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見那些大漢跑遠了,桓南這才松了一口氣,他腿一軟抱着李緋煙直直跪了下去,一口污血吐在了李緋煙淡藍色的裙擺上。
李緋煙見狀,趕緊從桓南懷裏站起來,全然忘記自己小腿上的獸夾還未取下,腳踩到地上時那股鑽心的疼使得她又跌坐回地上。
“桓南,你還好吧?”李緋煙關切的問。
桓南咳了兩聲才虛弱道:“沒事。”
黑衣男子站在旁邊看着,不知道為什麽嘴角直抽。
看到黑衣男子沒有離開的意思,李緋煙在心裏掙紮了會兒,鼓起勇氣開了口:“感謝這位公子今日出手相救。”
聞言,桓南沒好氣道:“若不是他,我們怎會落得如此田地。”
李緋煙不知道到底怎麽回事兒,但她确實還有事相求與人,便直接無視了桓南,對黑衣男子道:“公子能否再幫我一忙?”
黑子男子被桓南嗆了一口到也不生氣,“姑娘有事請講。”
李緋煙指了指她左小腿上的獸夾,她力氣不夠拉不開,“勞煩你,幫我取一下。”
視線落到李緋煙的左小腿上,黑衣男子不免多看了李緋煙幾眼。獸夾因為方才他們躲那些扛刀大漢而陷得更深,因為不經意的拉扯,傷口猙獰不忍睹,血水早已浸濕她的襪子和鞋,可李緋煙面上什麽都沒有表現出來,不免讓人生出些敬意。
黑衣男子蹲下身,手上用力一拉,便把李緋煙的小腿釋放出來。他提醒李緋煙:“若是再晚些時候,你的腿恐怕就……”
李緋煙忍着痛,聲音略有顫抖,“多謝。”
待到緩過來些,李緋煙起身,跌跌撞撞地挪步到她的背簍旁,在一堆草藥裏翻出今天下午采摘的鳳尾草。
書言——鳳尾草,治刀傷,止血生肌。
李緋煙匆匆忙忙摘了幾片葉子放入口中咀嚼,複又敷在自己的傷口上,從自己裙擺上撕下一截布條包好傷口。然後,李緋煙拿着幾株鳳尾草單腳跳到桓南旁邊,準備幫桓南止血。
桓南傷得不輕,只靠鳳尾草無濟于事。
“還能走嗎?我們回百草堂。”李緋煙清理好桓南的傷口,問他。
桓南現在有些迷糊了,他看了看高挂于天幕的月亮,“回不去了,渺渺。城門早就關了。”
李緋煙看了看眼都快睜不開的桓南,又瞧了瞧站在一旁還沒有離開的黑衣男子,垂下頭,沉默了。眩暈的感覺襲來,李緋煙自己也有些撐不住,她知道,今晚不回去絕對不行。
片刻後,李緋煙掙紮着開口,她的聲音很幹很澀,仔細聽還能聽到一絲顫抖,“只要在黎國,沒有我去不了的地方。”
李緋煙慢慢從懷裏摸出一塊玉佩,一塊用上好和田玉雕刻而成的梨花玉佩。小小的玉佩在清冷的月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澤。
桓南看到玉佩怔住了,黑衣男子也是一臉不可思議,他們知道,這塊玉佩後刻着三個字——白刈辰。
八年前,初夏的午後,京城郊外的紫金山頂。 那一天,陽光柔和,微風和煦,歲月靜好。偷偷跑出門的李緋煙遇上了出門散心的白刈辰。
一個約莫九歲的小姑娘抱膝坐在一片草地上,頭頂是藍天白雲,眼下是京城的車水馬龍。小姑娘把頭放在膝蓋上,望着山下,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噓。”白刈辰對着身後準備出聲的随從比了個手勢,示意他們安靜。他剛剛登上山頂的時候就看見李緋煙孤孤單單一個人,這都半個時辰過去了,見她還在這裏,白刈辰不免有些好奇。
白刈辰走到李緋煙旁邊坐下,李緋煙轉過頭來看了他一眼,又面無表情的将頭轉了回去。
白刈辰覺得這姑娘有意思,微笑道:“你不認識我?”
聞言,李緋煙轉過頭仔細打量一番白刈辰,只覺得眼前人長得清秀俊美,讓她聯想到話本子裏溫潤如玉的翩翩佳公子,見到他,整個人好像置身于陽春三月的洛水河畔,垂柳拂面說不出的放松與閑适,給人明媚溫暖的感覺。
只是,她真的不認識他。李緋煙對着白刈辰搖頭。
白刈辰也不生氣,他借着李緋煙瞧他那會兒,也仔仔細細打量了李緋煙。小姑娘柳葉眉,丹鳳眼,瓊鼻櫻唇,肌膚勝雪,只是小臉略顯嬰兒肥,長大若是能瘦下來,定是個傾城傾國的美人。
“鄙人白刈辰。”白刈辰對着李緋煙道。已經過了變聲期的他,聲音低沉有力,比起李緋煙之前遇見的那些公子哥兒,別具一番魅力。
禮尚往來,李緋煙回應:“渺渺。”
李緋煙聲音小小的,長期不說話導致她剛剛開口時聲音低啞幹澀,不似同齡人那般清脆。
“渺渺?”白刈辰有些興奮,“畫《寂雪》的那個渺渺,對嗎?”
李緋煙看見白刈辰興奮的模樣,有點不知所措,她遲疑了一下才點頭,不确定地問:“你信我?”
“信。”白刈辰莞爾。
這樣春風般的笑容,令李緋煙有片刻失神,這樣豪不猶豫的相信,讓那顆冰封的心開始裂縫。
“為什麽?”李緋煙垂下頭,手緊張地拽着自己的衣擺。
“我在你身上看到渺渺畫裏的內容,活在凡塵卻不沾染人間煙火,有疏離有絕望也有親近和希望,他們矛盾卻共存。”
白刈辰的話,着實讓李緋煙吃驚。可是,你看外人都看得懂的東西,為什麽她的家人什麽都不知道。
末了,李緋煙聽到白刈辰說:“你很特別。”
李緋煙苦笑:“你可知道,特別沒什麽好的。”她繼續道:“同我一般年紀的大家閨秀,背得了四書五經,默得完《女戒》,拿得起繡花針,穿針引線不久便是幅上好的刺繡作品。我呢,背不了也不願意背,壓着學了好多年女紅,依舊一團糟。每天想着怎麽摸魚,出來放風。”
“我不想做一只木偶,可我只能做一只木偶。”
李緋煙望着山下繁華的京城,眨巴眨巴眼睛,想把眼淚收回去。
這是全國最繁華的城市,也是她最為堅固的牢籠。
聽到李緋煙的傾訴,白刈辰不自覺也被她感染,沒有人願意做一只提線的木偶,他們選擇了妥協,而李緋煙卻在無聲抵抗。
白刈辰看着李緋煙,眼睛亮晶晶的,“這不是一個貶義詞。你,很特別。這世界上,獨一無二。”
皇宮中的女子,深閨裏的女子,一言一行都照着書中的條條框框,規矩的不行。規矩到從身體到靈魂都戒守條規,人都失去了靈氣。
當然,自幼被皇帝寵到大的清平公主除外,清平是不大規矩的,可她的不規矩叫做任性。李緋煙是白刈辰這些年來,見過的第一個眼睛會說話的姑娘。
兩個人沉默了半晌,李緋煙突然想起了件重要的事情,她急匆匆起身,驚呼道:“顧将軍!”就匆忙往山下跑,還沒跑兩步又折回來,給白刈辰道別。
看着匆匆跑下山的身影,白刈辰忍不住嘴角上揚。
“公子。”白刈辰身邊的随從江意德跟上來,不解道:“那姑娘是?”
“李丞相的幺女,李緋煙。”白刈辰收回視線,拍了拍江意德的肩,“我們也回吧。”
“公子,奴才可聽說這姑娘風評不好呀。”江意德提醒道。
白刈辰不理江意德,優哉游哉下了山。
旦日,李緋煙在紫金山遇上了白刈辰。
第三天,李緋煙在紫金山遇上了白刈辰。
第四天,李緋煙又在紫金山遇上了白刈辰。她忍不住問:“太子殿下,每日都如此清閑?”
白刈辰不反駁,笑問:“知道我是誰了?”
“嗯。當今太子黎昭。”李緋煙點頭。
“我其實,有件事想請渺渺姑娘幫忙。”白刈辰招招手,示意江意德過來,“太子太傅很喜歡你的畫,最近是他生辰,所以我想請渺渺姑娘作畫。”
“好呀。”李緋煙答應地很果斷。
見李緋煙同意,白刈辰正了神色,他認真地盯着李緋煙的眼睛,聲音溫柔:“這第一幅,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
李緋煙不傻,她懂了白刈辰的意思。下意識地,李緋煙垂下眼睑,不願意看見白刈辰眼睛裏蘊藏的東西。
白刈辰從江意德手中接過準備好的宣紙,遞給李緋煙,“第二幅,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滿地門不開。”
李緋煙接過宣紙,同時腰間多了一塊梨花玉佩,她聽見白刈辰低沉又溫柔的聲音:“黎國江山,此後沒有你去不了的地方。”
李緋煙萬分驚訝地擡頭,猝不及防撞見一雙深情款款的眼眸,她有些害怕。可李緋煙聽到自己對白刈辰說:“給我半月,我送你舉世無雙。”
“好。”白刈辰點頭。
李緋煙轉身離開前,聽到白刈辰說:“我等你及笄。”
只是後來,白刈辰等到了舉世無雙,她卻消失了。
守在城門前的将士攔住了李緋煙一群人,沒好氣道:“明早再來。”
“我家在裏面。麻煩您了。”李緋煙淡淡道,不慌不忙拿出梨花玉佩交給站在最前面的将士。
将士接過玉佩借着火光一瞧,又不敢相信地翻到背面看到玉佩上那三個字,臉色大變。他小心翼翼将玉佩還給李緋煙,繼而帶着一衆士兵行禮,開了城門讓人進去。
待李緋煙三人走遠,那将士立馬吩咐:“馬上派人去京師禀告皇上。”
好不容易回到百草堂,李緋煙心情卻說不出的低落。那玉佩拿出來用,也不知道是對是錯。
離開京城的那一天,她就想到以後再也不會和白刈辰見面,倘若再見,她又該如何面對?她活到如今,最擅長的就是躲避逃離,最害怕的便是面對。
“渺渺,先處理傷口。”桓南趴在自己床上,提醒旁邊坐着失神的李緋煙。
“哦,好。”李緋煙勉強回過神,心不在焉地一瘸一拐去那了藥和紗布。
回到桓南房間時,李緋煙發現那位黑衣男子還沒有離開,心中不免疑惑,但此時此刻她也沒有那麽多精力去問,只道:“今日多謝公子出手相救。敢問公子大名?”
“程一。”程一說完,轉身出了房間。
李緋煙本來以為程一留下來一直不走,是因為她沒有道謝問人家名字,結果不一會,程一端着兩盆水又進了屋。
程一一盆水給李緋煙自己清洗傷口,另一盆給桓南幫他清洗傷口。濃濃的血腥味彌漫在小木屋裏,讓人難受。
李緋煙本來被獸夾夾了,傷口也不算太嚴重。只是後來躲扛刀大漢們的刀子時,造成了二次傷害,她腿上的白襪與血肉黏在一起,觸目驚心。李緋煙內心幾度猶豫,最終狠下心對自己下了手,疼得她直冒冷汗嘴唇發白,卻至始至終卻一聲不吭。李緋煙最後給自己上藥的時候,手抖得差點藥瓶的拿不穩。
程一給桓南清洗上藥時,桓南就一直盯着李緋煙分散注意力,他背上有一道深可見骨的傷口,還有其他小的刀傷。
看着這樣的李緋煙,他真的想告訴她——姑娘家就應該嬌氣些,才不會吃那麽多苦。
程一畢竟不是大夫,他處理好了桓南的小傷,最嚴重的那個,還是等着李緋煙來。待到最後處理完桓南的傷口,程一這才開口:“在下有一事相求于姑娘。”
李緋煙此刻有些迷糊了,“你說。”
“在下聽說,是你救了李丞相家的孫兒。我家妹妹似乎同李寧遠小公子患了同樣的病,所以……”程一道。
“抱歉程公子。最重要的那一味藥,目前找不到了。”李緋煙昧着心說。
程一臉上寫滿了遺憾,他拱了拱手道:“告辭。”
程一前腳剛走,李緋煙就撐不住了,她整個人都軟下來,小臉緋紅,額頭上還有些許汗珠,眼睛也睜不開,只喃喃着:“對不起。”
桓南聽着心疼,剛想出聲安慰,便感覺到女子光滑細膩的肌膚貼在自己的背上。他小心翼翼地翻了個身,李緋煙的腦袋就落在了他胸口。即便隔着中衣,桓南也能感覺到李緋煙體溫不正常。
賀老太曾說,她讓李緋煙放了一碗血,李緋煙便發燒昏迷了兩日。如此看來,賀老太并沒有誇大其詞。李緋煙還能給他上藥,估計是強撐着的。
茶山那處精致的小屋的門被人從外面推開,驚醒了屋內淺眠的女子。利器破空的聲音自她耳邊響起,逼得她不敢繼續裝睡,直直坐了起來。
借着淡淡的月光,屋內的女子瞧見自己的床頭上,方才飛來的飛镖帶着一張宣紙,紙上是密密麻麻的的字。女子猜想,他并不生氣,頓時心中松了口氣。
擲飛镖的男子身材颀長,背着月光而立,女子根本看不清他的臉。他一開口,屋內女子不由渾身一涼。
那男子道:“你哪來的膽子。”
語氣平靜,不是質問也不是反問,這樣的語氣就好比問你今天吃的什麽一樣。可這寥寥幾字偏偏一字一字打在女子心裏,似淩遲。
“你,不是默許了嗎?”女子聲音甜美卻顫抖。
“呵。”站立在門邊的男子冷笑一聲,聲音淡淡的:“你真當我不知道你那些小心思?好自為之。”
說罷,男子轉身便要離開。屋內女子鼓起勇氣連忙喊住他,“還不夠!”
“自然。”男子轉身離開,他不帶感情的聲音越來越小,卻異常清晰地傳入女子的耳中,“我說過的,決不食言。而你不要再搞花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