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黎國的軍隊還沒走出京城,前方的探子就帶着最新的消息回來——沮渠蒙德的師兄沮渠蒙仁的神功并未練成,不過是做夢做迷糊了。
黎國的百姓們頓時松了口氣,放松下來便免不了在茶餘飯後吐槽幾句。
“小陸,你說這西涼人真是……”比如阿仁就是其中之一。
桓南打斷他,有些着急地問:“阿仁,姑娘回來了嗎?”
桓南今天從起床開始就沒有見過李緋煙,周圍找遍了也沒有看見人。李緋煙不在,阿仁和小陸都習慣了,根本就沒有放在心上。
正在收拾東西準備回家的阿仁手上一頓,“沒啊。”
桓南轉頭看向小陸,小陸搖頭,安慰桓南道:“姑娘以前也常常整天整天的不在,你不用擔心。天快黑了,姑娘也應該快回了。”
若是平日裏,李緋煙出去一整天,桓南也不擔心。可她前幾日肚子疼的連路都走不了,今日又是這般的冷,實在讓人放心不下。
桓南這一等,便等到了亥時。夜裏起了大風,把窗門吹得嘩嘩作響,李緋煙就是在這個時候,帶着一身寒氣進了門。
百草堂內點着盞孤燈,火光微弱,像是一不留神就會熄滅。昏暗的空間裏,桓南正坐在燈旁,細細品着他方才才煮好的茶。
李緋煙疲憊地擡眼瞧了桓南一眼,便又垂下眸子,準備去後院。
她腳還沒有邁出去,就聽到桓南冷冷清清的聲音,“我找了你一天。”
語氣平靜,沒有生氣。
“抱歉。”李緋煙閉上幹澀的眼,有氣無力。
桓南見李緋煙這副模樣,多多少少猜了些事情,應與丞相府有關,不然,李緋煙不會這個樣子。
桓南什麽也沒問,只重新拿了一只茶杯倒上熱茶,“外面冷,喝點熱茶暖暖。”
李緋煙長長嘆了口氣,拖着略微沉重的步子與桓南并列坐着,他們之間隔着張小方幾,正擺着燈和熱茶。
李緋煙端起茶,小口喝着,聽到桓南溫柔的聲音,心裏有根弦突然斷了。
桓南說:“有些事情,說出來會好很多。你可以試着柔弱一點,沒有必要什麽都自己抗。你是個女子,軟弱是你天生的權利。委屈了你可以放肆的哭,可以尋找依靠。”
喝着茶的李緋煙,無奈地笑了,“我拿你有什麽辦法啊。”
桓南總是能輕而易舉地找到她的軟肋,總是能輕而易舉地打破她的原則。
桓南也笑,“渺渺不是應該慶幸,能在這偏僻小城遇見知己麽。”
李緋煙不再說話,那盞小小的油燈被她吹滅,整個百草堂都黑了下來,伸手不見五指。黑暗中,視覺受限而聽覺被無限放大。
李緋煙聽到窗外的風聲呼嘯,聽到百草堂內她和桓南的呼吸聲心跳聲。
“有些事情,放在心裏久了,一開口就是淚流滿面。”李緋煙的聲音有些沙啞,她在抑制自己的某些情緒,“這世間有太多沒什麽大不了的事,于我而言卻沉重哀婉至不可說。”
于旁的人,不過是無常人生中的一些小事,于她,卻沉重不堪不敢外露。
她這麽些年一直帶着枷鎖過日子,因為忘不掉,放不下。若不是為救李寧遠破罐子破摔,現在的她大概還是過着遇見桓南之前的日子,每日痛苦不堪言,無人可傾訴。
桓南沒有出聲,只是端起了茶杯,抿了一口茶。他是一個很不錯的聽衆。
“世人皆道‘李氏幺女,才華馥比仙,不食人間煙火’。前半句是我娘日□□我所得,後半句是李清不喜我的作為。”黑暗中,李緋煙苦笑一聲,她嘗到了鹹濕的味道。
不食人間煙火,說好聽了是超凡脫俗,難聽了便是孤僻無情。
李緋煙是個擰巴的人,外面怎麽說她,她便随了他們的願,越發孤僻起來,久而久之,也就忘了自己以前是什麽模樣。
“李清姑娘那般說,總不能是空穴來風。姑娘可是被抓到了什麽把柄?”桓南與李緋煙相處這麽久下來,一點兒沒嘗到她“不食人間煙火”的味道,反而越發覺得她可愛。
“那得從祖母離世說起。”李緋煙道。
十二年前的仲春時節,丞相府外春意盎然,府內卻是冬的肅殺之氣。李老太太走了,李家在辦喪事。
丞相府整個府邸挂滿了白幡,前來吊唁的人很多,他們斷斷續續地都進了靈堂。
五歲的小緋煙跟着哥哥姐姐一道守在靈堂哭喪,哥哥姐姐皆是泣不成聲,唯獨小緋煙一人跪得筆直,眼眶通紅地茫然地望着被風吹起的白幡,沒有哭泣。
在靈堂的每一個人都發現這件事,可沒人敢提,彼時,李緋煙還是李丞相最疼愛的小女兒。直到忙裏忙外的李蕭霆注意到,他在百忙之中抽空找到小緋煙,詢問她,“為何不哭?”
小緋煙不答話。
李蕭霆接着道:“祖母平日裏最疼你。你……”
即便如此,李蕭霆還是舍不得對小緋煙說重話。
小緋煙點點頭,小手死死捏着衣服下擺。她是祖母一手帶大的,自她有意識起,便日日圍繞在祖母身邊,連去見母親,都只是每日的晨昏定省。
祖母每日會抱她在膝上,給她講稀奇古怪的故事,她一知半解卻聽得津津有味。祖母與她講過許多話,很多都與老夫子講的不同。
老夫子教導要遵守妻為夫綱,祖母教她從心而活。
李蕭霆耐着性子道:“煙兒當真如此無情?”
此話一處,小緋煙直接就傻在了原地。她是個從小就擰巴的人,見父親失望地看着她,她硬是直楞楞地點了頭。
這一幕,被很多人看到了,包括李清。
李蕭霆被小緋煙氣的臉色鐵青,起身直直地走了出去。
誰也沒有瞧見,滴落在白色喪服上的那一滴水滴。
李家老太太疼愛李緋煙在整個京城都是出了名的,桓南也不解,“為何?”
“你有試過為了忍住眼淚,逼得喉嚨流血嗎?”李緋煙淡淡出聲。
她雲淡風輕地說出這句話,使桓南怔忡了下。桓南想起自己那段最難熬的時光,勾起嘴角笑了,笑着笑着,他長嘆一口氣,他也有過這樣的經歷啊。
李緋煙道:“祖母說她不想看到我掉眼淚。”
李家老太太離世前不久,李緋煙還在她跟前玩耍。她那時對李緋煙說了很多話,絮絮叨叨交代了很多。李緋煙那時年幼,懵懵懂懂地只知道點頭,根本就沒有意識到什麽。
直到她跪到靈堂那一刻,才想起祖母的話,“如若哪一天祖母去了,小煙可不許哭。你記得,祖母只是回到了本該屬于她的世界。”
因為祖母交代過,所以李緋煙一直筆直跪在那裏,一句話也不說,怕一出聲便前功盡棄,淚流滿面。
哪怕,被所有人誤會。
“那樣的話,聽得多了,我便漸漸覺得自己便是那般的人。直到我遇到了琉璃。”李緋煙的話,讓安安靜靜聽故事的桓南心情難得有了波動。
有的人步步為營,百般算計,到底鬥不過天,逃不出命運。
世人皆道李緋煙是個無情之人,卻不料無情之人用情極深。
“小姐。富翁子不識字,人勸以延師訓之。先學一字是一畫,次二字二畫,次三字三畫。其子便欣然投筆,告父曰:兒已都曉字義,何用師為?父喜之,乃謝去。一日,父欲招萬姓者飲,命子晨起治狀,至午不見寫成。父往詢之,子患曰:姓亦多矣,如何偏姓萬。自早至今,才得五百畫着哩!①”琉璃伏在李緋煙耳邊神秘兮兮地将今日出去采買時聽到的笑話講給李緋煙。
“你呀!”李緋煙揚起嘴角,手上的動作不停。
她們正坐在白梨院的院子裏,與小環,小西一起做紙鳶。石桌上堆放了許些竹條和白紙。
“什麽?什麽?”小環正拿着竹條彎出紙鳶的架子,看琉璃笑嘻嘻的模樣,忍不住好奇。
“一則笑話而已。”李緋煙彎唇笑着,頗有些無奈。
“小姐,你就多應該笑笑,省得旁人在背後議論你。”琉璃又想起了前日李清的嘲諷,末了,她又得意洋洋地加上一句,“哎。這天下恐怕只有我能讓小姐你笑了。”
琉璃那副舍我其誰的模樣加之她誇張的言辭,使得李緋煙忍俊不禁。
惹得旁邊小環和小西空出手來,朝着琉璃揮揮拳頭,真想打醒她。
不過,她們也不得不承認,自從琉璃來後,白梨院歡樂多了,李緋煙不再是終日沉默郁郁寡歡的深閨小姐。
初夏時節,滿院梨樹翠綠的枝葉掩映下,兩個七八歲的和兩個十一二歲的姑娘圍坐在一起忙着做紙鳶,日子好不悠閑。
“真想看到梨花開呀。”琉璃在畫畫上面幫不上忙,小西小環二人搗鼓紙鳶的架子剛剛好,她便支着腦袋望着院子裏的梨樹發呆。
“臭死了呢。”是溪落的聲音。
石桌周圍的樹葉一陣晃動,沙沙作響。方才那聲音的主人已經穩穩落地,站在李緋煙的身後。
“溪落,做什麽這般急?”在這丞相府裏竟然連輕功都用上了,李緋煙心裏難免生出不好的預感。
“咱們明日溜不出去了。”溪落沮喪道。
她們一群人可是盼着出去放紙鳶盼了許久呢。
聞言,小西小環手中的活兒一頓,琉璃直接像一只洩氣的皮球一樣,霎時焉了下去,趴在桌上不動了。
瞧着她誇張的舉動,李緋煙好笑地彈了彈她的額,才問溪落怎麽回事。
溪落如實道:“老爺與顧将軍約了明日下棋。順帶着,攜顧二公子顧長淮來再與你切磋切磋棋藝。”
溪落話音剛落下,琉璃就“呀”地叫了聲,從桌上起來,眨巴眼道:“不就是上回輸小姐棋的那個顧二公子嘛!”
“他上回輸了棋,臉都氣黑了。”琉璃回憶着,“大男子漢如此小氣!”
琉璃緊張兮兮地盯着李緋煙,“他這次是來找小姐複仇的?”
“那又如何。”李緋煙語氣淡淡的,而本人心裏卻不如面上淡定。
琉璃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又眨巴眨巴,問道:“小姐有什麽想法?”
李緋煙垂下頭,神色恹恹,“輸他一局便是。”
她一點也不想跟顧長淮一起下棋,兩人對棋的觀念完全不同,而且顧長淮的棋下得真是讓人一言難盡。
見李緋煙一臉沮喪的模樣,琉璃默默牽住李緋煙放在膝蓋上的手,無聲地為她打氣。
李緋煙望向琉璃,看見琉璃微笑着,用唇語告訴她,我會陪在你身邊的。
李緋煙怕與半熟不熟的人打交道,琉璃才來沒幾個月就看出來了。
這樣懂她的,活潑開朗的琉璃就像一束溫暖的陽光照進了偏僻的白梨院,照進了自祖母離世後就封閉自己的李緋煙的心裏,為其單調的人生添上一抹顏色,成為她生命旅程中重要的一部分,不能忘懷。
“可是我沒能保護好她。”李緋煙自責道,“我的血明明可以救她,我卻……”
“這不是你的錯。”桓南安慰她,“你那時根本就不知道你可以救她。”
不知者無罪。
你不應該為不是自己的錯而自責,不應該背着墳墓前行。
黑暗中,李緋煙垂着頭,無聲流淚,她哽咽道:“我爹娘覺得我是因為琉璃才與他們生疏的,其實不是。我只是覺得自己太無能,連自己珍惜的都護不住。”
“很多人都覺得我無欲無求,他們哪裏知道我也有自己想要珍惜的。我卻敗給了他們,他們一一剝奪我在意的,珍惜的。我連恨的權利都沒有,誰叫他們生養了我呢。”
李緋煙苦笑一聲,“那個時候,我想既然這般痛苦,那就不要了吧。什麽都不在乎就不痛了。”
于是,這世間無論是姹紫嫣紅還是殘垣斷壁與她又何幹。絕望莫過于心死,她的心早就死了。
她道:“我尚且茍活于世,無非是沒有了解自己的勇氣。但我想,我這般消極地活着,命也不長。”
“傻姑娘。”桓南道。
木頭碰撞發出細微的聲響,在黑暗裏格外引人注意,但李緋煙沒有勇氣去看桓南做了什麽。
李緋煙偏着頭,卻被擁入一個溫暖的懷抱,她的臉蹭在桓南的粗布衣上,眼淚被衣服吸幹。
桓南輕輕笑着,手落在這個被他舉動吓傻的姑娘頭頂輕輕撫了撫,“你不必再帶着過去的枷鎖活着。你已經離開丞相府了,沒有誰會再逼迫你放棄你想要珍惜的。這個世界還有很多值得被你珍惜的,這個世界上還有珍惜你的。”
“那些嘲諷你孤僻無情的人,是他們不了解你,你又何必放在心上。我認識的渺渺是個可愛善良,雖不善言辭但熱心的姑娘。”
這個世界縱然冰冷殘酷,但仍有人懷着希望,帶着熱忱活下去。
渺渺,我希望那個人是你。
所以,不要消極,不要悲觀。
這是我說過最真的真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