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送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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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面來自海邊,傍晚暮色的天映在翻騰的海面上,成批的機器人跳進海裏,隐隐有個灰色的物品露出海面。

畫面到這裏戛然而止,楚門回過神,才發現博士切斷了畫面,臉上是他從沒見過的表情。

博士也不管剛才楚門的冒犯,直接對“上”囑咐:“帶他回去。”

眼看它要離開,楚門猛地掙脫開“上”,不顧劇痛的肩胛,伸手拽住博士,“我也要去!”

生怕被拒絕,他用力握住博士手臂,威脅道:“不帶我出去,我就把你另一條胳膊也折斷!”

“上”聽不下去,直接将楚門扯了過來,再次将他的胳膊擰在身後,楚門吃痛地吸了口冷氣。

“好,我帶你去。”

楚門本來已經死心,忽然聽到博士這話,急忙直起身甩開“上”的手,驚喜地看向博士,“真的?”

博士微彎腰,與他平視,眼睛裏的紋路分外明顯,“待在我身邊,不許亂跑。”

楚門忙不疊點頭,揉了揉自己酸痛的肩胛,就趕緊跟上博士的腳步。

大樓的結構和楚門預想的一樣,樓梯錯落分布,逃跑的難度太大,而且每一層都有監控,走廊盡頭會有拐角,但是監控數量衆多,實在找不到死角。

博士的腳步很急,楚門幾乎小跑了起來,才能跟上它。

下了五層後就到了底,大門開着,濃厚的鹹腥味伴随着風卷進來,楚門皺着眉,下意識伸手捂住了鼻子。

大廳很亮,光照刺眼得一點也沒有日暮的柔和,出了大門,正對面仍是一棟樓,相距很遠,左右兩邊各連接了兩棟樓。

整個研究所從上空俯瞰就是一個空心的正方形,四棟樓之間以狹長的走廊相連,中間是一方圓池,立了海豚狀的噴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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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士的腳步越來越快,沒有回頭,就察覺到他的掉隊,道:“跟上,不然就回去。”

楚門來不及細細打量,只能小跑了起來。

四角的樓阻擋了一大部分的風,楚門在踏出研究所的範圍後,才發覺此時的風力之大。

他被吹得後退了兩步,呼吸不上,擡眼看博士還在穩步前進,他剛想開口,就灌了一嘴的風,連接下來的咳嗽都被風聲吹得破碎。

博士腳步慢了下來,楚門來不及立定,險些撞到它後背。

“站我身後。”博士扭過頭對他說,然後再一次向前走。

楚門忙伸手扯住它衣服的後擺,狂風襲來,又被博士分割成兩半,從肩胛外貫穿向後,斷臂被風吹得在空中亂擺。

楚門縮了縮頭,躲在博士身後,亦步亦趨地跟着走。

越往前走,空氣便越來越濕,楚門聞到這正是“上”和博士身上沾染的味道,鹹腥又酸澀,随着不斷的深入,還伴随着奇異的惡臭。

逐漸跨過了水泥路,土地是灰白色,時不時還能看到聳起的礁石,不知又走了多遠,楚門耳邊響起來海浪翻湧的聲音。

他一擡頭,就看到成千上萬的智能人從海裏爬出,遠遠往過去像擱淺的魚。

海邊有一個橢圓形的龐然大物,楚門走近些,才發現它比想象中還要大很多,這是那條北太平洋露脊鯨。

風小了下來。

它仰躺在海灘上,潮水正在消退,每一次海浪拍案,都會為它進行一次洗禮,從下颌到鳍肢再到尾葉。到最後,海浪如何湧來,都只能吻到它的尾尖,像不敢多加留戀的送別。

銀白色的智能人在博士周圍自覺站立,其中一個微低着頭,向博士解釋:“我們沒有攔住它,讓它跑出去了。”

鯨的身上有許多傷痕,淺的只是一道劃痕,蹭破了皮膚,深的已經翻出了肉,這些應該是它沖出束縛時與智能人發生沖突留下的,但它仍然帶着滿身傷痕沖進了大海裏。

楚門不知何時松開了握着博士衣角的手,他在風中艱難地睜着眼,看到博士腳步緩慢地走向死去的露脊鯨。

楚門感覺裸露在外的手臂在微微發燙,就像此時博士的背影融進赤紅的天色裏。

除了傷痕外,露脊鯨的身上被清理得很幹淨,頭部的硬皮處能看到大大小小黑色圓形,那是藤壺寄生過的痕跡。

而現在看,博士将它照顧得很好,它龐大的身軀上,一點寄生物都沒有。

智能人還在彙報着什麽,楚門只聽到了零星的話語,這條鯨魚在這幾日裏時常躁動,今天終于逃出了海域,它在沖出束縛時發出了一聲鳴叫。

楚門沒有聽到傳說中大海裏最空靈深邃的聲音,但經過聲波監測,那一聲鳴叫是愉悅的象征。

它最終追尋到了它所向往的自由,即便以死亡為代價。

楚門看到博士的身形搖晃了下,它單膝跪在了地上,伸出尚且完好的左手撫摸鯨魚。

楚門忽然覺得心酸,他始終覺得博士只是冰冷冷的機器,可是一個機器會在面對一個生命的逝去時流露出這樣悲傷的神情嗎?

風又大了起來,楚門幾乎睜不開眼,只能擡手擋在眉間。

周圍除了風聲,再聽不見別的,喧鬧又安靜,風不知從來吹來,帶着令人難以忍受的鹹腥味。

楚門頂着風睜開眼,透過指尖看到夕陽落在海面,像潑上一桶金,海天一色,鯨魚和博士都成了剪影。

不知何時,博士已經雙膝跪地,坐在腳跟上,它額頭抵在鯨魚龐大的身體上,左手撫摸着鯨的傷疤,右臂歪折,垂在地面。

狂風卷浪,舉起又落下,水珠四濺打濕了博士的衣服,有幾滴越過身前,沿着頭發掉落時像博士的眼淚。

楚門不自覺地邁出腳步,一步一頓地走向這一幕畫面裏。

博士閉着眼,卻像是能看到他一樣,“這是世界上最後一條北太平洋露脊鯨了。”

“我知道。”楚門道,這話以前博士就說過。

“其實……”博士的聲音不服往日的平靜,夾雜了許多電流聲,像是要壞掉一樣,“再給我一點時間,我可以造出保護區的,只要一點時間就行。”

博士從來沒有說過這麽多的話,它并沒有等楚門回答,又繼續道:“我記得,你說過它會死的,我們做再多努力,也留不住它,楚門,你也是這樣嗎?”

不知是不是風太大,楚門眼睛發澀,他放下擋着眼睛的手,索性迎着風,任由聲音被吹散,“博士,一切生物都有追尋自由的本能。”

他知道博士聽得見。

博士睜開眼,站了起來,它收回手,複雜地看着鯨魚身上的傷,問:“現在地球的環境太過惡劣,沒有磁場保護,宇宙高能粒子長驅直入,太陽風席卷大陸,地表溫度不斷升高,陽光會灼傷皮膚,空氣讓人無法呼吸,即便是這樣,你仍然要自由嗎?”

楚門後知後覺地低下頭,發現自己裸露在外的皮膚通紅一片,一碰就疼,已經曬傷了。

而這只是傍晚,如果在正午,陽光的威力無法想象。

楚門說:“我要。”

博士終于看向他,聲音冷靜了下來,“我做不到,我無法給你自由。”

“那你也要為人類建立保護區嗎,這難道不是另一種層面的囚禁嗎?”楚門心情複雜,“創造與被創造之間,從來就不存在自由和平等,你以為你在愛衆生,可你從沒問過衆生,究竟願不願意接受這份愛。”

“我不需要問衆生,因為我做的是正确的事。”博士終于離開了鯨魚身邊,它将拉了楚門一把,将楚門拽進鯨魚身軀下的陰影裏,“如果這是原來的世界,無論你多麽具有研究價值,我也會給你自由,可是現在我不能這樣做。”

博士指向海面,“你看這片海域……我們用了十年,從這裏打撈出來的垃圾放滿了滿滿一個足球場,即使這樣,我們仍然無法徹底淨化它。生态的一環一旦被破壞,就很難再恢複原狀。”

“可既然生态是被人類所破壞,那你何必要留下我,你們智能人做這世界的主宰不好嗎?”楚門問。

博士的神色忽然變得更為哀傷,它眉心微蹙,像遠處連綿的峰,“楚門,我們舉不起神的權柄。”

這話聽起來莫名像什麽古羅馬詩人說出的話,楚門隐約猜到了什麽,心裏卻亂成一團,不知該從哪裏開始整理。

“我說過,我們是科技的巅峰,也是終點。”博士嘆了口氣,道,“任何一種生物的存在都是自然最好的安排,人類也是。況且……只有人類才能創造奇跡,我不願意承認,但事實就是這樣,我們只能做到繼承,而不能發展。”

博士不再看它,目光卻是渙散的,不知落在哪裏,隔了很久,它才又道:“楚門,我們救不了地球,只有你們可以。”

楚門手環上的紅光亮了起來。

其實不用手環提醒,他都能感覺到自己劇烈的心跳,嗓子幹澀又緊,說出的話像是從喉嚨裏擠出來的一樣,“所以你在我身上做的一切,還有回收室裏的嬰兒,你繁衍人類,都是為了重建地球……這些你為什麽不早點告訴我?”

“我說了,你會信嗎?”博士反問,“你們造出了我們,卻又不肯承認我們。”

楚門一下被噎住了,他忍不住問自己,會信嗎?

如果沒有見過植物室裏捧着鐵線蓮的博士,如果沒有見過衣領上落着油菜花瓣的博士,如果沒有見過跪拜一條生命的博士,他還會信嗎?

答案幾乎不用思考。

有什麽從臉上劃過,落在地面上,在沙子裏砸出一個濕潤的坑。

“那你為什麽現在願意告訴我了?”楚門問,一張嘴,吞了一口酸澀的風。

“我不知道。”博士搖了搖頭,像一個解不開難題的孩子一樣無措,“我只是個機器,我不應該有感知,可是現在,我覺得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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