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幾日過後,李緋煙的病徹底好了。她一邊氣定神閑地咬着包子喝着豆漿,一邊瞧着一臉震驚的溪落。

溪落反複揉了揉眼,始終不敢相信眼前這名打扮得井井有條的姑娘,是她服侍了這麽多年的小姐。

李緋煙從來不主動绾發的,今日她绾了!李緋煙從來素顏朝天的,今日居然抹了脂粉!溪落覺得,她一定是在做夢!

她曾無數次苦口婆心地勸李緋煙女子得绾發,不绾發顯得不尊重人沒教養,可她家小姐就沒有聽進去過。以前在丞相府的時候還好,她們丫鬟給她绾,到了江南城後,李緋煙那叫一個随心所欲。

李緋煙被溪落反反複複打量,饒是臉皮再厚也招架不住,忍不住開口:“無事不登三寶殿,這次又為何事而來?”

聞言,溪落才從驚訝中回過神來,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緩緩道:“皇上這次南巡還帶了丞相大人,他們如今在太湖邊落了腳,要您前去。”

李緋煙聽完,輕輕一挑眉,瞥了一眼一直默默喝着豆漿的桓南,問道:“可有說是何事?”

溪落面上露出糾結,半晌才細聲道:“中尉(管理京畿治安)顧長淮,求親。”

說完,溪落小心翼翼地擡眼觀察李緋煙的表情。

前些日子有黎國公主的提醒,當今聖上的提醒,李緋煙早就做好了準備,所以現在聽到溪落相告時,她才能波瀾不驚,只淡淡問了一句,“何時去?”

“現在。”溪落答。

太湖距離江南城不遠,當日傍晚李緋煙便趕到了李家所在的府邸。她到時恰好趕上了晚飯,一家人在廳堂裏用餐和諧美好。不過,這樣的美好是因為沒有她。李緋煙站在大門口遠遠望見這一幕,突生怯意,急急忙忙邁步躲到廳堂裏的人看不見自己的地方。

“方才在路上吃了那麽多零嘴我倒也不餓,溪落,我們回房吧。”李緋煙道。

“小姐……”溪落想說些什麽,但看到廳堂內其樂融融的景象便把話又咽了下去。

到了廂房,溪落忙着收拾東西,李緋煙心情不太好正坐在窗邊望着外面的院子發呆。

院子裏一個奶娘和幾個丫鬟正陪着一歲多了的李寧遠玩,嘻嘻哈哈地好不熱鬧。

溪落一邊收拾一邊憤憤道:“當初若不是小姐你救他,哪有這小子今日!”

李緋煙失笑,“這麽小的孩子作甚同他計較,他這個年紀又懂什麽。”

“您也不看看,方才他險些撞着你,那奶娘急急忙忙跑過來抱着他躲您,像躲瘟疫一般!”溪落越想越氣,說罷,還狠狠朝窗外瞪了一眼。

李緋煙不想再糾結這個話題,轉而問道:“這顧長淮我不過幼時有過些許交際,如今他如何?”

溪落搖頭道:“且不說顧大人如何。單是半年前五小姐(李清)嫁給了顧小将軍(顧長安),這嫁過去便是有您吃苦的了。”

李清在顧家受寵得緊,而她向來不喜李緋煙,指不定要使多少絆子難為李緋煙。

聽溪落說叨着,李緋煙憶起了幼年時同顧長淮一起下棋的往事。

“我輸了。”當顧長淮的黑子落下,李緋煙看着棋盤淡淡道。

“你根本就沒用心,你不尊重我!”顧長淮生氣極了。

“顧公子,是你進步了。”李緋煙違心道,她這一月來每日同顧長淮下棋委實心累。顧長淮不贏她,他是不會善罷甘休的。

聞言,顧長淮冷哼一聲,“我沒那麽好糊弄!”

李緋煙也懶得裝模作樣,她都忍了一個月了,若不是看在爹和顧将軍的面子上,她早就甩手不幹了。她磕磕巴巴地朝顧長淮吼:“你根本就不會下棋!”

李緋煙長這般大,還沒吵過架,這一吼完,心裏惴惴不安。

顧長淮氣不打一處,“我不會?”

他與那麽多人對弈過,卻偏偏敗在了面前這個沉默寡言的小姑娘身上,自然心有不甘。不然,他也不會一月以來日日同她對弈,一決高下。只是,這一月以來,每日都是他輸罷了。

“你僅僅想贏我。”李緋煙如實道。

聽着李緋煙分明軟糯卻又故作成熟的語氣,顧長淮心裏極度不爽,他道:“對弈不就是為了贏嗎!”

“可……在我看來,對弈是為陶冶情操,修身養性,并非你說的那般功利。人生如棋,在棋局上能測人心,讀人性。我讀到了顧公子極強的勝負欲,我幾番想将棋下為平局,你卻步步緊逼最後因為過于功利生生斷了自己的獲勝之路。”李緋煙望着棋盤,不緊不慢地道出自己的見解。

後來兩人還争辯了些什麽,李緋煙已然記不得,她只能記起此後他們便不歡而散,再無來往。

“咦?”溪落從李緋煙的包袱裏抽出了一封信,問道:“小姐,你可是忘了将信送出?”

“信?”李緋煙疑惑地走過去,結果溪落手中的信封,正反看了看,道:“我不曾寫過呀。”

李緋煙打開信封,抽出信紙來展開。信中只一句話,用了讓人難以辨識的狂草。溪落在旁邊好奇地打望,奈何她一個字也看不懂,只能作罷。

李緋煙瞧着紙上龍飛鳳舞的字跡,不自覺皺起眉頭——他到底什麽意思?離開時,分明還微笑着祝她一路平安。

“小姐,這寫的是什麽呀?”溪落委實好奇,忍不住問。

李緋煙道:“思公子兮未敢言。”

沅有芷兮澧有蘭,思公子兮未敢言。

“诶?”溪落沒反應過來,她家小姐分明是女子,思……公子?是怎麽回事。

李緋煙望着天幕上挂着的一彎月,道不出是個什麽情緒。好似松了口氣,又好似心裏壓着塊石頭。

“沅有芷兮澧有蘭,思公子兮未敢言。”李緋煙又默默念了一遍,嘆了口氣。

湘君思念湘夫人,他是在類比嗎?這又是作何用意?

正在發愁之際,有丫鬟來通報讓李緋煙去正房。李緋煙心不在焉地跟着那小丫鬟穿過回廊,過了垂花門,穿過內院到了正房。

裏面很熱鬧,坐着當今貴妃李沁,她的爹娘,還有大哥李霖安平公主夫妻二人。李緋煙乖巧地行完禮,安安靜靜地站着,聽候“發落”。

溫氏叫她坐下,他們一家人好好聊聊,李緋煙搖搖頭拒絕,一時間屋內和諧的氣氛凝固了。在離開廂房之前,李緋煙從來沒有想過要反抗,爹娘要她嫁那她便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應當遵守。

可從廂房出來,走得這一路上她想了許多,腦海中祖母的話愈發清晰起來——“愛你所愛,嫁你所愛。人生苦短,恣意而活,不必勉強。”

回廊旁種了棵紫薇樹,紫薇花開得正盛,李緋煙不知怎麽的聯想到了桓南那一雙漂亮的桃花眼,一雙眼風流多情,格外吸引人。

“煙兒啊。”溫氏打破尴尬沉寂的氛圍,她道:“溪落都告訴你了吧?

李緋煙點頭示意自己知道了。

溫氏嘴角揚起接着道:“那顧長淮你小時候見過,是你顧伯伯的二兒子。現在他可是頂頂有出息的,如今他主動來求親……我與你爹爹覺着挺好。”

李蕭霆接着溫氏的話,“顧友之同我是好友,你嫁過去也不會受欺負。”

聽着夫妻二人一唱一和,李緋煙斂下神色,小聲喊了李蕭霆,“爹。”

“诶。”李蕭霆應下。

“我不想嫁。”李緋煙道。

她這淡淡一句威懾力十足,衆人紛紛向她望去,李蕭霆和溫氏嘴角的笑已然挂不住。

“你已經二九年華了!像你這般大的女子,孩子都一兩歲了,你可知!”溫氏按耐住脾氣訓斥她。

李蕭霆還算平靜,只是臉色并不好看,他問:“你想如何?”

李緋煙自然不敢答不知道這三個字,她只能垂着頭,咬着唇不說話。

“妹妹可是有中意的人了?”李沁出來打圓場。

李緋煙想,若是她說她喜歡桓汜,那估計在場諸位也沒人信。索性搖頭。

李蕭霆不怒自威,又問了李緋煙一句,“當真不嫁?”

見李蕭霆又問了一遍,李緋煙猜想這事兒還有轉圜的餘地,重重點了下頭,“當真。”

之後是漫長的沉默,衆人皆看向李蕭霆,卻沒人敢再開口說話。不安一點點在李緋煙心裏蔓延。

山雨欲來風滿樓。

時間一點點地流逝,漸漸地李緋煙有些手足無措,腦袋也跟着開始暈乎乎的。她這是緊張過度了。

二更天。

所有人都精疲力竭了,李緋煙站着不動快兩個時辰,感覺腿不是自己的,腰也不是自己的。

李蕭霆終于開口,卻是讓所有人都震驚了,他斬釘截鐵道:“既如此,你我便斷絕父女關系。你嫁與不嫁,與我丞相府無半點關系。”

這話如驚雷,劈醒了昏昏沉沉的李緋煙也劈醒了昏昏欲睡的其他人。李緋煙眼中的驚愕悉數落如李蕭霆波瀾不驚的眼裏。

他怕李緋煙沒聽清,再道:“我從此便沒你這個女兒。”

“這……”溫氏不敢置信,這不過一樁姻緣,怎鬧得如此地步。

“爹!”李沁吓得叫出聲來,她當是李蕭霆糊塗了。

溫氏想說點什麽勸一勸李蕭霆,卻被李蕭霆一個眼刀掃過,不敢開口。雖說是不太喜歡這個女兒,可好歹也是自己身上掉下的一塊肉,這趕出家門,未免嚴重了。

李緋煙憋紅了眼眶,她張了張嘴,在望見李蕭霆毫無波瀾的眼時,心一點點沉了下去。不是開玩笑,她爹爹是認真的。

她對他們來說,大抵是真的不重要吧。

李緋煙勾起嘴角輕輕笑了兩聲才緩緩跪下,朝着李蕭霆和溫氏的方向磕了三個響頭,她沙啞着嗓子道:“您放心。這世上從今開始便不再有李緋煙這個人。我不用您給的姓,自然也不用您給的名。此後世間流離失所的這縷幽魂與李家毫無牽連。”

李緋煙最終還是沒有忍住,眼淚一滴一滴地往下流,她也不管,淚眼朦胧地再瞧了瞧自己的父母,兄長,姐姐,轉過身,一步一步走地堅決。

他們見到李緋煙上一次掉眼淚是什麽時候?李蕭霆記得是她求他救琉璃的時候。

她走了,留下滿室靜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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