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因要去歷山,杜蓉早早起來了,這幾日韋氏在這裏,她很有本事,總在教劉氏怎麽持家,雖然那是老生常談,劉老太太那時來杜家,又哪一樣不教?不過劉氏看起來像是下了點兒決心,前幾日老夫人甚至讓她重新管一些內務。
杜蓉便很高興,已經有一陣子,她的心裏沒有那樣的舒暢了。
故而聽說杜若與方素華來了,她幾是跑出來,笑道:“若若,你來得可真早,我原想着要去喊你呢。”又看向方素華,“素華,你是與方夫人一起來的嗎?”
“是的,我娘釀了菊花酒,要給你們嘗嘗。”方素華笑。
“那我們可是有口福了!”杜蓉招呼她們往前走,“先去莺莺那裏。”
“阿莺也要去歷山嗎?”方素華驚訝的道,“我鮮少出來,但也聽聞阿莺的名聲了,她好像出去過好幾次了呢,她的身體好了嗎?”
“好一點了。”杜蓉欣慰的道,“就是時不時還有些咳嗽,不過能出去了,但我也不能讓她太過勞累。”
“那真是太好了,不然我娘提起她總是很惋惜。”
說話間,三人已是到杜莺的門口,杜莺睡眠淺,便不出門也總是醒得很早,她放下手裏的醫書,扶着木槿的手走到外面。她穿着身淺藍色繡玉蘭的褙子,白色細折子裙,人瘦得像青竹杆。
現在外面的人都在傳她身體漸漸康複了,可杜若瞧着她,總覺得她還是被風一吹就倒,她上去握住她胳膊,有些擔憂:“二姐,你真要去歷山呀?那山便是我,恐怕隔段時間就要歇一歇的,我們是不是雇一架肩輿?”
“這辦法好!”杜若馬上回應,“這樣便是再高,你也不會累了。”
她是看着杜莺說得,杜莺見她們一心為她考慮,便也沒有拒絕。
方素華打量一眼杜莺,發現她臉色是比以前好多了,不是一色的蒼白,隐隐有些胭脂似的紅色,她笑道:“等會兒娘看到你,定然也會高興的。”
杜莺道:“方夫人也來了呀?我正好想請教下她釀菊花酒的事情呢。”
“便是帶了酒來的。”杜蓉急着讓她們去二房,“祖母知道我們要去歷山,她既然還在睡着我們便不去打攪了,快些去娘那裏,接了峥兒我們早點去歷山,不然去的晚了,恐怕也只能玩一會兒功夫就要回來。”
知道她做什麽都很急,她們便也不耽擱,去與劉氏請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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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陽節登高慶賀,大人們是并不熱衷的,除了文人騷客走到山頂吟詩作對直抒胸臆外,也便是年輕人最喜好的一樁事情。
是以劉氏并不去,倒是她那裏有一盆茱萸,洗得幹幹淨淨的,一顆顆緋紅可愛,見到四個姑娘來,她便讓她們戴上去。
見杜若今日梳了雙螺,上頭纏繞着淡黃色的珠花,玉竹一時不知佩戴在哪裏,劉氏走上去,輕輕撥開珠花,就把一串茱萸扣在珠花的上面,她笑道:“若若戴什麽都好看,便是這樣混插着,也顯得很可愛呢。”
那一刻,她眼眉舒展着,依稀有些模糊的甜美。
可她這幾年老得太快了,杜若才發現她已經記不得她年幼時,劉氏是什麽樣子,她暗暗一嘆,笑道:“謝謝二嬸了。”
劉氏轉頭又叮囑杜莺:“你切莫又累着了,其實這歷山不去也罷,我總怕你到時吃不消……”說着又恨不得哭起來,杜莺抽回手,淡淡道,“母親,沒有事的,坐肩輿就行,不用自己走。”
劉氏這才放心。
杜蓉詢問:“娘,峥兒去哪裏了?我聽說他一早就來這裏向您請安的,他可戴了茱萸?他現在是去找大哥了嗎?”
哥哥在跟別的人玩蹴鞠,杜峥應該不在那裏,杜若心裏想着,耳邊聽劉氏支支吾吾的回道:“老爺帶他去玩兒了,你們稍等,恐就會回來的。”
聽到父親的名字,杜蓉沉下臉來,自從杜峥被吳姨娘弄得起疹子之後,他便開始裝作是個好父親了,可誰不知道他的心思?他是因為冤枉娘,又被吳姨娘耍弄,丢了太大的臉,想找回一些體面罷了!
她是不信父親是有真心的,雖然祖母覺得父親要改過了。
她道:“那我們就等一等。”
瞧見園子裏的桂花仍在零星開着,漂浮着些許香味,她走到屋檐下去看,誰料卻聽到幾聲小孩子清脆的笑聲,她豎起了耳朵,那分明是杜峥。
“峥兒?”她循着聲音過去,一路走到了西跨院。
杜峥正被杜雲岩抱在懷裏,伸手去攀瓜藤上的葉片。
那裏是一長排的架子,下頭種着許多的果蔬,上面又是碧綠的蔓藤,杜峥哪裏見過這種東西,十分的興奮,咯咯直笑。
唐姨娘,杜繡就站在旁邊,兩人手挽着手,就是杜雲岩也是裂開了嘴笑,倒像是和睦的一家子。
見到這一幕,火立時就從杜蓉的胸口沖了出來,她直奔向杜雲岩那裏,喝道:“峥兒,你怎麽跑到這裏來了?你不是應該在母親那裏嗎,這裏不是你該來的地方!”
那是她的弟弟,杜家的嫡子,竟然與唐姨娘親近起來了。
杜峥吓一跳,忙把小手縮回來。
好好的氣氛就這樣沒有了,杜雲岩盯着杜蓉,只覺得自己這輩子欠了這女兒的債,她總是跟自己過不去,他現在連帶着兒子玩玩的權利都沒有了?他冷冷道:“這裏是你不該來,你要伺候你娘便去你娘那裏待着,有我在,還輪不到你來管峥兒。”
別以為韋氏在杜家,她們就能一個個的騎在他頭上。
杜蓉捏緊了拳頭,直直看着杜峥,杜峥是有點害怕她的,輕聲道:“爹爹,我不玩這個了。”
可杜雲岩哪裏肯放開。
杜繡笑道:“大姐,你也太刻板了,峥兒摘個葉片都不準,哪裏有姐姐是這樣的呢?有爹爹,你難道還怕峥兒會摔下來嗎?”
“就是不摔,難道就不會有別的事情?”杜蓉挑眉。
杜雲岩想到杜峥起疹子,臉更沉了,他是不信吳姨娘做得,而且吳姨娘也給他們出了氣了,人都毀了,她們還想怎麽樣?
分明就是劉氏沒有帶好,下人們沒有管好,才會害到杜峥。
他厲聲道:“你別越來越沒個樣子!”
杜蓉冷笑一聲,正待又要說話,胳膊卻被杜莺按住,她們幾個姑娘也來了,她氣道:“你看看,弟弟在這裏呢,他還不放開弟弟。”
甚至連父親都不想叫,杜雲岩氣得臉頰青筋直冒。
唐姨娘發出一聲嘆息,上去把杜峥從杜雲岩懷裏抱過來,柔聲安慰他道:“她們是要去歷山了,老爺,今日重陽,那是值得歡喜的節日,峥兒也得去那裏玩呢。”她搭在他胳膊上,“老爺去不去歷山?”
杜雲岩道:“不去!”
可還是讓她把杜峥抱走了。
唐姨娘領着杜峥交給杜蓉:“小少爺沒見過這些東西覺得有趣,老爺才會帶他來摘的,見過一回也就沒有意思了,下回必定不會要來的。”她朝杜蓉笑道,“大姑娘別動氣,老爺到底是很疼你們的,剛才還說,最好家裏都種些蔬菜,這樣你們就都能吃到最新鮮的了。”
她穿着件交領的葡萄褐的褙子,眉目溫婉,頭上只戴着一支金簪子,言行舉止很有禮儀,可杜蓉哪裏領情,一把将杜峥搶過來,低聲道:“往後你不準再來了,知道嗎?”
杜峥吓得點點頭。
唐姨娘見她那樣潑辣,嘴角微微的動了動,擡頭間,對上杜莺的目光。
杜家的二姑娘總是那樣的孱弱,誰都不怕她,可不知為何,唐姨娘見到杜莺,總有些說不出的感覺,她朝她笑一笑。
杜莺沒有說話。
唐姨娘又朝別的姑娘半蹲下腰行個禮。
杜若瞧着她,忽然想到夢裏,唐姨娘不是這樣的,她穿着金繡牡丹的通袖大襖,頭上戴着紅寶石的頭面,坐在堂中,已經很有幾分氣派。
那時她是杜家的二夫人了。
到底是如何當上的?她伸手捏了捏眉心,只覺額頭那裏隐隐的發疼,她這陣子都沒有再做奇怪的夢了,可有時候想要知道前因後果,還得做全了才行,可要是再做到男人親吻她的夢,她又覺得不做興許是好的。
杜蓉拉着杜峥就走了出去。
唐姨娘輕聲與杜繡道:“你小心些,今日人多,可不要鬧出什麽禍端。”
杜繡撇撇嘴兒:“能有什麽禍端,都是來玩兒的。”她甩着袖子出去,心裏倒也談不上怨恨杜蓉,她們從一開始就不是同一個娘,若是她,只怕也不會喜歡唐姨娘的。
可這并不表明,她就要屈從杜蓉的,幸好杜蓉嫁給章鳳翼,總也不是太有出頭之日的。
見她們陸續走了,杜雲岩還在鐵青着臉不高興,唐姨娘笑道:“老爺大人有大量,何必與姑娘們計較呢?大姑娘她是您的女兒,再如何,她都要孝敬您的。”
“你看見她孝敬我了嗎?”杜雲岩氣咻咻道,“簡直像只母老虎,說起來,也幸好是章鳳翼這種土匪娶了她,不然包家那公子只怕要被她打死!”
唐姨娘噗嗤笑起來:“瞧您說得什麽話,那可是您的女兒啊,她這樣對您,也是因為心裏喜歡您,看到老爺上我這裏來,她是不悅的,老爺該多陪陪夫人,姑娘們才好。”
這種話杜雲岩是很少聽見的,竟然還說杜蓉喜歡他,他嘆一口氣:“委屈你了,今日原是我要帶峥兒來。”
“老爺,這談何委屈。”她微微垂下臉,“我原就只是為服侍老爺,又不為別的,倒是老爺終日裏操心太多的事情,不過我今日看到二姑娘,卻是替老爺高興呢,二姑娘瞧着好像身體好了?”
想到剛才的二女兒,是比以前好了,還要去歷山,杜雲岩點點頭。
“這就好了。”唐姨娘雙手合十,“老爺可得為二姑娘選個好夫婿呢,二姑娘這等有才華,尋常的世子公子哥兒也男配上。”
“可不是?”杜雲岩提到杜莺,更是有了幾分歡喜,比起杜蓉這刺兒頭,二女兒實在是好太多了,還曉得孝順他,甚至前陣子還做了一雙羅襪送給他呢。
他見唐姨娘事事為他着想,想到一件事,說道:“你父親而今還在家中閑着呢?我記得他也是個舉人。”
“多少年前的舉人了。”唐姨娘笑道,“也就在家中教教小孩子識字罷。”
唐姨娘是被他父親賣掉的,那時候,家裏急需錢治她娘的病,她主動提出賣身于杜家,後來老夫人見她聰慧,也從來不生事便送與杜雲岩當貼身丫環,杜雲岩不是個守身的,早早就叫唐姨娘破瓜,老夫人曉得兒子的德性,便讓唐姨娘當通房了。
直到杜雲岩娶了劉氏,唐姨娘順理成章的被擡作側室。
現在想起來,她從來沒有跟自己要過什麽,杜雲岩笑道:“朝堂現正欠缺人手,你父親既是舉人,當個小官不難,你且等着。”
唐姨娘極為驚喜,撲入他懷裏,竟忍不住哭起來。
藤蔓上的葉子晃悠悠的,像風中搖動的綠玉。
杜蓉幾人走到二門那裏,謝氏得了消息,派了一隊的護衛過來,又專門叮囑杜淩一定要好好看顧着妹妹們,杜淩滿口答應,他們這才坐車去歷山。
因是要在那裏玩的,還帶着一車的吃食,有方夫人送的菊花酒,還有菊花糕,廚房裏昨日準備的佳肴。
香味隐隐飄來,剛才帶來的陰翳漸漸消散,杜蓉笑道:“也不知別家還有誰去歷山呢,我們等會遇到相熟的,最好一起坐到山頂去,聽說歷山的風景很好看。”
“好主意。”杜若道,“好像山頂還有一塊石板,好些人在上面留詩,到時二姐也去留下佳作。”
“今日可是有好些才子的,我去寫什麽?”杜莺搖搖頭。
杜蓉自告奮勇:“你與他們比也不差,你實在不想去,寫下來我給你去寫。”
幾人叽叽喳喳的,聲音與車輪聲混在一起。
然而中途,馬車竟突然停下來,還沒有出城門呢,杜若也不知自家哥哥搞什麽鬼,暗自嘀咕着,杜蓉已經探出頭使人去問了。
護衛過來禀告,原來路過雍王府,杜淩想請賀玄一起去。
那是到雍王府了,杜若拉開車簾,只見對面就是座宏大的府邸,朱紅大門青銅鎖,門口立着兩尊漢白玉的石獅子,極是威武。
這樣的地方,賀玄應該請他們去做客的,可他一次也沒請過,她挪到外面,與其他幾位姑娘道:“我跟哥哥去看看,你們去不去?”
四位姑娘一致搖頭。
雖說賀玄身居高位,年輕俊美,可事實上沒有幾個姑娘願意接近的,尤其是杜蓉這些對他有些了解的姑娘,絕不會去招惹他。
杜若曉得他沒有什麽吸引力,她提着裙擺下來,走到杜淩那裏。杜淩嘴角一扯:“你怎麽出來了?”
“我想看看王府,你看過嗎?”她問。
杜淩無言。
守門的小厮去通報,沒一會兒工夫,就請他們進去。
比起杜家的富貴,這雍王府更勝一籌,聽聞原先就是王爺住的府邸,修葺的美輪美奂,高大的樓臺,精致的影壁,悠長的曲橋,很有些江南園林的韻味,賞心悅目,就是太過冷清,兩人在路上走着,什麽聲音也聽不到。
杜若道:“這地方養些鳥才好呢,那種很大的鹦鹉,會說話的那種。”
杜淩斜睨她一眼:“我曉得你見過一次,不過這種鹦鹉很是稀罕的,哪裏那麽容易買到,別說現在邊界都不給通商,就怕再出亂子,弄得不可收拾。”他又覺得跟小姑娘說這些,她恐怕不明白,便道,“等以後不打仗了,我給你買。”
兩人說着就到了一處庭院,站在院門那裏,只見有人在舞劍,那劍鋒好似流光在将整個人都罩住了,密不透風一樣,杜若見過父親練劍,那是極其沉穩的,可她沒有見過那樣快的劍法,由不得上前幾步,緊緊盯着劍光。
不料劍突然停了,露出裏面的人來,杜若瞧一眼,臉色一下子通紅,忙不及得把眼睛捂起來,甚至還不覺得不夠,把身子也轉了過去。
男人身上淌着汗,渾身發亮,每一處都好像蘊含着說不出的吸引力,她心跳加快,實在有些後悔來王府。
倒也不是說沒有見過男人赤露着上身,畢竟在打仗,人的作風都會比往常豪放些,可賀玄的她是第一次看到,她十分的難為情,直到杜淩過來,也還是沒有轉過身。
賀玄瞧一眼她,她低垂着頭,耳根又紅了。
他嘴角挑了挑,問杜淩:“突然來府裏有什麽事情?”
“我們正要去歷山,我想問你去不去?”杜淩笑道,“我約了好幾位朋友,你要是去,他們定然很高興。”
現在可是有很多人想跟賀玄交往的。
賀玄沉吟着又看一眼杜若道:“等我收拾下。”
見他走了,杜淩瞪着杜若:“讓你來,幸好是賀大哥,不然是別的男人,我看你怎麽辦才好!下回注意些,陌生男人的家是不能進的。”
“陌生的我才不會來呢。”杜若蚊蠅似的哼了聲。
賀玄很快就出來了,恐是只用了涼水,杜若回過頭,看見他又穿着一身的黑色,包裹住修長的身材,極是英挺。
杜淩笑道:“我們現在就走罷,大妹妹定是急得很了。”
賀玄沒說話,擡腳往外走去。
杜若跟在後面,想到剛才看到的場景,她也不好意思說話,只是在府裏走的時候,東張西望的,想知道賀玄到底是住在什麽樣的地方。
誰料他突然又停下來,明明剛才離着挺遠,也不知怎麽就那麽近了,她差些撞到他。
他回眸問道:“在看什麽?”
她有些結巴:“随便,随便看看,我沒有來過呢。”
“從這條路出去,只能看到一部分。”他淡淡道,“你想全部都看一遍嗎?如果是,下回我請你過來,好好看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