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兩人話裏都藏着機鋒。
杜若卻是不擅長說那些的,她笑問道:“舅母,外祖母沒有來嗎?她老人家身體好不好?”
她跟杜蓉喊一樣的稱呼,更是顯現出其中的親密。
韋氏看向她,印象裏那個矮矮胖胖的小姑娘一下子長那麽大了,不過嘴巴還是那麽甜,她笑道:“這是若若罷,我記得上回見到你還在秦渡呢,現在真是越來越漂亮了。”她手搭在杜蓉的胳膊上,“你外祖母本也是要來的,只是前陣子得了風寒,咳嗽不止,又擔心你們,所以叫我來看看。”
杜蓉就很緊張:“那是很嚴重了?”
“我來之前已經有好轉,只是吹不得風。”她安撫道,“過陣子就會好的,也不用太過擔心。”
可外祖母既然生着病,舅母又何必着急過來?杜蓉看一眼韋氏,欲言又止。
劉氏與杜莺,杜峥沒去芙蓉苑,聽說韋氏到,早早過來了,劉氏正立在韋氏身後,杜莺坐在內堂裏,而杜峥因是小孩子,說得幾句,就讓他去西席那裏了。韋氏笑盈盈與劉氏道:“蓉蓉是不是要嫁人了,所以這陣子吃得少,那麽的苗條?可不能這樣,姑娘家還是要胖一些,蓉蓉聽到沒有,不能像你娘呢,你娘是總也長不胖。”她看向老夫人,“天天喝着燕窩呢,還成這樣,也是可惜老夫人的心意了。”
她說話真是戳一刀,填一下的。
劉氏忙道:“便是蓉蓉,還不是每日山珍海味,她是長了不少的個頭,所以瞧起來才瘦了。”
韋氏便凝視她一眼,笑道:“是比以前高了不少呢,我也是這麽覺得,老夫人哪裏會不疼你,我那次與你外祖母來,就見老夫人剛剛替你做了身新的胡服,你剛才是又去騎馬了?”
“是去打馬球。”杜蓉笑道,“在芙蓉苑裏,明兒我帶舅母去看看?”
“好,好。”韋氏道,“瞧你這一身的汗,快些去洗洗。”
老夫人就叫幾個小姑娘一起走了,一邊與韋氏道:“也是隔了有兩年吧,你這回來,可真的要多住一陣子,只是可惜老太太沒有來,我是最喜歡聽她說話了,她現在還在打葉子牌嗎?”
“現在很少打了。”韋氏道,“每回都贏,弄得好些夫人都不敢與她玩。”
老夫人朗聲笑起來,與韋氏說起長安的特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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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起來,兩人又好像很和睦。
杜蓉松了口氣。
杜莺的秀眉卻還是擰着,只是片刻之後就舒展開來,問杜蓉:“你們打馬球怎麽樣?你是跟誰在一個隊的?”
“別提了。”杜蓉活動了下胳膊,“本來打得好好的,我們原本有可能贏穆姑娘那隊呢,誰知道沈琳跟秦姑娘搶蹴鞠時,也不知怎麽了,兩個人騎着馬差點撞在一起,還把球打到周姑娘的臉上,連榮安縣主都吓一跳。”
杜莺吃了一驚,雖然杜若跟周惠昭鬧不和,她們都猜到什麽原因,可姑娘家的臉被蹴鞠打傷了,總是有些驚心動魄的,她掩住嘴輕咳聲道:“無端端的怎麽會打到臉,那沈琳又是……難道是安陸侯府的沈姑娘,以前常到我們家做客的那個沈琳?”
“是啊,就是她。”杜蓉推一推杜若,“你還記得的罷?說起來,她與你挺好的呢,怎麽搬回京都都不曾請過你?”
杜若也不知該怎麽說,半響道:“我也不知。”
到底是三年前的事情了,分開那麽久,兵荒馬亂的也不能寫信,還能維持多深的感情?她們也不再提了,各自去往自己的院子。
韋氏與老夫人說得會兒,廂房收拾出來,劉氏便領着韋氏去那裏。
九月正當是菊花開放的時候,府裏到處可見各式的花盆,種着五顏六色的菊花,或放在屋檐下,或放在石柱上,杜家剛剛在長安定都沒多久,便已經顯露出了無比的富貴,而若是趙堅哪一日能統一中原,作為開國元勳,杜家更是貴不可測。
可在這樣的人家,劉氏竟然活得那麽可憐。
韋氏微微嘆了口氣,那天老太太收到信,差些是要氣得吐出血來。
到底她是劉家的獨女,以前怎麽也是嬌生慣養的,可沒想到養出個那麽柔弱的性子,便是給她陪了那麽多的下人,又有什麽用?今次還因杜峥起疹子被杜雲岩當衆打了一耳光,杜蓉又是要嫁給馬匪。
真正是一團糟。
不過杜蓉的婚事都定了,也不能更改,也只能慶幸章家現在是改邪歸正,韋氏走入屋內,将門關起來,坐在剛才被奴婢擦得幹幹淨淨的高椅上。
她的眼色有些淩厲,劉氏忐忑不安。
“母親其實不是風寒,她是知道你在杜家受苦,氣得生了病,老爺怕她過來又動氣,她這把年紀你是知道的,不能太過激動,原本那信也不該落在她手裏,是我們沒有攔住。”韋氏緩緩道,“我來之前,母親還在哭,說早知道不該讓你嫁入杜家。”
聽到這話,劉氏哪裏能忍得住,立時就哭起來。
她是沒少讓母親操心,可她好像也做不到什麽,每回她想對着杜雲岩發脾氣,可一見他瞪着的雙眼,她就吓得渾身打戰,連一絲的勇氣都沒有,他力道又大,輕輕一推,她更是沒有抵抗的能力。
她哭得很厲害。
韋氏瞧得一會兒道:“你也莫哭了,母親曉得不能怪你,只後悔沒有選好姑爺。”
“是我不好。”劉氏嗚咽道,“娘身體到底怎麽樣了?”
“吃了幾日藥,好一些了,只是還在傷心,我這回來也是老爺的意思。”韋氏把手按在她手背上,“不管怎麽說,你都是杜家的二夫人,淑文你得記住自己的身份,只要你撐住了,杜雲岩也不能把你怎麽樣的,他也休想要休你。”
原來他們還知道這件事了。
劉氏臉色通紅。
知道她羞愧,韋氏沒有再多說,她站起來打開門道:“我在路上就沒有好好洗過澡,恐也是髒得很,臭到你了罷?等我清洗一下,我們晚一些再說話。”她又叫來兩個丫環,兩個嬷嬷,“你身邊那些人年紀大了該放出去了,這幾個是母親精心挑選的。”
劉氏此時正為母親的事情擔心,胡亂點頭答應,也沒有看一眼。
等到得二房,她吩咐香茹:“把住的地方安排下,你再領她們先去耳房歇息。”
香茹應聲。
劉氏便關上了門。
隐隐又傳來啜泣聲,很是哀切,但香茹早已習慣了,有時候聽不到反而還奇怪,她嘆一聲,擡頭看向那四個人,誰料竟發現其中一個丫環生得極為漂亮,皮膚似雪,紅唇似花,眼睛水汪汪的很動人,讓人不注意到都難,香茹覺得也只有姑娘們的相貌能比一比。
她詫異極了,怎麽劉家選了這樣的丫環過來!
她滿肚子的疑惑,領她們去耳房。
文德殿裏的香爐裏,點着龍涎香,寧封坐在紫檀木的玫瑰圈椅裏,将一盅茶喝到最後一口的時候,趙堅出來了。他穿着明黃色的龍袍,頭戴九龍冠,早就下朝了,竟然還沒有換下這樣沉重的帽子,寧封嘴角挑了挑,想起那年他與趙堅說,他注定要坐上龍椅時,趙堅的表情。
他是那樣的震驚,以及期盼。
當然,還有一些的不信。
可後來,他越來越相信,寧封起身行禮。
趙堅笑着迎上來:“國師切莫拘禮了,朕一早說過,國師在朕面前,永遠都不必客氣的。”
“君臣有別,微臣可不敢。”寧封笑道,“皇上召見微臣,可是為大燕的律令?”
“已是拟定的七七八八,不過朕覺得怎麽也得讓國師看一眼才好。”趙堅坐下來,賜座寧封,“國師勿論在哪座城池,都能很及時的安穩民心,以朕看來,國師是有一顆為天下百姓的仁心的,這與朕的想法一致,所以我們大燕的律令,你怎麽能不過目?”
其中更多的怕是那句,水能載舟亦能覆舟罷。
寧封笑笑:“皇上下令,微臣自然遵從,只是微臣不才,怕到時令皇上失望。”
“你莫要謙虛了。”趙堅道,“沒有你,大燕也不能那麽如此快定都……”他頓了頓,“聽聞皇後曾找你看過杜三姑娘的面相?”他笑起來,“豫兒是該娶妻了,照你看來,他娶哪家的姑娘最是合适?”
寧封就笑了:“娶妻娶賢,要微臣說,賢惠的姑娘更配大殿下罷,這樣才像一個大家族裏的宗婦。”
趙堅唔一聲,摸了摸颌下短須,又打量寧封一眼,笑道:“其實國師的年紀,或許也該成家了,朕聽聞你們道家也是分兩派的,像紫風真人就娶了妻子,還生了五個孩子。”
寧封雖然還未娶妻,可趙堅是記得,第一次看到他時,他身邊就圍着好幾個姑娘,後來在各處城池,只要他露面,總是有姑娘會黏上去。
不像是忌女色的道士。
趙堅對寧封是有幾分好奇的,畢竟他能一言猜中他的命運,他也知道,假使不是寧封的肯定,或許他做不出後來的那些事情,那些人,那些鮮血,可能都不會淋濕他的手掌。
寧封笑道:“道家講究修身養性,微臣還不想破戒。”
“說到修身養性,你也真得會煉丹?”趙堅詢問。
“是能練一些強身健體的藥丹。”寧封此時露出一些謹慎,“但我如今尚沒有師父的本事,只得十分之三四吧。”
趙堅點點頭,沉思片刻道:“要是能練出很強身的丹藥,予兵士們吃一些,恐怕統一中原也不是那麽難了罷?”他笑道,“國師說早晚有這一日,也不知到底是哪一日。”
“有些事情是不太準确的。”寧封手指在案幾上敲了兩下道,“天機能顯露一次,已是很驚世駭俗了,不過皇上有那麽多的良将,像現在的雍王就很神武,有他領兵是不難統一的。”
他頓了頓,有些想說別的,但想到賀玄在他面前做出對杜若的行為,嘴角就挑了挑。
以前覺得賀玄深不可測,而今看來也不是,為個小姑娘那麽沖動,可見也是個容易露出破綻的人,這樣的人再如何會打仗,終究是難成大器的。
趙堅聽到他的話,笑了笑:“就承國師的吉言了。”
寧封便站起來告退走了。
從殿裏出來的時候,沿着宮牆,走到一大片梅花樹下時,他看到有兩個漂亮的姑娘正在樹下玩耍,瞧着裝束并不是宮人,甚至在她們旁邊,還有專門服侍的宮人,他立時就猜到是誰了。
雖然沒有公開的選秀,可宮裏到底還是添了些新人。
想到秦氏曾經為趙堅在後方做出那麽多的事情,他頭微微搖了搖。
不過這些都是注定的,人的貪欲總是無窮無盡,除了江山,還要美人,但這只有握着權勢的人才有,沒有的人呢,在地底下,在淤泥裏掙紮着,到頭來什麽都得不到就死去了。
他駐足片刻,離開皇宮。
過得幾日,便到重陽節了,杜若起來的時候,看到窗臺上多了兩盆菊花,一盆是淡紫色的,一盆是粉紅色的,比碗口還要大,花瓣細細長長垂落下來,分外的漂亮。
玉竹道:“是大姑娘叫人搬來的,說姑娘屋裏沒有這種顏色,她正好多了幾盆。”
杜蓉總是很大方,有漂亮的東西願意分享,杜若笑道:“我等會兒見到她,謝謝她。”
她用完早膳去謝氏那裏,不料謝氏正在寫信,見到她過來也沒有停筆,杜若就站在旁邊看。謝氏雖也是出身大家,可命運坎坷,早年喪母,嫁人之後,父親又得病去世,她性格裏是很堅強的,寫得一手字也是大開大合,不像杜若的,秀麗中總是含着溫和。
看得幾行字,她驚訝道:“娘,您是寫信給舅舅呀?”
“是啊。”謝氏笑道,“你爹爹給你舅舅謀了個職務了,明年過來上任。”
原來舅舅要來長安了!
杜若笑道:“太好了,那我是不是可以看到表妹跟表弟了?都不知道他們長什麽樣了呢,我還是在金陵的時候見過他們。”
後來一打仗,他們就失去了聯系,雖然在晉縣的時候安穩過一陣,可謝氏并不敢讓他們跋山涉水的過來,生怕在路上遇到意外,畢竟他們那時住得實在有些遠,但現在不一樣了,那一大片地方都是大燕的領土。
謝氏放下筆:“瞧你這孩子,有這麽高興嗎?”
“當然,我喜歡熱熱鬧鬧的,我也記得小舅抱過我呢,他還彈得一手好琴。”
弟弟是個風雅的人,可惜仕途總是不順,謝氏摸摸杜若的腦袋,這時外面有下人禀告,說是方夫人與方姑娘來了,謝氏便笑道:“請進來吧。”
方家與杜家有些淵源,方夫人是老夫人遠房表妹的孫女兒,是很遠了,不過方家并不靠杜家,方老爺是有本事的,年紀輕輕就考上舉人,後來一直在做知府,直到趙堅造反,便跟着趙堅,現是任大理寺少卿。
只聽到爽朗的笑聲,方夫人便走入房內,笑着與謝氏道:“我在晉縣的時候閑的很,釀得幾壇子菊花酒,而今正好是一年,就想着給你們送一些來,老夫人可安好?我怕打攪她老人家,故而只讓下人與你通報。”
“母親這幾日睡得有些晚,恐是還沒有醒呢。”謝氏道,“你來得真早,不過菊花酒我是最喜歡的,原本要去買,但肯定沒有你釀的香。”她看向方姑娘方素華,誇贊道,“越發清秀了,像你呢,我記得過年時,母親就問起素華,說是不是該定親了,我現在看着,這樣好的姑娘,難怪你不舍得。”
方夫人拉起杜若的手,笑道:“你這樣的女兒你還不是舍不得?只是女大不中留呀。”
謝氏道:“是這個理兒,所以我現在寧願若若長慢一些了。”又問方素華,“你與你娘來那麽早,早飯可吃了?”
方素華聲音細細的:“吃過了。”她看向杜若,“若若,你呢?”
“我要是沒吃就不會過來了呀。”杜若拉住她,“我正要去大姐那裏呢,我們昨日約好了去歷山登高,你也一起去吧?”
方素華朝方夫人看一眼。
方夫人道:“重陽節是要登高的,反正你本來也是要去的。”
方素華才笑着點點頭。
在路上,她想起一件事,與杜若道:“若若,周惠昭那事兒,你在場嗎?我不會騎馬,沒有去看你們打馬球,聽說傷得很重呢,周老爺去沈家鬧,可也拿不出個證據來,沈老爺只賠給周家幾百兩銀子。”
她們勳貴家族的姑娘們常在一起玩,方素華的父親是文官,又不會騎射,便不太與她們往來,一年是見不到幾次的,不過也算不得陌生,所以方素華才會與她說這些八卦。
可杜若一點不知,心想是不是父親母親生怕自己知道了不舒服,所以沒有提?她道:“周姑娘是很慘,不知請個好大夫能不能看好。”
“誰知道呢。”方素華嘆口氣,“人倒黴起來是難說的。”
兩人朝杜蓉那裏走,誰料沒走多遠,從天上飛來一個蹴鞠,差些砸到杜若的頭上,把方素華吓得驚叫一聲,杜若怔了怔,彎下腰把蹴鞠撿起來看,忽然就擰起了眉,惱道:“定是哥哥的蹴鞠,他許是在哪裏玩,踢過來的。”她叫道,“哥哥,你下次再亂踢,小心我告訴爹爹!”
牆外忽地一聲笑,不知是誰,聽起來很陌生。
接着是杜淩的聲音:“若若,你快把蹴鞠從牆上扔過來,我在跟別人玩呢,是他不小心踢的,你別錯怪人!”
杜若便朝牆壁那裏走去。
結果還沒有扔蹴鞠呢,牆上突然竄上來一個人,穿着淺紫色的衣袍,腳蹬黑靴,好像一只夜貓,悄無聲息的,杜若吓一跳,怔了怔問道:“你是誰,是你踢得嗎?”
陽光下,小姑娘仰着頭,露出一張極清麗的臉來。
那人見她發問,從牆頭跳下,一把從她手裏搶過蹴鞠:“是,可打到你了?”
“倒也沒有。”杜若道,“可你不該在這裏亂踢蹴鞠,萬一打到峥兒呢,他還小的很呢。”
她聲音很是甜,略有些責備,可聽起來絲毫不會讓人生氣,他眯起眼睛斜睨她一眼:“你叫杜若?”
外面杜淩大叫道:“宋澄,你給我快些出來,你跟我妹妹胡說八道什麽?”
他是沒想到宋澄會翻牆,他急得也爬在了牆頭。
宋澄見狀,嘴角一翹,拿着蹴鞠腳踩在旁邊的石頭上,也不知他怎麽使力的,瞬時就攀上了牆頭,消失在外面。
杜淩松了口氣,與杜若道:“若若,這件事兒你別告訴娘,知道嗎,不然她曉得我讓他翻到內院,非得打我不可。”又看着方素華,“方姑娘,你也不要說出去,你畢竟比若若還要大呢。”
方素華性子好,答應了。
“還有玉竹你們,也不準說!聽到沒有?”
玉竹,鶴蘭無言。
杜淩這才翻出牆壁。
杜若嘆口氣,與方素華道:“我哥哥這德性也不曉得将來怎麽娶妻了。”
方素華也知道杜淩,忍不住噗嗤笑了起來。
兩人這便又去找杜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