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實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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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士去了最近的街心公園,天還早,他就戴着墨鏡坐在健身器材對面的長椅上。

從這個角度能看到小孩被抱上秋千,老人圍在一起下棋,還有小狗玩飛盤。

博士像一臺攝影機,一動不動地記錄着這個公園一角的人生百态。

突然感覺到自己的腳腕被撞了一下,博士低下頭,看見座椅下面鑽出來了一只土黃的小狗,它的腳有些跛,走起路來磕磕絆絆的。

博士歪着頭看了它一會兒,然後彎下腰想去摸它的腦袋,小狗驚了下,防備地扭過身,直愣愣地看着博士,似乎在觀察面前的人是否具有敵意。

隔了會兒,小狗上前走了一步,試探性地在博士手底蹲下來。

博士一摸它的頭,它就順從地趴在了地上。

小狗很瘦,骨頭都看得明顯,博士輕輕地揉了揉它的腦袋,充滿歉意地說:“對不起,我沒有錢,不能給你買食物。”

小狗不知聽懂了沒有,趴在地上嗚咽了一聲。

有小孩看見了這只狗,非要過來摸一把。

母親将他扯回身邊,擡高嗓門數落:“那麽髒,全是細菌!不準摸!”

小孩癟着嘴被拖走了,有人往這看了幾眼,博士怔了下,縮回了手。

小狗察覺到撫摸自己的手離開了,晃了晃腦袋,看博士沒有再和他玩的意思,又跑進石凳下。

博士低頭看它,就見它已經鑽進樹叢裏了。

再扭過頭時,正在陪自家的博美玩飛盤的男人用了些力,将飛盤甩到了這邊。

博士沒有動,大約是計算出飛盤的軌跡,無論如何也不會碰到自己。

果然,飛盤在臨近眼前時拐了彎,朝着另一邊飛了過去。

不知為何,突然有個小孩跑了過去,眼看飛盤就要砸到小孩,博士忙站起身。

平板上的畫面像是調了倍速,眨眼間博士已經擋在小孩面前,飛盤砸在博士胸前,發出一聲悶響。

小孩撞到了博士的背上,一屁股癱坐在地上,沒了動靜。

飛盤的主人忙跑了過來,一邊道歉一邊詢問他的傷勢。

博士擺擺手,剛想要說沒事,身後突然傳來一聲哀嚎。

一個女人抱着摔倒在地的小孩,開始痛哭,“我剛買的機器啊!你們賠!”

飛盤主人有點不情願,道:“你說什麽呢,是你家孩子亂跑,怎麽還想訛人啊?”

女人将小孩扯了起來,咄咄逼人道:“這是我剛買的機器人,這種材料的少說也得百八十萬,你們給撞壞了還想跑?”

已經有群衆圍成了一圈看熱鬧,經她這麽一說,大家才發現這小孩目光呆滞,走路也如機器人一樣僵硬,從地上站起來後就在時不時地抽搐,像是漏了電一樣。

智能人的價位取決于其仿真水平和功能,這個小孩幾乎和人類無異,飛盤主人一看架勢不對,抱起狗溜出了人群。

女人正抓着博士的胳膊,一看飛盤主人跑了,便怒目瞪着博士,道:“賠錢!”

博士剛想掙開女人的手,一看女人哭了起來,便停下了動作,道:“對不起,我沒錢。”

“沒錢?”女人不幹了,大聲嚷嚷道,“那我就報警了!”

機器人屬于個人財産,像這種高級機器人,即使是維修費,都不是一筆小費用。況且自從人工智能批量生産售賣以來,政府就專門出臺了相關法律,用以保護所有人權益。

女人轉頭看着圍觀的群衆,開始哭訴自己新買了不到一周的機器,就這麽被碰壞了。

周圍人七嘴八舌地議論,大多是在叫嚷着賠錢。這種高級智能人不常見,一點點損壞維修就要天價,人們好看熱鬧,自然不願意放過這事。

小孩倒在地上,眼睛一眨不眨,看上去真像壞了。

博士蹲下握住了他的手,沒等做些什麽,女人突然把他拽起來,罵道:“你幹什麽!”

“他應該去醫院。”博士想去扶小孩,又被女人攔住,語氣有些着急,“造成僵硬症有很多原因,如果不去醫院,會耽誤治療。”

女人一下子慌了,一把把孩子扯起來,指着博士的鼻子罵:“你說什麽呢!”

博士花了很久才解釋清這個孩子并不是機器,而是人類,因為女人一直在又哭又鬧,好幾次因為博士的話要來打他。

周圍的話也轉了方向,紛紛叫嚷着女人心狠手辣。

顯然小孩已經習慣了這樣的場面,一邊抽搐一邊攥住自己的衣角,默默低着頭。

博士彎腰看他,輕聲問:“小朋友,很難受吧。”

下一秒,女人發了瘋一樣撲上來,視線裏一陣天旋地轉,博士後背砸在大號環衛桶上,随着一聲巨響,環衛桶被打翻,鋪天蓋地的垃圾蓋了下來。

“他……他是機器人!”女人叫了一聲,随後抱着小孩道,“我不是故意推他的!是這個機器人要拐走我的孩子!評評理啊大家!”

博士伸手摸了下,發現自己的墨鏡被砸掉了,連接鏡片和鏡腿的樁頭壞了,即使再戴上也是松松垮垮的。

眼看着人越聚越多,女人有點心虛,生怕自己被訛錢,抱着孩子就走。

博士從垃圾裏站起來,低頭看見白色的襯衣被染髒了一大片,已經沒辦法洗幹淨了。

“回去找你主人吧,一個機器人出來瞎轉什麽。”

人群裏不知誰說了句話,博士一手扶住眼鏡,彎腰道了個歉,然後轉身離開公園。

楚門氣得手指都在抖,将屏幕扣下,擡頭看着ST404,“你給我看這些,是為了讓我知道人心有多惡毒嗎?”

“16號的觀測實驗進行了十天,是這一批智能人裏最短的。”ST404重新将平板拿起來,将進度條拉到了最後,“剛開始還很正常,但是在後面幾天,他的系統似乎無法應對過于複雜的分析,開始出現短路。”

屏幕上已經是夜晚,博士仍然在沿着街邊不停地走,直到這一天的畫面結束。

第三天,博士在中午走回了家,遇到了同一棟樓的鄰居。

他擡手想要打個招呼,鄰居捂着鼻子走了。

博士擡起胳膊,嘗試像人類一樣去聞自己身上的味道,但是什麽也聞不出來。

第四天,博士征求了圖靈的同意,劃了一筆錢去買狗糧。

夜裏他偷偷去公園喂狗,然後發現之前蹭他褲腳的那只小狗被車碾死了。

博士嘗試把狗從路上帶回來,但系統設定不允許他橫穿馬路,他蹲在路邊時,看到又有一輛車從已經幹癟的小狗身上碾過去。

慢慢的,博士發現人類的行為準則和書本所授予他們的并不相同,笑并不是代表着開心,也許是心虛;哭并不代表着傷心,也有可能是欺騙。

不知第幾天的夜裏,博士走到天橋下,那裏橫七豎八地躺着幾個乞丐。

自從人工智能發展起來,失業率直線上升,這些乞丐都是沒了工作,只能白天四處乞讨,夜裏躲在天橋下抱團取暖,然後想一想曾經。

博士在他們身邊停了下來,想把圖靈劃給他的錢留給這些人。

乞丐擺了擺手,邊咳嗽邊說:“小兄弟,我們沒辦法掃臉,也不能掃瞳膜,沒有現金的話就算了。”

科技發展抛棄了很多人,似乎完全失去了最初以人為本的目标。

博士起身說了句“對不起”,然後快步離開了這條街。

夜裏起風了,月亮被雲層遮住,不一會就下起了雨。

沒帶傘的行人紛紛躲到屋檐下避雨,這雨是陣雨,來得又急又快,但去得也快,大家便有一搭沒一搭地聊着天,等待着雨停。

博士往街邊靠了靠,想借着大樓躲雨,一樓是一串店面,博士四下看了眼,還是站在了雨中繼續走。

墨鏡被打得搖搖欲墜,他只能伸出一只手架着,然後迎着雨往前走。

這個方向其實并不是回家的方向,但他除了走路,不知道自己還能幹什麽。

其餘的視頻大多相同,博士的步伐從來都沒有停下,見過的人越來越多,看過的事也越來越多。

遇到過造假機器人的騙子,遇到過賣珍稀動物的商販,也遇到過極度讨厭機器存在的手藝人。

博士的步伐逐漸變得沉重起來,反應也越來越遲鈍,哪怕是面對一句“你好”,他也要間隔很久才能說出回應。

到最後一天,他在某條街上收到了圖靈的召回信息。

博士擡頭看了眼天,墨鏡下的陽光并不強烈,雲層很稀薄,微風一吹便會動。

有個小孩撞到了他的腿,捂着頭喊“疼”。

博士低下頭,墨鏡随之掉了下去,于是他看到一頭在陽光下泛着紅的頭發,毛茸茸的,很像那條小狗。

博士蹲了下來,卻遲遲沒有說話。

小孩擡起頭看他,眼裏噙着淚,“對不起,你腿疼不疼。”

“啊?”博士愣了下,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小腿,“我不疼。”

“給你的。”小孩把墨鏡遞給他,又盯着他的眼睛看,“你是機器人嗎?”

博士點了點頭,重新戴上墨鏡。

小孩的眼睛亮了亮,感慨道:“我第一次見你這麽漂亮的機器人。”

小孩說完,一屁股坐在地上,身體靠在他的小腿上,嘟囔道:“院裏的機器人好醜,還笨。”

小孩身體的熱度透過衣服傳到小腿,傳感器燙了起來,博士低下頭将小孩扶正,問:“你怎麽了?”

小孩昏昏沉沉的,仍然在說:“你肯定特別值錢。”

博士伸出手放在小孩額頭上,果然是發燒了,還不是一般的燙。

“我送你去醫院。”博士說着,要把小孩拉起來。

小孩抗拒地躲開他,搖頭拒絕:“不要。”

博士沉默了很久,又問:“那你住在哪?”

“那!”小孩指了個方向,然後開始咳嗽起來。

話一說完,有女人從那個方向跑來,邊跑邊喊:“哎呦,對不起給您添麻煩了,我這就帶他走!”

小孩聽見這聲音,條件反射地站起身,乖乖低頭站好,并迅速在衣服上扯下個東西塞進博士手上。

女人一把将小孩拉了過去,低聲斥責:“誰讓你跑出來的!跟我回去!”

小孩被她帶走時還一步三回頭,最後沖博士擺了擺手,喊道:“阿姨說表現好了才會有花,給你了。”

博士攤開手,手心裏躺着一朵針織的粉色小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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