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一直走到他的游舫,杜若才松開手。
倚在圍欄上,她輕輕吐出一口氣,因實在沒有想到趙豫會那麽執着,真有些吓人了。她不知道該如何應付,她笑不起來。
賀玄讓人把木橋收起來,船就往前開了。
杜若輕呼一聲:“周姐姐跟四妹還在那裏呢。”
回眸看去,杜繡站在甲板上,也不知是想過來,還是想留下,至于周惠昭,并不見人影,她想讓賀玄等一等,可看見他淡漠的神情,又說不出口了,今日幸好他來,不然她恐怕要遭殃,倒是頓了頓說道:“剛才多謝你。”
她比他矮了一大截,微微仰着頭,陽光落在臉上,有着溫和的光澤。
想到她剛才疾步過來的欣喜,半拖住他袖子的力道,他嘴角翹了翹道:“不謝。”
只是淡淡一笑,就好像化解了冰雪,杜若跟着笑起來,問道:“你怎麽會來的?”
趙豫的出現已經讓她驚訝,沒想到賀玄也在附近,可他并不是一個喜歡看龍舟賽的人,他對很多事情都是沒有興趣的,怎麽會有閑情逸致登舟玩樂呢?
疑惑刻在她眸中。
賀玄道:“恰好遇到罷了。”
他原是盯着趙豫,因那日在慶春樓,趙豫就曾糾纏過杜若,只是沒想到那麽巧杜若在的游舫遇到險灘,趙豫忙不及的趕過來,他到底也沒能袖手旁觀,雖然那次從襄陽回來,聽到她歡歡喜喜叫着豫哥哥。
他曾想過,也許這樣也是好的。
他本就不需要那樣親近的人。
可她卻又走近他,好像她朝他走一步,他就忍不住要朝她走兩步。
男人語氣平靜,聽起來不假,杜若心想,原來他還真得會乘游舫游玩呢,她離開甲板,朝船艙走去,笑着問:“這游舫是你們雍王府的,還是問別人租的?看着很是富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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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王府的,宮裏前陣子打造游舫,順帶予我也建造了一艘。”
看來趙堅對他真的不錯!
可賀玄為什麽要恩将仇報呢?杜若目光在他臉上打了個轉兒實在想不明白他的心思,但是能這樣攻破長安,殺得血流成河,可見他的狠毒,雖然她年幼時便明白賀玄與衆不同,他身上有着哥哥沒有的冷靜銳利,可她從沒有想過他會造反。
她在艙內的錦墊上盤腿坐下,誰料腳背被碰到,她忍不住輕哼一聲。
賀玄詢問:“怎麽了?”
她憤憤道:“被大殿下踢到的。”
她低下頭,将素白的裙擺撩開,露出穿着羅襪的,纖細的腳踝,正要查看,忽地想到是在賀玄面前,她手頓了頓,擡起眼朝他看去。兩人目光對個正着,不知是不是錯覺,瞧見他眸中閃過絲尴尬。
下一刻,他就背轉過身。
她褪下羅襪,瞧見雪白中一點紅,果然是被踢傷了,她秀眉擰起來,對趙豫又添了好幾份的厭惡。
“重嗎?”他問。
她蓋上裙擺:“也算不得重,你轉過來罷。”
他在她對面坐下。
她仍是有些生氣,嘴唇略微嘟着,像顆小小的櫻桃。
賀玄瞧她一眼,正色道:“這件事你應該告訴你父親。”
杜若訝然,告訴他,她被趙豫弄傷了?她有些猶豫,趙豫雖然後來被賀玄搶走江山,可他也是做過皇帝的,而且父親并不讨厭他,那日她明明告訴父親趙豫會背叛他們,他沒有相信。
“也不知有沒有用。”
“有。”他道。
杜若垂眸摸摸晚上戴的紅珊瑚镯子:“那父親會沖撞大殿下嗎?”
真是兩難,又怕父親不信,又怕父親信了會動手。
她睫毛顫動着,心神不寧,賀玄道:“杜大人很有分寸,你不必擔心,只要将事情的來龍去脈告訴他便是,包括那次在慶春樓。”
竟然還要牽扯到那件事,會不會讓父親很生氣?杜若思忖間看向賀玄,他端坐着,面色沉靜,不像說笑,他是在告訴她怎麽做。雖覺奇怪,可不知為何,杜若接受了他這樣的建議。
因他總是一針見血的,她與他說上千百句,他常常一句就抓到了重點。
她點點頭:“好。”
元逢站在艙門口禀告:“王爺,到杜家的游舫了。”
他站起來,墨袍蕩起一陣風。
杜若也忙跟着起來。
兩人走在木橋上,杜若默默在想到時怎麽跟父親說,到得半途,聽到對面母親的聲音,她看到父親也來了,就在甲板上等着她。她身子忽然就搖了一搖,賀玄只當她要摔了,下意識伸出手,握住她的胳膊。
她朝他眨眨眼,輕聲道:“我得徹底擺脫掉大殿下,你看我演得像不像?”
原來在表現她傷得很重。
他瞧着她會說話的眼睛,微微一笑:“很像。”手指松了松,沒有舍得離開,“既然裝了,就得裝到底。”
她覺着也是,便索性踮起那只腳的腳尖,一瘸一拐的走路。
大半的身子都依靠着他的手,可并不重,她沒有以前那樣豐潤了,抽了條,逐漸變得窈窕起來,他那時才從嶺南回來,險些認不出來她。她現在已經是個姑娘家了,走在身邊,姿容妙曼,讓整個五月都顯得明媚。
然而她并不知曉,專心致志的裝成小瘸子,甚至都沒有再看他一眼。
見到杜雲壑,她高聲叫着爹娘,從他掌中脫出去,慢慢往謝氏那裏走。
謝氏見她竟不能好好走路,驚慌道:“若若,你怎麽了,傷到腿了?怎麽傷的?”
她滿臉的委屈,卻不說話。
看着像是有隐情,謝氏沒有再問,與賀玄道:“周家的游舫沉了,我們離得遠趕不及,原來是你去接的?”她往他身後看,“繡兒呢?莫不是……我早先前好像聽說是大殿下的游舫先去的。”
“是,我只接了三姑娘回來。”
實在是奇怪,謝氏眉頭擰了擰。
賀玄向老夫人問了安,便告辭走了。
謝氏領着杜若與杜雲壑去僻靜處,先是看了杜若的腳,才再次相問:“你可是要把我急死了,到底出了何事?是船沉的時候撞到的?”
“娘,是大殿下打的!”杜若用哭腔道,“他不知道怎麽了,總是纏着我,上回在慶春樓他就拉我的手,還說要帶我從別的路出去,這回也是,他把我逼到船艙裏,什麽人都沒有,我想逃,他狠狠踢我。”她拉住杜雲壑的袖子,“爹爹,我好怕,我腳也好疼,我再也不想看到他了!”
一席話将杜雲壑夫婦驚得面面相觑。
因印象裏,趙豫實在不是這樣的人。
杜若看他們沒有說話,很是着急想擠出幾滴眼淚來,可她真不是那麽會演戲的人,沒奈何只得捂着腳,與玉竹道:“爹爹娘不信我,你說,剛才是不是他踢的我?我還能騙你們不成?我跟他無冤無仇的,我是你們親生女兒……”
想到夢裏的事情,真有幾分悲切。
謝氏忙把她摟在懷裏:“我跟老爺怎麽會不信你,只是不明白大殿下為何要這樣。”
“許是對若若有心思。”杜雲壑極是惱怒,他倒是猜到幾分趙豫的意思,恐是看上杜若想娶她,可兩人若兩情相悅便罷了,他拗不過女兒,讓她嫁入皇宮,自當要匡扶趙豫,可杜若這麽說,定是沒有喜歡趙豫。
或許因此他就想用強的,想誘拐杜若!
豈有此理!
杜雲壑一掌拍在船舷上,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這趙豫瞧着文質彬彬,卻是人面獸心,她這女兒不說有沒有想法,便是她這年齡也才十三,那樣的小姑娘,他就迫不及待的利用上了?
謝氏看他滿面烏雲,忙道:“老爺,您可不能去質問大殿下,傳出去,對若若的名聲不好。”
杜雲壑沉聲道:“我自然不會。”
只他趙豫,往後可別想從他這裏撈到好處。
謝氏命人把杜若扶到別處休息,此時大抵也知道杜雲壑的猜測,她兩只手握得緊緊的道:“老爺,那時娘娘與我提到若若,我還想着若若小,可這等年紀卻也是能嫁人的,假使大殿下求了皇後又如何?若若這孩子,沒有什麽心眼,而今又那樣害怕大殿下,真嫁了怎麽得了?只怪我往前太慣她,她恐是難以忍受的。”
八面玲珑的妻子露出憂心,杜雲壑把手按在她肩頭:“你莫慌,這件事我自有主張。”
他胸有成竹,謝氏松了一口氣,靠在他懷裏:“這就好,只你小心些莫得罪皇上。”
杜雲壑道:“我不會親自出面的。”
謝氏有些奇怪,但她相信丈夫,便不再多嘴。
杜若此時正在老夫人身邊,祖孫兩個坐在一起,怕老夫人擔驚受怕,一早與父母商定,假稱是撞傷的,老夫人還是心疼得很,與她道:“姑娘家哪裏都精貴,千萬不能留下疤痕,等到府裏,定要拿祛瘀膏揉一揉。”又朝外看,“繡兒怎麽還沒回來?這丫頭玩得瘋了,你撞傷了她也不回來,還在大殿下的船上?”
“許是沒看到我傷了罷。”杜若道。
老夫人捏捏眉心。
杜蓉也坐在旁邊,朝外看一眼,見章鳳翼始終沒有走,已經好一陣了他就站在艙外,她到底有些不忍心,趁着衆人都問杜若沉船的事情,快步走到了外面。
見到她,章鳳翼覺得等再久也值了,滿臉都是笑。
看起來有些傻,杜蓉忍俊不禁,朝船尾那裏去,他跟着,眼見無人,輕聲道:“蓉蓉,那次是我父親不對,他喝了些酒心裏高興,與你父親說了不當的話,我原是想讓他請你們來家中做客,再鄭重的提親。是我對不住你,我該與父親一起去,就不會發生這種事了!”
他很誠摯的道歉,絲毫沒有推诿。
杜蓉弄清楚了緣由,臉色就緩和下來,她該猜到章鳳翼沒有那麽冒失的,雖然他喜歡她,平日裏也很沒有規矩,可他對她的一顆心是真的。
然而再怎麽真,父親恐也不會願意,她心頭又生出幾分悲涼。
像是能聽到她心底的嘆息,章鳳翼忙道:“蓉蓉,我該怎麽做,才能讓杜大人把你嫁給我?我去見他,他好像對我有很大的成見,或者我該……二殿下要去蘭州,我若是跟着去,收服金軍,立下軍功,你父親會不會答應?”
為了她,他竟然又要去打仗。
杜蓉搖搖頭:“與這并沒有關系,你且再等等。”
她的回答是模棱兩可的,可不管如何,她沒有拒絕嫁給他,章鳳翼很是歡喜,看着她道:“蓉蓉,我的長命縷呢?”
犯了這樣的錯,還指望她做長命縷,杜蓉啐他一口:“哼,你有臉說!”
他笑起來,一點沒有不悅,牙齒露出來,閃着雪白的光。
渾身透着無拘無束的灑脫。
杜蓉臉突然有些紅,垂頭道:“我先回去了。”
她從他身邊路過,他很快的拉住她的手又松開,輕聲道:“我會再想法子的。”
她走得更快了。
回到艙內,心還在怦怦直跳。
臉若芙蓉豔,杜莺看着她,也不知是喜是憂,只覺胸口一陣鈍痛,她捂住了嘴,沒有咳出聲來,怕打攪杜蓉,又怕她傷心,她這輩子怕的東西太多,有時候真想早些死了。
可弟弟還未長大,母親仍是那樣叫人又愛又恨,唯有她的大姐,那樣好,她該有個更好的姻緣。
艙外這時卻傳來一聲厲喝,竟是杜雲岩的聲音,杜若豎起耳朵,原來是他在喝令章鳳翼走。
“舫上都是杜家女眷,你一個外男在此作甚?”杜雲岩穿着深青色的官服,他現任兵部郎中,本事不大,官架子是十足的,聲音很是渾厚的道,“你現在就給我離開游舫,我不管你有沒有船,便是跳也要跳下水去!”
杜淩沒想到二叔一回來便是這等樣子,他道:“是我請伯起來玩的,二叔,你為何趕他走?什麽外男,他又不是不認識妹妹們!”
“認識就能沒有規矩了?”杜雲岩道,“你也不成體統!”他瞪着章鳳翼,“你快些離開,念在你父親與我們杜家幾分交情,我便不使人動手了。”
他今日專程拜訪,剛才看到杜雲岩也是恭恭敬敬的,可連他一絲的好臉色也沒有換到。
難怪杜蓉讓他再等等。
看來杜雲岩心裏是完全看不上自己的,章鳳翼到底年少輕狂,此時不由自主就生出了幾分怒氣,他只是尊重杜雲岩才會委曲求全,可他并不欠杜雲岩什麽,杜家能有今日的富貴,難道沒有父親的功勞嗎?
父親在杜雲壑麾下出生入死,受了多少傷,便是杜雲壑都不曾小看他,常與他一起喝酒。
杜雲岩算什麽呢?
他挺直了背脊,擡起下颌,與杜雲岩對視着,一動不動。
杜若從艙內看過去,瞧見他雙眸,心裏忍不住一跳,那是山雨欲來風滿樓的隐忍,只消杜雲岩再說上兩句,可能章鳳翼就要忍不住了,他本就不是什麽馴良的人,他是山中的野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