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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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門想了很久，最後還是覺得博士說的感謝，應該是為了那朵在他已經忘記的過去裏送出的花。

博士仍然沒有開燈，陽光被窗簾遮去大半，餘下丁點亮堂越過陽臺時就只剩下一道泾渭分明的分割線，線的那頭是灰白天空，線的這頭像一場看不清的夢，

博士松開楚門的肩膀，貼着他坐下。

床墊很軟，因為博士的動作，床往一頭陷了下，楚門身體随之斜了斜，肩膀碰到了博士的胳膊。

這下博士離楚門很近，只要楚門一偏頭，就能毫不困難地注意到博士臉上每一次細微的表情變動。

楚門不止一次地發現，博士的眼睛在黑暗裏會格外好看，藍色的紋路會因為近距離的觀察而變得格外明顯，裏面電流湧動，像銀河随時間流轉。

“現在我們聊聊你的問題。”博士往另一側移了移，和楚門拉開一點距離，固執又強硬地将楚門從另一種幻想裏拽出來，“不該說髒話，那樣不好。”

楚門怔了下，不服氣道：“人類社會都沒了，我說髒話怎麽了？”

博士又重複了一遍：“不可以。”

“我看你才是最固執的。”楚門有些想笑，但他剛揚起嘴角，就想起視頻裏看到過的那些博物館裏的小孩，他便笑不出來了。

楚門感覺一陣密密麻麻的疼從胃裏蔓延，酸澀感湧到喉間，堵着空氣不能進入，于是肺腑開始灼燒，心跳疲憊地跳動，他抑制着強烈的不适，改口道：“好，是不應該說髒話，以後不了。”

博士盯着他看了會，又問：“楚門，那些視頻你都看完了？”

楚門這會兒無論答什麽都覺得不合時宜，但博士說話的語氣很平淡，好像只是很平常的一個問題，聽不出任何情緒。

楚門很久後才“嗯”了聲。

“以前的事，我并不确定是不是保留完整。”博士頭一次露出了一種無所适從的表情，他斟酌了下，才問，“你在視頻裏看見過許嗎？”

楚門回想了下，然後用肯定的語氣說：“沒有。”

“怎麽了，有什麽不對嗎？”見博士不說話，楚門有些擔心，便問。

“我不知道。”博士緩緩地搖了搖頭，道，“也許是實驗影響了我的數據保留。”

但博士并沒有多聊這個話題的意思，他控制着燈光亮起，看着楚門有些蒼白的臉色，輕聲問：“楚門，如果我真的是圖靈，你……會害怕嗎？”

楚門很少看見博士這樣的表情，似乎來了比斯開灣後，某些隐秘又落敗的往事被輕而易舉地揭開，博士總能露出一些令人感到心碎的情緒，好像那些視頻裏的小心翼翼全部湧了出來。

楚門并不喜歡這樣的感覺，他很慢地搖頭，道：“我不害怕，這和你是誰沒有關系。”

楚門其實很少剖白內心，博士更是。

在很多層面上來說，他們都是一樣固執又不合群的存在，明明最不應該存在，卻被迫在世上活了許多年。

以前楚門總覺得活着是種不得已，孤獨像劍插在心裏，每一次心髒跳動都讓傷口斑駁。

而博士從來都不會解釋，更不會證明什麽，如果不是ST404，楚門可能從來都不會知道關于博士的過去。

此時，楚門從沒如此清晰地感知到心髒的存在，卻偏偏像被關在緊密的盒子裏，跳動時會碰到壁壘，引起一陣陣的鈍痛，又悶又疼。

他不知道，圖靈的實驗對于博士來說究竟是好是壞。

如果沒有實驗，博士只是無數機器人中的一個，在沒有人類的世界裏，能獲得真正的生活。

可現在博士孤身立于穹頂，一次次救下上天想要收回的生命，用不會跳動的機器心髒愛每一粒塵埃。

但這些從來不應該是博士去做的，這本應該是人類自己的責任。

在很多的夜裏，楚門都會想起某一日的海邊。

博士在一條逝去的生命前緩緩跪下，悲憫又堅定的目光和黃昏融成一體。

那時就已經不一樣了，對楚門而言，死是最輕易的，但他已經舍不得了。

因為活着是痛苦的歡愉，是為了不讓這個可憐的智能人再一次品嘗挫敗。

無論博士是機器還是人，都不會影響這一點。

楚門不想再看博士的眼睛，他眼眶有些發酸，便仰頭倒進床上，盯着頭頂柔和的節能燈，問：“如果有選擇，你想做那個實驗嗎？”

博士露出茫然的神色，看着他的下巴發呆，隔了好久才說：“不知道。”

楚門得到這個意料之中的答案，不知為何胸口反而更悶了，他伸手扯住博士的胳膊，将博士也拽倒進床上。

“楚門，松手。”博士屈肘撐起身，皺着眉對他的舉動表示了警告。

楚門不管不顧，笑道：“博士，我有沒有說過，你每次生氣都雷聲大雨點小。”

博士眉頭皺得越緊了，似乎在苦惱自己是不是太好說話了。

楚門邊笑着，輕輕拉了下博士的手腕，博士板着臉，但還是跟着躺在了他身邊。

“‘不知道’可不能算答案。”楚門側過臉，隔着很近的距離看博士，“你有沒有想過，如果你不是博士，會不會比現在更開心？”

“開心？”博士也看着剛才楚門看的節能燈的一角，仿佛那裏有問題的答案一樣，他說完這兩字便沉默了很久，楚門也沒有催促，就靜靜看着他的側臉。

不知過了多久，博士忽然扭過頭，和楚門在咫尺間對視，像是在讨論一道數學公式一樣，“如果我不是博士，那你是楚門嗎？”

楚門思維運轉得很慢，好像眼前的眼睛有讓他大腦失效的魔力一樣，他木讷地眨了眨眼，說：“我是呢？”

博士又扭過頭去了，用很平淡的語氣推導出這道公式的答案：“那我還是當博士吧。”

楚門覺得，當博士一點也不好。

因為博士就像是正在看着堆積起來的積木屋倒塌的小孩，很努力地想要挽救每一塊積木，但是在地心引力的面前毫無辦法。

鐵線蓮會枯敗，鯨魚會尋死，炙熱的陽光不會消失，海洋也無法恢複澄澈。

事情一直朝着無法阻止的糟糕方向發展，博士只是在每一塊積木掉落下來後，又踮着腳把它擺回去。

即使過不了多久，那些積木仍然會繼續掉下來。

“如果末日可以結束，你想去做什麽？”楚門又問。

“不知道。”博士又是一樣的答案，像是怕楚門抱怨，他又說，“我不懂人類的感情，也不知道我可以做什麽。”

楚門腦袋徹底轉不動了，他閉上眼，身側的手移動了下，很快碰到了博士的手背。

博士沒有動，很淡地看了他一眼。

楚門轉了轉手腕，手心覆蓋在博士的手背上，繼而手指穿過博士的五指。

“博士，如果末日結束，和我生活在一起吧。”

博士終于轉了過頭，楚門指尖抵着他的掌心，輕輕地撓了下。

“你不懂的，我都教給你。”楚門擡起胳膊将博士的手放在自己胸膛靠左的地方，睜開眼，歪頭，和他對視。

心髒在和手腕上的閃爍的紅光一起跳動，楚門說：“比如，這是喜歡。”

天一寸寸暗了下去，陽臺處的分割線也越來越淡，最後徹底融入了慘白燈光裏。

博士眼裏亮起藍，房間裏燈光熄滅了。

楚門眉心動了動，沒醒。

他還握着博士的手，只是因為不知何時睡着了，手指散開，博士很輕易地便把自己的手抽了出來，坐起身時動作很慢，像是怕把他吵醒。

楚門皮膚很白，耳朵看起來有些發紅。他的頭發已經很長了，柔順地貼在脖頸上，有一種和他本人完全不符的乖巧。

博士盯着楚門看了會兒，蹲下來将他腳上的拖鞋取下來，整齊地擺在床腳。

然後彎腰将胳膊從他的小腿處橫穿過去，另一手穿過腋下摟住他的後背，将人抱了起來。

博士的動作很穩，也很輕，楚門直到被再次放在床上時都沒有要醒來的跡象。

博士為他蓋好被子，就挨着他坐在床邊，眼底的藍色時隐時現。

楚門輕微地動了動，側過身來，一只胳膊被壓在身下，從被子裏露了出來。

博士盯着楚門微微曲起的手指看了會兒，伸出手試探性地碰了碰他的指尖。

楚門手指動了下，指甲很輕地蹭過博士的指尖。

博士縮了下手，很快他又伸直手指，從楚門的五指中穿過。

在指尖碰到楚門的手背時，博士停了下來，藍色在眼睛裏流轉往複。

猶豫了下後，博士輕輕抽出手指，與他的相握的手卻忽然用力，将他扯了回去，嚴絲合縫地與他手心相貼。

楚門沒有睜眼，只是勾着嘴角，輕聲說：“博士，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