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李緋煙回到李府後見到的第一個人是自己的母親溫氏,當時溫氏正在清點顧府送過來的彩禮并沒有注意到身後的李緋煙。李緋煙聽到母親很是高興地說:“喬青,你看看,這彩禮比李清那丫頭嫁過去時多了一倍呢。”
聞言,李緋煙瑤瑤頭,嘴角挂着微笑離開了。攀比當真使人醜陋。
當初的父女斷絕關系鬧得很大,李緋煙回家後就再也沒有踏出過白梨院一步,除了溪落,她一個其他人都沒有見過。
日子過得很快,所有關于婚禮的事物都準備好了。桓府最近也鬧出了動靜,府邸上上下下翻新了一遍,還種了滿院的梨花樹。桓府竣工那一日,恰好是李緋煙出嫁的前一晚上。
一切都如同平常一般,李緋煙安靜地吃完晚餐,在院子裏走了幾圈消食,後來又坐在床頭發了一會兒呆就睡了。
但溪落不知怎的總覺得不安,李緋煙睡下後,她就從屋裏出來,抱膝坐在門口守着。漸漸的溪落聽到了屋內細微的聲響,她耳朵貼着門仔細聽發現是李緋煙啜泣的聲音,而後哭聲漸漸放大,最後像是抑制不住了嚎啕大哭起來。
溪落聽到李緋煙難過的哭泣,心裏像是被什麽狠狠抓了一把,鼻頭一酸也跟着哭了起來。她眼淚像是不要錢似的不斷往外湧,哭到最後抽噎起來,她怕被李緋煙發現,咬着自己的手背堵住自己的聲音。
屋內,李緋煙也不知道怎麽了,就是特別的想哭,一哭就收不住了越哭越傷心,像是要把自己這小半輩子的委屈全部哭出來一樣。空着腦袋哭還好,可哭着哭着想起其他事情,就更是收不住了。
祖母去世,她不能哭;後來爹跟她說情緒不要外露,她忍住不哭;旁人說她無情無義,她裝做沒有眼淚。直到她遇見了桓汜,這個世界上唯一告訴她可以哭的人,他說:你是姑娘,委屈了就哭,哭是你的權利。
可委屈又如何?哭了又如何?李緋煙想着,她頭頂的那一片天早就在她懵懂不知世事的時候塌了,後來再也沒有人幫她撐起來過。
沒有人,也沒有人願意。
再也不會有人抱她在膝上同她講故事;再也沒有人給她一個溫暖的懷抱遮風擋雨問她冷不冷;也再也不會有人拉起跌在泥潭裏的她告訴她“不哭,你是最棒的”。
“祖母,你說讓我過自己想要的生活,可你……卻不曾告訴我,這條路,我該如何去走……”李緋煙閉着眼把臉埋進枕頭裏,腦海裏閃過幼時同祖母在一起的畫面。
祖母走得太早,早到來不及教她如何長大。
十六年前的李緋煙失去了自己的天,她試着為自己再撐起一片,十六年後,她發現自己原來撐不起來,沒有了就是沒有了。
微草山,三更天。
桓汜的傷好得七|七|八|八,今日傍晚他得到程一傳來的消息後,便窩在李緋煙曾經住過的那間屋子裏沒有再出來。
屋子裏酒壺排了一排,桓汜就坐在窗邊,一邊賞月,一邊一壺酒一壺酒地灌自己,本想來個一醉方休不省人事,卻不想越喝腦子越清醒。
賀老太起夜,聞到一屋子酒味,嘆了口氣也不知道該心疼誰。
“早知如此絆人心,何如當初莫相識。”聞得門外賀老太的嘆息,桓汜又猛得灌了自己一口酒。
何如當初莫相識?桓汜笑得有些凄涼。他扮作桓南的樣子接近李緋煙,打着一見傾心的旗號留在她身邊。他每日都在李緋煙身邊演戲,演含情脈脈演柔情似水,久了連自己都分不清到底是真是假,無論他對她多好,他都可以肯定的告訴自己,你在演戲。
是什麽時候真的動了情呢?是李緋煙救自己那日,他發現自己會心疼了?還是和離那日,他望進了她情緒翻滾的眼眸再也忘不掉?亦或是更早的時候?
他以為自己的心是一潭死水,卻從來沒有想過會被李緋煙蕩起漣漪。
《牡丹亭》中寫到:“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那一日,當桓汜看着李緋煙噙着眼淚一步一步走向自己時,他想起了下一句“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
終于發現了自己假戲真做,卻再也來不及挽回。命運當真半點不由人。
“我輸了。”桓汜盯着酒杯喃喃道。
輸得一塌糊塗,輸得體無完膚,輸得……心甘情願。
桓汜嘴角勾起一個燦爛的笑容,他舉起酒杯似同月亮碰杯,一雙桃花眼映着清輝波光粼粼,聲音是落寞的,“如你所願。我日日夜夜受這般心境的折磨,至死方休。”
李緋煙嫁人了。
無論是街上圍觀人們的議論聲,還是穿透力極強的唢吶聲,回響在李緋煙耳畔都顯得那麽的不真切。李緋煙行屍走肉般拜完堂便被送進了洞房,她端端正正坐在床上,一坐便坐到了第二日的天亮。
是顧長淮給的下馬威,她想。
溪落當真氣得要死,卻不敢發作,唯恐外面顧家家仆聽見了找李緋煙麻煩。她一邊取下李緋煙的發飾,一邊用氣音抱不平,“這顧二少爺也太欺負人了些,分明是他非要您嫁,結果在新婚當夜給您難堪。您日後出去該如何是好!”
李緋煙坐着一宿沒動過,現下又累又餓,她裝沒心沒肺慣了,只道:“我餓了,你且去看看廚房有什麽吃的沒。”
溪落應下,給李緋煙打了一盆洗臉水便出門找吃食去了。李緋煙等了一會兒,實在熬不住就躺下睡了過去,但始終不安穩。雞鳴了三聲,李緋煙悠悠轉醒,溪落沒有回來,倒是顧長淮推門而入。
顧長淮穿了身常服,眼裏不帶感情,身後跟着個小丫頭顫顫巍巍地端着托盤,一股中藥味在房間裏彌漫開來。
“生得相親,死亦何恨。”顧長淮念道:“李緋煙,你是想給我使絆子呢?還是你自己?”
李緋煙勾了勾嘴角,不答話。
顧長淮自顧自道:“我這輩子要強,我看上的便一定要是我的。我的東西,我便是厭了,寧可毀了也不會留給旁人。”
李緋煙配合着點頭,心道:對自己認知挺清醒。
溪落是在這個時候端着一碗粥進來了,屋子裏氛圍緊張,她行完禮後有些不知所措。李緋煙示意溪落把粥給她,她一邊喝粥一邊問顧長淮,“你當如何?”
李緋煙懶得拐彎抹角,既然相看兩厭,那少看一秒是一秒。顧長淮示意小丫鬟将托盤拿過去,托盤上放着一晚黑漆漆的湯藥。李緋煙看了一眼湯藥,又看了眼端着托盤瑟瑟發抖的小丫鬟,仿佛下一秒就會哭出來。
李緋煙接過藥,笑問:“你叫什麽名字?”
小丫鬟抖得更厲害了,死死低着頭,生無可戀地回答:“奴婢白雪。”
李緋煙“哦”了一聲,心裏有了計較。她低頭聞了聞那碗湯藥,噗呲一聲笑了,擡頭挑釁地看着顧長淮,“你還怕我跑了?”
顧長淮看到李緋煙絲毫不放在心上,無所畏懼的模樣,覺得自己重重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心裏越發不快起來,“我若沒記錯,步非煙爬牆能力了得啊。為夫怎舍得你做出那樣不安全的事情呢。”
“東窗事發,亂棍打死。為夫可不願一代美人就如此香消玉殒,還是從源頭斷絕了好。”
“既如此,我無話可說。”李緋煙沒有猶豫,端起碗一口氣喝完。
李緋煙昏迷前,聽到的最後一句話是“白雪就留給你了”。
李緋煙三朝回門那日,丞相府出現了一位不速之客。李蕭霆的書房裏很安靜,只聽得落子的聲音。一局罷,他贏了。
“桓大人,你放水了。”李蕭霆呷了口茶道。
桓汜莞爾一笑,“倒不是。是在下太久沒有下過,生疏了。”
李蕭霆早已看透一切,他道:“今日,她不會回來的。”
桓汜把玩棋子的手一頓,笑笑沒有說話。
李蕭霆嘆了口氣,“年輕人,既然結束了,就向前走吧。”
他是知道桓汜與李緋煙在一起成親了的,至于最後為什麽走到如今這一步,他卻是不知了。
桓汜将棋子放下,起身朝着李蕭霆拱手行禮,“時間不早,桓某便告辭了。期待下回同李丞相切磋。”
李緋煙一昏迷就是五日,睜開眼時眼前一片朦胧,她喊了一聲溪落聲音沙啞。溪落一聽到聲音就端着自己熱好的粥去到了李緋煙床邊。
“小……”溪落習慣性想喊小姐,“夫人,你終于醒了。快,喝些粥墊墊肚子,都幾日不曾進食了。”
李緋煙如同往常一般起床,她手腳乏力動了兩下沒能起來,溪落見狀連忙扶她起來,讓她靠着自己,又喊來白雪喂李緋煙喝粥。
白雪是個十二三歲的膽小的丫頭,善良卻一點脾氣也無。那日,顧長淮走了,李緋煙昏迷,白雪頓時松了口氣卻又害怕得不行。溪落惡狠狠地一眼瞪過去,白雪滿臉淌淚直接就給溪落跪下坦白了一切。
白雪是才買進府裏的,那日領工時恰巧遇到了顧長淮,便被顧長淮随手一指喊來送藥,什麽都不知道。
李緋煙靜靜聽溪落說完最近的一些小事,粥喝了小半碗卻是再也喝不下了。
“白雪,你去拿些筆墨紙硯來。”李緋煙吩咐道。
溪落授意扶着李緋煙下床走到桌旁坐下,見李緋煙氣喘籲籲,不由擔心地問:“小姐,那藥……”
李緋煙臉色不太好,緩了一下才道:“不危及性命。”
“那……”溪落還想問,但是白雪已經拿了筆墨紙硯進來,細心擺到了李緋煙面前。
李緋煙拿起毛筆蘸了墨汁一邊寫字一邊道:“便是如同這般,走不了幾步路,做……”話還沒說完,李緋煙手中的筆沒拿穩落在了地上,墨汁抖落在她的裙擺。
白雪蹲下身急急忙忙撿筆,溪落拿出手帕去擦裙擺上的墨汁。李緋煙垂下眸子,神色暗淡,聲音中透着失落,“竟然連筆也拿不穩啊。”
“怎會!小姐定是睡久才乏力至此。”溪落蹲在地上,裝作同染上墨汁的裙擺較真來掩藏自己的眼淚。
“會好的。”李緋煙擡手拍了拍溪落的肩膀表示安慰。
“對,會好的。”肩膀上的力道輕,輕到溪落差點感覺不到,卻十分有力地拉扯着她的心髒。
溪落依舊蹲在地上同那墨汁較真,李緋煙拗不過,只好讓她去了。一個時辰過去,李緋煙終于寫完了藥方。
顧長淮給的藥她肯喝不過是因為她知道解藥,她驚訝的是顧長淮防她防得如此緊。
溪落得了解藥藥方,第一回,她借着采買的名義光明正大的出門,被毫不留情地趕了回去,那個時候才知道,顧二公子的正室連出門的權利都沒有。
第二回,溪落等到夜深人靜爬牆而出卻被顧長淮抓了一個現行,若不是李緋煙低聲下氣向她求情,溪落才不僅僅是遭頓毒打的懲罰。
溪落不敢再嘗試了,日日守在李緋煙身旁,看着李緋煙越來越虛弱的身體,害怕得不行。一轉眼,秋天到了。李緋煙日複一日的消瘦,瘦到現下只剩骨頭。溪落看着李緋煙,就像看到院子裏的落葉一般,害怕風一吹就走了。秋高氣爽,李緋煙說想出去曬曬太陽,她躺
在院子裏放着的貴妃椅上閉目養神,倒是迎來的稀客。
李清一人緩緩而來,坐在李緋煙旁邊獨自開口,“我一直想看你落魄的模樣,想看着這
世界把你的傲骨一根一根折斷,想看到你在泥潭裏打滾狼狽不堪。我讨厭死了你總是一副事
事不關己像是谪仙看戲一般的模樣。憑什麽我們都飽受塵埃灰塵仆仆,而你卻一塵不染。”
“如今你這般模樣,我明明盼了十多年,如今盼到了卻一點都高興不起來。”
李緋煙安安靜靜地躺着沒有任何回應,是睡着了,李清扯了扯嘴角,“你聽不見也好,不
然又會嗆得我氣不過。”
“李緋煙,我錯了。這麽些年我跟你過不去,哪裏是讨厭你,分明是讨厭我自己。我也想同
你一般恣意而活,可我做不到。我嫉妒你,我想把你拉進陰溝裏同我一樣在這世界上掙紮……”
“你一定要活下去,不然我這後半輩子得多無聊。”
李緋煙迷迷糊糊醒來時,看到一個朦朦胧胧的背影匆匆跑開。
是夜,李清同顧長安在屋內對酌,有些心不在焉。
顧長安看妻子情緒不對,忍不住問道:“何事這般傷神?”
李清抿了一小口酒,道:“你說這世上,有的人明明已經在泥潭裏打滾了,你卻覺得她一塵不染,她明明已經跌落塵埃,你卻覺得她宛如谪仙。這是為什麽?”
顧長安聽李清這麽說,腦海裏浮現出桓汜的身影,他也下意識地說了出口,“桓汜。”
李清沒有答話,只是笑着搖了搖頭,又喝了一口酒。
溪落在李清的幫助下終于出了顧府,只是時辰不對,所有的藥鋪都打烊了。溪落走投無路,懷抱着希望去敲了桓府的門。開門的是家丁,幾經波折,溪落終于見到了桓汜。
桓汜還是那個皎皎公子,只是整個人有些喪。一見面,溪落便直直跪在桓汜面前,淚如雨下,“桓大人,救救我家小姐吧。”
桓汜眉心一跳,心中一緊,虛扶起溪落,克制住自己的情緒後他才開口,“渺渺她,怎麽了?”
溪落抽噎着講了出來,聽得人不禁唏噓。聽完,桓汜臉色沉沉,半晌不曾開口。屋子裏的所有人都忍不住打了一個寒顫,桓公子的氣壓太低了。
桓汜道:“如若你把藥帶回去煎,顧長淮定然會發現。他這些年手段越發毒辣,若被他發現,你們怕是活得更為艱難。我将藥做成藥丸,十五日之後,你再來取。”
“可是……”溪落遲疑。
“十日之後,顧長淮因公事要外出,你不必擔心。”桓汜道。
言下之意便是桓汜會在十日之後支走顧長淮。
溪落悄悄回了顧府,日子平平淡淡一如往常。李緋煙吃得越來越少,溪落不免擔心營養問題,狠了心的往菜裏加補品,但過量會适得其反。
李緋煙吃下那些補品滿滿的菜肴,一刻鐘後悉數都吐了出來。溪落在旁邊急得掉眼淚,“吃這也吐吃那也吐,我該怎麽辦,怎麽辦……”
李緋煙虛弱地安慰她,“虛不受補,無妨。”
十日之後,顧長淮真的因為公事離開了京城,來回路上都需五日時間,留給溪落的時間很充裕。
又五日過去了,溪落順順利利從桓府拿到了藥丸。只是李緋煙的身體狀況很差了,光吃藥沒用,桓汜說還得自己加以鍛煉,于是溪落開始日日盯着李緋煙逼她走動。
李緋煙走出幾步就停下累得不想走了,溪落就叫白雪扶着李緋煙走,又往前走了幾步,李緋煙腿一軟就摔坐在地上。
白雪正要去拉李緋煙起來,卻聽溪落帶着哭腔喊道:“白雪,你別管,讓她自己起來。”
溪落看着李緋煙弱小無助的模樣,擦了擦自己臉上的眼淚,想道:再過段時間,只要再過段時間,便不會這般痛苦了。她便不用害怕李緋煙哪一日睡着了就再也醒不過來。
溪落就這般逼着李緋煙走動,走過了嚴冬,迎來了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