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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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斯開灣的天氣總是變幻莫測，快入夜時起了一場風，海浪被高高吹起又砸回水面，不消片刻沿海的一片就下起了暴雨。
水珠拍打着陽臺的窗戶，從房間內聽像是珠子落在地毯上，沉悶而斷續。
楚門癱在床上發呆，過了會便覺得房間內悶得很。
ST404叫走了博士，不知談些什麽。
本來留了莉莉安陪楚門，但楚門一想到莉莉安的身體裏其實是人類的大腦，便有些毛骨悚然，就拒絕了這個提議。
楚門實在不願意待在這個地方，比起和這些半人半機械的生物相處，他寧願回研究院和“瓦力”待在一起。
博士應該也是這樣想的。
楚門又想起博士手臂上的符號來，也許博士正是因為那些被判定為殘次品的日子，才對圖靈産生了厭惡的情緒。
圖靈造出了他，又不對他負責，而他卻必須為圖靈的死負責。
這本來就是一件不公平的事。
博士打開門，走進來叫了聲楚門的名字，楚門才漫無邊際的回憶裏抽出身。
“累了嗎？”博士走到床邊坐下。
楚門坐起身，搖了搖頭，又問：“你們聊了什麽？”
“他想見到圖靈。”博士俯身過來，伸手将楚門貼在眼睛上的頭發撥開，“但我沒有辦法。”
楚門眨了下眼，看到博士近在咫尺的臉，很快博士又直起身，只是他的視線從沒離開過楚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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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門有些好奇，問道：“圖靈六代是個什麽樣的人啊？”
博士沉默了會，客觀地說了兩個字：“天才。”
外面忽然炸了一聲雷，透過陽臺窗簾的縫隙，能看到一瞬而過的閃電。
楚門伸手扇了扇額頭的汗，感慨道：“評價好高。”
“意識轉移的理論，在很多年前就提出了，只是沒有人能克服其中的難關，但他做到了。”
博士站起身走向陽臺，伸手握住了門把，轉動手腕，然後楚門聽到一聲鎖芯斷裂的聲音。博士拉開門走進陽臺，将窗簾攏了起來，又打開窗，留了一條縫。
風順着縫隙卷進來，吹散了空氣裏的悶熱。
此時的天是灰的，像一盞燈蒙在後面，總有些光從厚重的雲層裏透出來。
雨聲更清脆了，博士站在門邊，阻止了門關上，也讓濕潤的海風味飄進了房間，遺憾道：“今天晚上的紫外線是二十年來最微弱的一次，可惜天氣不好。”
楚門坐直了身，和博士隔着幾步的距離，一起看向窗外。
其實此刻連月亮也看不到，外面并沒有燈，只有像是營養不良的天空和越來越大的雨，但楚門還是說：“挺好的，我喜歡下雨。”
博士不知在想什麽，他盯着窗戶上雨珠滑過的線，很久後突然問：“楚門，我還沒有問過你，你想留在這裏嗎？”
楚門看了他一眼，問：“我想留下的話，你會讓我留下嗎？”
“不會。”博士仍然沒有回頭，只是自顧自地解釋，“永生并不是你想象的那麽美好，死亡恰恰是限制人類貪欲和激起人類創造力的事物。”
楚門從他身上移開視線，重新看向窗外，天邊又劃過一道閃電，雨似乎更大了些。
“但我想知道你的想法。”博士又說。
楚門靜靜等待着閃電和雷聲過去，然後問：“他們以前真的是人嗎？”
“是。”博士回答得很快，“是和你一樣的人類。”
“算了，這裏的空氣不好聞。”楚門摸了摸鼻子，“好像我喜歡土地，更勝過喜歡海洋。”
“嗯。”
博士應了聲，然後兩人都沒再說話，只剩下雜亂的雨聲，像大小不一的珍珠在心髒上彈起又落下。
不知過了多久，楚門輕輕吸了下鼻子，博士很快将窗關上，但沒有拉上窗簾。他彎腰在床邊坐下，楚門聞到他身上雨水的味道，才發現他半邊肩濕了。
博士似乎也意識到這一點，并沒有靠近，只是坐在床尾看着楚門，道：“不早了，你該睡覺了。”
“你要走嗎？”楚門并不放心他出去，誰知道ST404那個不講理的怪物會不會和博士打起來。
博士看了他一會，扭頭望向窗戶，說：“我不走。”
楚門這才松了口氣，囑咐道：“有什麽事你一定要叫我。”
“嗯。”博士應了。
楚門躺在枕頭上，側着身便能看到博士的側臉。
博士的頭發不會長，額前的發絲便總是恰到好處地留在眉毛上，楚門忽然記起在研究所的一個夜晚，博士也是這樣坐在他的床邊，很安靜地看着窗戶。
那時窗戶上只有千篇一律的海和椰子樹，楚門很快就開始犯困，在他快要睡着時，博士忽然很輕地說：“楚門，你教教我吧。”
楚門在很困的時候應了一聲。
那時他很快忘記了這件事，但現在不知怎麽，他又想起博士坐得很筆直，眼睛始終有藍色的光閃爍。
博士說到了鯨魚，說到了自由，最後說到了自己，他說“也許我錯了”，他說“我不懂感情”，最後他說“楚門。你教教我吧”。
然後楚門說“好”。
“怎麽還不睡？”也許是他的視線太過明顯，博士扭過頭看着他，問，“在想什麽？”
“沒，太亮了，有點睡不着。”楚門轉過身背對着他，悶悶道。
博士怔了下，控制着燈光徹底熄滅，只剩下窗外并不明顯的月光。
楚門用被子捂住了自己，不知過了多久，他輕聲道：“我聽瓦力說，你留的指令是要他們繼續維持實驗運作。”
博士沒有說話，楚門便繼續問：“博士，你不害怕死嗎？”
“我不知道。”博士也放輕了聲音，像是怕驚擾一個夢，然後他又問楚門：“什麽是死？”
楚門也無法回答，人類總是害怕死的，就好像看到腳下的一個黑洞，害怕掉進去後會死亡，徹底失去一切，也害怕掉進去後會活着，只能看到曾擁有的一切。
“如果死亡是被銷毀，那麽萬物都有消亡的一天，如果死亡是記憶消失......”博士在黑暗裏望向他，緩緩道，“楚門，我會清除無用的數據，也會載入新的內容，就像你會忘記一件事，也會想記住另一件事。”
暴雨來得快去得也快，雨聲逐漸小了下去，楚門因此能夠更為清晰地聽到博士聲音裏很細微的電流聲。
“我們每時每刻都在經歷死亡和重生。”博士說，“不用怕。”
楚門睡眠很淺，夜裏總會因為一些想不起內容的夢醒來。
他清醒的幾秒裏，看到博士始終維持着一個姿勢，筆直地坐在床尾。
天光乍洩時，博士第一次動了下，他站起身過去拉上了窗簾，然後再次以相同的姿勢坐在床尾。
後來楚門睡得很穩，連夢也沒有做。
早晨醒來時，博士還坐在床尾，只是房間裏多了個不速之客。
ST404一見他睜開眼，立即冷哼了聲，道：“現在醒了，我能說話了嗎？”
博士站起身橫在ST404的面前，道：“要說什麽就快說。”
“只是聊聊天，這麽防備幹什麽。”ST404攤了攤手，“你毀了我們一層樓的供電，我還沒要你出力維修呢。”
說完他看向楚門道：“早飯做好了，我等你。”
楚門略過他去了洗漱間。
博士和ST404沒什麽好說的，等到楚門出去時，ST404已經離開了。
楚門走到博士面前，擡頭擠了擠眼睛，道：“好像有睫毛進眼睛裏了。”
“別揉。”博士将他正要揉眼睛的手拉了下來，然後輕輕掰開他流淚的那只眼睛，叮囑道，“不要動。”
楚門感覺到肩上沉了下，博士按着他的肩，低下頭很小心地用指甲将睫毛剃了出來。
“好了。”
博士将挑出來的睫毛扔掉，楚門使勁眨了眨眼睛，才覺得好受了些，忽然想到了什麽，便道：“我看電影裏說，掉了的睫毛可以許願。”
“為什麽？”博士一臉聽不明白的表情。
“我也不知道為什麽。”楚門這會兒感覺到這話有點幼稚了，抹了抹臉上剛才流的眼淚，道，“可能人類就喜歡迷信吧。”
“我自己也理解不了人類。”楚門看了眼門口，很快又移開視線，問博士：“你想讓我去嗎？”
“他不敢動你。”博士道。
“好。”楚門撥了撥額前的頭發，決定去赴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