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李緋煙是在與桓南見面的第二天傍晚遇到這群鴿子的,已經過了一個晚上,這群鴿子還沒走。
徐濛濛站在一群鴿子裏往地上撒玉米,見李緋煙來了,歡快道:“姐姐,這些鴿子真聰明诶。”
李緋煙嘴角抽搐,看着這些鴿子一手扶額——桓汜養的鴿子都這麽靈性。她蹲下身去,一群鴿子玉米也不吃了,紛紛圍過來。
李緋煙拍了拍其中一只鴿子的頭,道:“你們主人不在這裏。”
鴿子們面面相觑,男主人女主人都一樣的嘛。那只被拍的鴿子往李緋煙身邊湊了湊,露出腿上綁着的信。李緋煙無奈地笑了,她取下信來,那只鴿子如釋重負,過去銜了粒玉米拍拍翅膀飛走了。
不一會兒,所有鴿子都飛走了。
黎國軍隊還沒有回到京城,程一還不知道桓汜被顧長淮抓住的消息,李緋煙如此想着,胸口有些悶。那些信鴿送的都是些機密消息吧。
李緋煙最後還是把信都拆開了,十幾張小紙條組成了一封長信。內容是關于周栩栩的,信上說周栩栩真的去了丞相府認親,最後被趕了出來。程一按照桓汜的吩咐說這麽些年對周栩栩也算是仁至義盡,放任周栩栩自生自滅了。
說來,周栩栩當初若能耐得住性子聽完周漁夫妻的對話,也不會是如今這般模樣。李緋煙自出生起就異常安靜,而周栩栩與其他嬰孩沒什麽兩樣,餓了哭高興了笑,每天都咿咿呀呀的。周漁夫妻倆調換孩子後發現瞞不過去,又想着暗中将兩家孩子換回來。
“就應該在出生那天就調換的。”周漁道。
“栩栩後出生一天,怎麽換!”周楊氏道。
照顧李緋煙的丫鬟發現不對勁,禀告了溫氏和李老夫人。溫氏将嬰孩抱出來檢查,掀開衣服一看,右腰處果然沒有梨花胎記。大家又聯想到府裏下人周漁夫婦最近也生下了一個女兒,一番調查,一切都水落石出了。
李老夫人念在周漁夫妻尚有悔過之心,也為了給自己小孫女積德,心一軟就放過了他們,只是打發他們離府。
誰知道命運如此弄人。
徐濛濛見李緋煙面對十幾張字條出神,忍不住伸手在李緋煙眼前晃了晃,“姐姐?”
“濛濛,你知不知道顧長淮住哪兒?”李緋煙開口詢問,眼神卻沒有焦距。
“顧長淮?”徐濛濛仔細回憶了一番,她不記得她認識一個叫顧長淮的人,疑惑問道:“那個人渣?”
李緋煙:“嗯。”
徐濛濛奇怪,“姐姐,你找他做什麽?”
因為那一群鴿子嗎?李緋煙失笑,并不回答徐濛濛,只道:“你去打聽打聽,他住哪兒。”
翌日清晨,李緋煙敲響了顧長淮在江南城住宅的門,本以為開門的會是家仆,沒想到是顧長淮本人,李緋煙被吓得下意識後退一步。
顧長淮看見來人,勾唇一笑,“果然,你還是來了。”
“他在哪兒?”李緋煙直切主題。
“別急。”顧長淮引着李緋煙進門,“先說說咱們倆的事情。”
李緋煙不想聽顧長淮賣關子,直接道:“我嫁給你,你放了他。”
聞言,顧長淮笑出聲,“爽快。”
他這一笑,笑醒了柴房裏的人。顧長淮帶着李緋煙到了柴房,他推開略微腐朽的木門,撲鼻而來的血腥味令人作嘔,李緋煙硬着頭皮踏進去。
柴房裏光線很暗,李緋煙适應了一會兒才看清裏面的景象,桓汜被綁在頂梁柱上,以他為中心,地面上的血漬向外蔓延。有已經幹了很久變黑的,也有他腳邊剛剛流下來的。
桓汜還是那晚上的那件黑衣,衣服沒有任何破損,不是用刑便是下藥了。李緋煙垂在身側的手有些發抖。
桓汜聽到柴房裏的動靜,緩慢地擡起頭來,看到來人,不可謂不震驚。李緋煙腳步沉穩卻緩慢,她一步一步向桓汜走過去,帶着上位者的那種氣勢,驕傲不可侵犯。顧長淮被這氣勢壓得有點胸悶。
李緋煙氣勢拿捏得的确不錯,顧長淮在她身後看不到她的眼睛,所以顧長淮不知道她在做戲給他看。桓汜虛弱的勉勵擡起頭看着李緋煙,她周身散發出的氣勢與她的眼神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桓汜知道,她在裝。
李緋煙每向桓汜靠近一步,她眼前的水汽就重上一分。
步步生情。
李緋煙眼底翻湧的那些情緒,和離那天,桓汜不曾明白,如今他看懂了。李緋煙的眼裏有失望,有痛,有掙紮,甚至有愛意,可沒有恨,唯獨沒有恨。
“別。”桓汜開口那一瞬間,心如刀割。
李緋煙俯下身子同他平視,讓他清清楚楚看到她眼裏的淚水滾落,那一滴淚落到地上,打濕了幹掉的血液。
那滴眼淚哪裏是落到了地上,分明是落在了他心裏。顧長淮的毒日夜折磨他,卻不似這一滴眼淚,砸得他疼得錐心刺骨。
桓汜難過地閉上了眼,他多希望李緋煙看向他的眼神是赤|裸|裸的厭惡和恨,至少那樣他會好受一些,可沒有,都沒有。他的眼角泛起了點點水光。
“桓汜。”李緋煙雙目無神地看着桓汜,語氣冷漠,說出了此生最惡毒的話,“你知道嗎?我從來都沒有打算救你。但是後來啊我想 ,你是這個重情重義的人,如若就這般死去,我會後悔一輩子的。我得讓你活着,讓你清晰的記得是誰救了你,午夜夢回時壓抑到喘不過氣,日日夜夜受這般心境的折磨。”
“死去,是對你的解脫,帶着愧疚與內心的譴責活着,才是對你的懲罰。”
顧長淮在旁邊聽到李緋煙這一席話,不由自主抖了抖,最毒婦人心,古人誠不欺我。
李緋煙的眼淚已經幹了,她也不再看向桓汜,轉過身去問顧長淮,“這是什麽毒?”
“南蠻蠱毒,緋煙可還滿意?”顧長淮保持微笑。
李緋煙也跟着笑,“南蠻一帶擅蠱,你到也是費心了。解藥。”
“不急不急。”顧長淮擺擺手,“你我大喜之日,便是他得解藥之時。”
“回京城需要些時日,準備婚禮亦需要些時日。顧長淮,你當我傻?他能撐到那一天?”李緋煙冷笑。
顧長淮還想說些什麽,猝不及防被李緋煙近身抽出了他的佩刀,李緋煙退後幾步把刀橫在自己脖子上,微笑道:“那我便祝顧大人,新婚喪妻,陰婚愉快。”
“不要。”
“等等。”
桓汜、顧長淮同時開口。只是他們想得完全不同。桓汜是真的不願意看到李緋煙死,而顧長淮想的卻是——李緋煙若真的死了,當今聖上大抵會找個由頭滅了他。
顧長淮從懷裏掏出一個小瓷瓶抛給李緋煙,他有點慌張,“開個玩笑,何必當真。解藥給你,你把刀放下。”
李緋煙接了解藥,提着刀走到桓汜身後砍斷了綁住桓汜的繩索。桓汜身上一點力氣也無,沒有了繩子的固定,直直倒在了地上。李緋煙扔了刀,蹲下身子喂了他解藥,便起身離開了柴房,沒有一絲停留。
顧長淮已經準備好了回京城的馬車,李緋煙也沒有理由拖延着不走,只是還有些人有些事物需要處理,提出要回今朝醉一趟。顧長淮心情不錯,放她去了。
李緋煙在今朝醉有些交情的只有許媽媽和徐濛濛二人。許媽媽聽說李緋煙要走,倒也沒說什麽,只是帶着點擔心,最後祝她日後平安喜樂。
徐濛濛這個小姑娘反應很大,聽說李緋煙要走,忍不住哭起來,越哭越厲害,抱着李緋煙不肯撒手。
她哭訴:“你走了,日後就沒有人教我讀書識字了!”
李緋煙安慰:“教了你這麽多,日後你自個兒琢磨。”
徐濛濛哭得更厲害了,“元宵沒人幫我猜燈謎了!”
李緋煙繼續安慰,“日後便是沒有我,你也能猜出來。”
……
徐濛濛:“日後……日後……”
李緋煙嘆氣,“濛濛,沒有日後了。”
徐濛濛死活不肯撒手,最後是被顧長淮的人拉開的。瞧着徐濛濛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模樣,李緋煙最終沒能忍住眼淚。
她的記憶中,眼淚的味道一直都是苦的,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是甜的。被人依賴的感覺真好。
過往那些日子裏,曾經無數次的離別沒有一次挽留,李緋煙總是帶着點希望轉身,然後随着時間拉扯,心一點點涼下去。那個時候的她多希望有人在背後叫一下她,只要有,哪怕是虛情假意的客套,她也不走了。
可是,她一次也沒等到。
年少時,覺得轉身的那一剎那潇灑帥氣,像話本子裏仗劍浪跡天涯的劍客潇灑不羁,長大後才知道,每次自己都是憋着一口氣轉身,呼出氣那一瞬間好像獲得了自己理想中的自由,又好像失去了全世界。
從江南城到京城,李緋煙一路無言。她離開時只帶了一副紫琉璃長吊墜耳環、那張奇怪的藥方和西涼獨有的那份藥材。實在覺得悶了,她就把藥方拿出來看,看得滾瓜爛熟,能看出朵花兒來。
顧長淮最初還耐着性子同李緋煙講話,可李緋煙真的完全不搭理他,他就老老實實回前面騎馬去了。
桓汜被桓南送到了微草山,賀老太看着床上躺着的還吊着一口氣的孫子,語氣不善地朝桓南發了一同脾氣,“你救他作甚!他這麽作孽,死了老太婆我還高興呢!”
桓南知道祖母刀子嘴豆腐心,弱弱頂嘴,“真死了,你就哭吧。”
“個死孩子!”賀老太伸手去揪桓南耳朵,揪得桓南嗷嗷直叫,“你還好意思跟我頂嘴,學藥理學個二三分,學功夫學個五六分,虧得你還有|八分能耐布兵謀略,不然杳杳跟着你,也不知道是上輩子做錯了什麽。”
被自己祖母嘲笑一通,桓南委屈地自閉了。賀老太雖然罵得起勁,但下手的活也沒停着,再怎麽說,桓汜也是她曾經引以為傲的孫子。
李緋煙被顧長淮體貼地送到了丞相府,兩人分開前,李緋煙對顧長淮說了一句話,“生得相親,死亦何恨。”
生既然相愛,死亦何恨。顧長淮着實琢磨不透,回家去問了顧長安。顧長安也是一介武夫,哪裏懂得這些彎彎繞繞,兄弟倆冥思苦想好一陣也沒有得到答案。
李清陪着顧夫人拜完佛回來見二人愁眉苦臉實在不得其解,便随口問了聲何事。
聽完兄弟倆訴苦,李清了然地點頭, “步非煙。”
“步非煙?”倆兄弟齊聲問道。
李清很是無奈地瞪了自己夫君和小叔子一眼,去書房翻出一本《唐傳奇》給他們看。步非煙被自己丈夫打死之前說的就是那一句“生得相親,死亦何恨”。
看完《非煙傳》,顧長安拍了拍自己弟弟的肩膀表示安慰,顧長淮黑着臉半晌沒說話。李緋煙這是在諷刺他,他像武公業,還是在暗示他,自己留不住她,她終有一日會紅杏出牆?
李清不知道李緋煙是怎麽答應顧長淮嫁給他的,只好心勸道:“李緋煙并非步非煙,你不要往心裏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