦力”知道這是他要結束鍛煉的征兆,便總會在這時候跑過來,縮在跑步機的旁邊等他。

他按停了機器,用毛巾擦着汗,問:“要看電影?”

“瓦力“的眼睛出現了一個對號,“上次的還沒有看完。”

楚門發現“瓦力”對一些人類藝術産品的興趣要遠大于自己,甚至人性化地知道創造者想要觀衆在什麽地方落淚。

這點它比楚門強多了。

楚門承認自己并不是那麽理解人類藝術,他并沒有多麽富有共情能力,或許因為脫離社會,許多煽情畫面與他來說,就像遙不可及的希臘羅馬。

閃閃發光,又難以靠近和探尋。

上次看的什麽電影,楚門已經忘得差不多了,“瓦力”反而輕車熟路地按了幾下遙控器,找到了歷史記錄裏最新一部放了一多半的電影。

楚門掃了眼,是個爛俗愛情片。

爛俗的原因記不清了,他只記得整個過程裏他打了七八次哈欠。

“瓦力”看得很起勁,配合地露出流淚的表情,楚門又掃了眼屏幕,好像是男主要告白了。

看到他藏在背後的花束,楚門愣了下,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花似乎是界定關系的道具。

他有些後悔今天對博士的提議,又不免好奇起來,博士會帶來什麽樣的花。

不知人類源何賦予花朵那麽多的含義,玫瑰代表愛情,康乃馨贈母親,梅花注定高潔,桃花便要妖豔。

就像現在,男主角就會用白色的包裝紙塞滿淡粉的玫瑰,還要用一些特殊的數量來表示忠貞不渝的愛情。

楚門看得實在發困,便告訴“瓦力”自己去洗澡,要它獨自看完。

沒過幾天,楚門已經快把花的事情忘記了。

偶爾在植物室時,會升起幾秒鐘關于花的想象,又難免覺得一個大男人去要別人送花,顯得矯情而怪異。

博士也沒再提過,像是已經放棄了這個不成熟的提案,但楚門知道,它一旦應了,就會做到。

博士向來這樣,從來不懂彎彎繞繞,做事和說話都直白得令人不适應。

某天楚門正側躺在植物室的躺椅上,眼睛半阖着,昏昏欲睡。

起先只感覺光線暗了下去,很快又亮了起來,楚門眨了下眼,意識到是遮擋物離開了。

他輕微地動了動手腕,将被壓得有些麻的胳膊抽了出來,然後就聽到一聲“你醒了。”

博士似乎去了很遠的地方,襯衫被水淋濕又被風吹幹,皺皺巴巴的,有些水漬沾染了泥土,便留下一片暗色。

它重新站在楚門面前,再次擋住了光,不甚贊同地說:“怎麽在這裏睡着了。”

植物室的溫度比其他房間都要低,楚門意識回籠後才覺得有些冷。

他穿着套頭的帽衫,脖頸露在外面,此時被風一吹,他只能縮了縮脖子,清醒了不少,他慢吞吞地站了起來。

博士适時地讓開了一些距離,在他站定後将一簇花遞到他面前。

花被放在一個白玉的花瓶裏,裏面灌了水,沉甸甸的,博士一只手舉着花瓶底。

這并不是楚門想象裏的任何一種花,他在僅有的儲備裏搜索了一圈,沒有得到答案。

花是黃色的,開得極小,成簇綴在一起,看上去有點枯,軟軟地耷拉着。

博士為他解釋:“這種叫油菜花,十字花科芸苔屬的。”

看楚門沒動作,它移開花瓶,注視着楚門問:“你不喜歡嗎?”

楚門從它手裏把花瓶抱了過去,發現比想象中還有重一點,他一手握着花瓶瓶口下的一圈凹陷,一手托着底部。

花有一股濃郁的甜香,夾帶着并不明顯的的酸味,楚門終于在記憶的角落,找到了關于這種花的記錄。

他垂着眼細細打量了會花,然後又擡頭看向博士,問:“它在外面可以活下去嗎?”

博士點了點頭,伸出手用指甲将一個折疊起來的花瓣輕輕舒展開,“婺源有座山,陰面長了許多。”

楚門想起這并不是什麽嬌貴的花種,似乎可以食用,逢土便長,花期也不長,難怪可以摘到這些。

博士看了他一眼,似乎從他微蹙起來的眉心裏琢磨出了什麽,它刻意提醒道:“婺源多水,陰面又避着太陽,才能長出這些花。”

它的意思是要楚門知道,外面仍然并不适宜生存,但楚門偏偏裝作沒有聽懂,笑着說:“該不會是你只找到了油菜花,才會送我這些吧。”

博士茫然地眨了下眼,沒有聽懂他的戲谑,只是看着他認真地說:“我喜歡它,所以送給你。”

楚門反倒怔了下,下意識反問:“為什麽?”

說完,他便意識到了自己的表述不清,又重複了一遍:“你為什麽喜歡它?”

“我回來得遲了,這花在三天前開得最漂亮,我在婺源等了三天,等它花期快要結束,才把它摘回來給你。”博士低頭注視着他手裏的花,目光算不上溫柔,卻和平時有些不同,有了些人氣,“它開在一片墳地裏,很漂亮。”

它重新看向楚門,眼瞳透着清淺而好看的藍色紋路,“楚門,漂亮的花有很多,但只有它願意開在那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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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電影參考哈維爾多蘭的《媽咪》,是我很喜歡的一位加拿大導演,擅長獨特的審美和鏡頭語言闡述着情感的矛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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