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那趙周認罪認得爽快,在大堂上便将他如何與蔣餘正起了争執,如何生了殺意,又如何将那刀送進蔣餘正的體內,原原本本的說了個清楚。紀眠琴在堂下聽着,又是一頓唏噓。

他二人的争執起源,卻是一個錢字。

蔣餘正文章寫得好,是整個蘅岚書院都知曉的事情,甚至有些本縣不在蘅岚書院就讀的學子都知道。秋闱将近,便有人動了歪心思,高價買來秋闱時可能出的題目之後,又托人找上了蔣餘正,希望他可以代筆,在秋闱之前把文章寫好,事成之後,無論高中與否,都有重金酬謝。

而這被找上的人,便是趙周。

趙周的家境相較于蔣餘正來說,是要好上許多的。家中父親在印郡城內一家大戶看門,每月例錢還不算少,養活一家人綽綽有餘,每月還能存些餘錢。家中餘錢漸多,趙周父親便琢磨着将家中獨子送去讀書,往後考取個功名,也好替他這整日給別人看門的老子臉上掙個光,光耀一番門楣。趙周老子深知印郡城內官學多高門大戶子弟,其中雖然有勤奮好學之人,卻也不乏仗着家中有權勢便整日花天酒地,胡作非為之人。自己兒子是個見着糞堆便會一頭紮進去的蒼蠅性子,若任由他去了官學,不出三日絕對成了他人的狗腿子,便不顧家中婆娘鬧騰,把趙周送到了離印郡不算很遠的蘅岚書院中。

雖然這些年官學興盛,私學式微,可耐不住蘅岚書院有徐家鼎力相助,每年都有無數銀子珍籍流進書院中,替書院留下了不少聲名在外的先生。所以趙父将自己兒子扔進蘅岚書院中,是真的抱着自己兒子能考取個功名,把他老子從奴才堆裏拉出來的想法的。

趙父左右盤算,卻忘了哪怕身邊沒有糞堆,蒼蠅也會聞着味兒自個兒找糞堆去的本性。趙周雖然在蘅岚書院找不着幾個志同道合的夥計,可耐不住他每月都要回印郡一趟,來來回回幾次而已,他便搭上了城內另一家姓關的小少爺。之後但凡他回了印郡,頭一個找的人覺得就是關小少爺。

關小少爺此人,是個不折不扣的纨绔,年紀不過十五六歲,吃喝嫖賭卻樣樣精通,非常人所能企及。一般來說,這樣的纨绔都是貪圖眼前享樂,視功名為糞土,可關小少爺卻不這麽想。他不僅不厭棄功名,反而很執着于考取個名次回家。

關小少爺的狐朋狗友們對他這一點執念十分不理解,只認為他腦子長了泡,常常加以嘲諷。關小少爺則對這些鼠目寸光的夥計們嗤之以鼻。

倘若他秋闱之時成功考取了個功名,往後別人看見他時便會想“雖然他是個纨绔,卻也是個秋闱中了名次的纨绔,是個有文采的纨绔呢”。

跟“哦,他就是個不折不扣的纨绔”完全是兩回事情嘛!

然而關小少爺的執念僅限于在秋闱中考個好看些的名次,至于要看那些書,做哪些準備才能考上一個好的名次,就不在他思考的範圍內了。

然而一次酒醉,他被青樓裏的姑娘哄得開心,一時在朋友面前誇下了海口,說是本次秋闱他一出馬,定有個好名次等着他。如若不成功,他便穿添香樓裏姑娘的衣裳,坐青樓姑娘專用的轎子,繞印郡走上一圈。

眼見秋闱将近,關小少爺知道以自己大字不識幾個的水平肯定連試題上的題目都看不全,更遑論答題了,一時間急得火燒火燎,嘴上都起了一圈兒的水泡。恰逢趙周回城,見關小少爺如此焦急,出言詢問之後,腦筋一轉,便向關小少爺推薦了蔣餘正,說是此人文采一絕卻無心功名,又囊中羞澀,關小少爺若是肯砸錢,買來可能要考的試題,讓蔣餘正寫了之後自己帶進考場,事後定能考出個顯眼的成績。

關小少爺一琢磨,覺得這法子可行,便一拍大腿,放手讓趙周在中間周旋連線。

趙周最初找到蔣餘正時,剛一說明來意,蔣餘正便義正言辭的拒絕了。可後來蔣母突然重病,家中沒了經濟來源,一丁點兒的餘錢又被拿來給蔣母買藥。紀眠琴又被強嫁于陶思遠,且與他漸行漸遠,日益生疏。生活種種瑣事一同壓在他肩膀上,無時無刻的不再提醒他若非家中貧困,他也不至于如此窘迫。他心慌意亂,再加上趙周三天兩頭來找他,軟磨硬泡,他便答應了關小少爺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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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此,印郡城內的纨绔關小少爺和蘅岚書院的才子蔣餘正搭上了關系。

整件事情在一開始進行的都十分順利。關小少爺出手闊氣,給蔣餘正文章題目的同時便給了他一大筆銀子,說是此事的定金。蔣餘正拿着這筆銀子,心裏踏實了許多,只覺得生活又有了希望,便更加賣力的做文章,一心只想等這事了結之後,他便有錢讓蔣母安度晚年,還可以帶着紀眠琴雙宿雙飛,不讓她吃一丁點兒錢財上的困苦。

他那段時間,一心想着等錢拿到手之後和紀眠琴、蔣母的富足生活有多麽美好,甚至于連搬家去哪個地方,買個什麽樣的小院子,屋子內該如何布置,都規劃得一清二楚。

然而他的生命,卻在那個深夜戛然而止,連帶着他的所有幻想。

蔣餘正是在他死的前兩天才把手裏的題目寫完的。關小少爺出手闊氣,他便傾盡自己所能,寫出了自己最滿意的文章,親手交到了趙周手裏,托他回城交給關小少爺。

趙周也沒耽誤,立馬向山長告了假,慢悠悠的回了城,把那沓寫滿了字的紙交到了關小少爺的手中。關小少爺翻了幾頁,見上面的字跡工整,言語高深,沒一句他能看懂的,心裏便十分高興,當場就把早已備好的銀票交給趙周,又加了一小堆銀錠子,說是趙周這段時間為這事兒跑腿,也累着了,拿着這些錢買些酒喝。

趙周收好了銀票,又同關小少爺一行人喝得醉醺醺的,直至黃昏時分才踉踉跄跄的朝城門方向趕去。

然而他走到半路,卻不小心将路過自己身邊的一個姑娘絆倒在地。那姑娘一聲嬌呼,直讓他整個人都酥了。他低頭看時,那姑娘身形纖弱,嬌弱無力的側趴在地上,腰肢那一塊兒狠狠的凹了下去,細的他的手都開始蠢蠢欲動,想要一把掐上去。

他伸手将那姑娘扶起,那姑娘剛一站起來,整個身子又癱在趙周身上。她擡眼朝趙周看去,煙波流轉,嬌嗔之意溢于言表。

趙周流連花叢多年,如何看不懂這姑娘的意思,當即便将姑娘橫抱在懷,三兩步竄進姑娘所指的民房內。

紅被翻浪,一夜未眠。趙周再次醒來時,已經是日上三竿了,身邊早已沒了姑娘的身影。他一開始只當是姑娘害羞,不肯出來見他,等他穿衣起床後将不大的民房找了個遍卻依舊沒有任何人影的時候,他才意識到這姑娘出現的有些不對勁兒。

然後伸手朝懷裏一掏,趙周的整個身子便癱倒在地。

關小少爺昨日交給他的錢,如今只剩了那對細碎的銀錠子,那疊銀票,消失得無影無蹤。

他父親每月不過二兩銀子的例錢,可關小少爺給的那疊銀票都能保證蔣餘正一大家子一輩子衣食無憂了,這麽大數額的錢,他如何丢的起?

他癱坐在那偏僻民房中一整個下午的時間都沒想出個完全的法子,最後無奈之下,只好先回了書院,想着看能不能先把蔣餘正糊弄過去,往後再慢慢想法子。

趙周趕到蔣餘正房間前時,陶廣遠正同蔣餘正吵得激烈。他不好直接推門進去,便藏在門外柱子後面等着,支起耳朵聽着房內二人的争執。

不過片刻,陶廣遠便摔門而出,頭也不回的出了校舍。趙周一直等着陶廣遠走遠,又左右看了看,确保沒人見着他,這才飛快閃進蔣餘正的房內。

蔣餘正那時正在氣頭上,見到趙周進來,也沒什麽好臉色。聽到趙周說關小少爺這回沒來得及給他原先承諾好的銀票,只先給了一些碎銀子,讓他先用着時,臉色就更差了,直斥責趙關二人食言而肥,厚顏無恥,還說要去印郡城內找關小少爺理論,問問他可還要顏面不要。

趙周坐在一旁面無表情的聽着,心裏卻殺意漸起。反正這筆錢他是沒法兒給蔣餘正了,更不能讓蔣餘正鬧到關小少爺那裏去,不然不等他爹把他打死,關小少爺就能讓他在印郡城內過不下去。

對面的蔣餘正嘴裏還不停的斥責,趙周卻已經一句都聽不下去了,順手抄起矮幾上的匕首朝蔣餘正刺去。

蔣餘正一時間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麽,直到胸前一股刺痛,才驚覺趙周已是滿臉的殺氣。他驚慌失措,下意識的便要起身朝門外跑去。趙周又哪裏會給他逃跑的機會,蔣餘正剛一轉身還未站起,趙周便把他撲倒在地,又連續朝他背心處刺了無數下,直至身下的蔣餘正一點兒氣息都沒了,他才如夢醒般停了手,惶惶然将匕首和矮幾上的碎銀子一同收走,靜悄悄的溜回了自己的房內。

他性子不好,三天兩頭與人争吵,最後鬧到舍監處。幾次下來,舍監煩不勝煩,便讓他一人住了一間房。一人單住,不用顧忌他人,倒是給他行了個大方便。他一進屋,便開始思索着該如何解決身上染了血跡的衣裳和手裏的匕首。

衣服上血跡斑斑,他想了片刻,便朝自己鼻頭狠狠打了一拳,打得自個兒鮮血直流,又将衣服團成一團,胡亂的把鼻血蹭在了上面,做出一副半夜上火流鼻血,随意撈起衣服來擦拭的樣子。

至于匕首,他細細看了一遍之後才發現這匕首刀柄處刻了個半截兒的“陶”字,一看便知道是陶廣遠的東西。聯想到先前聽到二人在房內的争執,趙周便猜到約摸是陶廣遠新得了這匕首,刻字刻到半截兒被蔣餘正打斷,随即争論起來,便随手扔在矮幾上,結果最後被自個兒順手撈起來,刺向了蔣餘正。

這東西一看便知道是陶廣遠的,肯定不能擦幹淨後放在自己這兒據為己有,只能趕緊扔了了事兒。然而趙周剛将房門打開一條縫兒,便看見隔壁房間的學子不知什麽時候坐在走廊邊,正擡頭望着月亮,嘴裏嘟嘟囔囔的不知道念叨着什麽。門外有人,他只好暫且作罷,靠在門邊打算等着那人回房之後再出去。誰知等着等着,他卻不小心靠着門便睡了過去,直至有人敲門來叫他時才醒過來。

之後便是全書院的學子都被召集在山門口處等着徐清章的到來,期間蔣餘正的死被發現,随即整個書院都被衙役團團圍住,一番詢問之後,他安然無恙,陶廣遠卻被帶去了縣衙大牢。

當陶廣遠被帶走時,趙周暗自松了口氣,心底期盼着縣令趕緊定了陶廣遠的罪,讓這事兒從此了解就好。

誰知陶廣遠被帶走之後便沒了消息,定罪與否也沒個結論,倒是那些衙役一天天兒的在書院裏晃蕩的勤快,他做賊心虛,連着幾日連房門都不太敢踏出,可差點兒沒把他憋死。

正當他快要憋不下去了的時候,聽到了兩個衙役巡視的衙役閑聊,說是陶廣遠在縣衙裏嘴硬的很,死活不認罪,縣令也是急得嘴上直冒泡。其中一個衙役只道如今只是沒找到證物而已,若是找到了陶廣遠殺人的兇器,物證人證俱全,定他陶廣遠的罪也不過是一紙狀子的事兒而已。

那兩名衙役走遠後,趙周內心便開始蠢蠢欲動。

反正陶廣遠已經被認定是兇手了,他不如幫這些蠢死的衙役一下,趁早把這件事情了解了,也好讓大家夥兒早些恢複之前正常的生活。

夜深。三更的梆子在寂靜的夜裏被敲響,不算響亮,卻驚得趙周一頭從矮幾上坐起。

将門偷偷打開一條縫,左右瞄了瞄,确定四周沒有一個人影,這才蹑手蹑腳的溜出房門,一路直奔向蔣餘正的房間。

直到他順順利利摸進蔣餘正的房間內,将那還殘留着些許血跡的匕首塞到陶廣遠的箱子裏後,他才悄悄松了口氣。抹了抹額頭上的細汗,趙周心裏不由得有些得意:瞧瞧!天意如此!不然我也不可能這麽順利。

然而等到他打開房門正欲離去,卻在轉身後看到所有的衙役都靜悄悄的站在走廊下時,才恍然大悟今晚的嫁禍異常的順利并非天意,而是人為。

他們設了個無比的簡單的圈套,自己卻因為做賊心虛,直直的便鑽進了這個圈套中。

趙周心知自己是逃不過了,便沒再多做抵抗,木呆呆的由着在場的衙役将他帶回縣衙,第二日便直接升堂受審。

至此,蔣餘正一案,其緣由經過,皆水落石出。證據确鑿,趙周伏法,陶廣遠則虛驚一場,縣令親自将他送出縣衙。

至于關小少爺,則依舊在印郡城內花天酒地,逍遙度日,蘅岚書院這幾日的波瀾起伏,于他而言,毫無可言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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