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許細溫
除了小時候, 親眼見識過偏癱的奶奶是怎麽吃喝拉撒在床上, 許細溫鮮少接觸到失去生活能力的人。記憶中,奶奶住着家裏最偏裏面的房間, 屋裏窗戶總是打開着,門卻是關得不留一絲縫隙,許媽每每送飯進去, 走到門口就是提起一口氣, 出來後又反複呼吸。
從許媽的抱怨中,許細溫知道了奶奶又是怎麽弄髒了床單和被罩,以及屋裏是怎麽肮髒和臭烘烘。
照顧生病的人, 許細溫從說出這句話以及有了心理準備。
可郝添頌,沒有準備。
郝添頌躺在床上,他手臂和腿上綁着石膏,動彈不得。眼睛望着天花板, 眼珠子一動不動,腮幫子咬得死緊,嘴唇以及變了顏色, 臉色越來越差勁。
許細溫手裏提着男士用的尿壺,站在床邊, 耐心地勸他,“你二哥回欣榮處理事情了, 估計一兩個小時內回不來,不要等他了。”
“……”郝添頌不說話,牙齒咬得很緊。
許細溫學他的樣子, 抿着唇,“憋久了對膀胱不好。”
郝添頌閉着眼睛,從唇齒間擠出幾個字,“不用你管。”
許細溫怎麽可能真的不管他,她彎腰把尿壺放在地上,掀開他身上的被子,要拽他褲子。
郝添頌睜開眼睛,眼睛裏凝聚着滔天的怒意,如果能噴火,已經把眼前的人燒成木炭,他大聲叫,“別碰我,你走。”
許細溫站着沒走,她有的是時間,可以慢慢來。
郝添頌卻不能,他度秒如年,嘴角已經在抖動,他在用脆弱的意志,支撐着尊嚴,不肯讓許細溫碰他,幫他小解。
“會炸的。”過了十分鐘,像小媳婦一樣站着的許細溫,說,“不及時排出來,會被身體再吸收,會……”
郝添頌用力閉着眼睛,聲音帶着輕微的顫抖,言不由心地說,“我已經不想上廁所了,你出去吧。”
“這裏沒有其他人。”許細溫繼續勸他,“我可以背過身去,可以不告訴其他人,沒有其他人會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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郝添頌哼了一聲,“不肯和我複合,不肯要我的感情,你對我來說,就是其他人。”輕掀眼皮,眯成一條線,“我要睡了。”
郝添頌很想上廁所,他快要憋炸了。
可他不能讓自己像個廢人一樣,讓許細溫幫他,那會讓他更加生不如死。
郝添頌嘴裏反複念着“睡着睡着”,睡着了,時間就不會過得那麽慢,一兩個小時,應該能等到郝添慨回來。
小腹那裏漲着疼痛,要裂開一樣,冷汗一直出。
都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郝添頌清醒時候不能正常排放,在夢裏就在一直找洗手間,他迷迷糊糊看着夢裏的自己,姿勢難看地跑着到處找洗手間。明明看到一個标志着洗手間标志的小房子,在不遠處,可無論他跑得多快多久,就是無法到達。
“窩草。”郝添頌急得直罵。
眼看真的要忍不住,彎着腰,蹲在地上。
一回頭,看到在左後方就有一個洗手間,而且顯示着無人使用。
他一喜,“窩草。”又罵了一句。
不再猶豫,快跑兩步,打開洗手間門,再無需壓抑忍耐。
此刻的感受就兩個字:暢快。
郝添頌覺得睡了很久,應該有一兩個小時,而且郝添慨已經回來。
他鼓了鼓肚皮,沒有難受的感覺,感覺仍舊是兩個字:輕松。
不再需要忍耐的郝添頌,在看到他二哥郝添慨進他房間時候,他仰着臉,給了二哥一個金燦燦高濃度甜甜的笑容。
郝添慨手裏夾着核桃酥,不妨被郝添頌這麽乖巧可愛的笑容,閃到眼睛。他揉了揉眼睛,笑着不可置信地說,“從你不穿開裆褲起,就沒這麽對我笑過了,甚是懷念。”
“二哥。”郝添頌還想說其他的,他不是感情豐富擅長嘴上說辭的人,舔了舔還是說不出來心裏的感動和感激。
郝添慨被他叫得心裏一驚,核桃酥放在嘴邊,來不及咬,一臉緊張嚴肅地問,“你是不是哪裏不舒服嗎?我叫醫生進來。”
“我沒有不舒服。”郝添頌說,覺得這麽婆婆媽媽的不像自己了,幹脆直接說,“以前看你不順眼的地方太多,對你态度有些不好,以後,我都叫你二哥吧。”
“別,還是叫我名字吧。”郝添慨擡手,抹汗,“你突然感性起來,我不适應。你先別說話,讓我靠着門。”
郝添頌忍了忍,才把溜到嘴邊“腦殘”這個詞說出來,他想了想,說,“給我找個男護工,力氣大點,幹淨點的。”
“不是有許細溫照顧你,還需要男護工做什麽?”郝添慨咔嚓咔嚓吃核桃酥。
“她力氣小,搬不動我。”郝添頌嘟囔着說,“有時候……不方便。”
“我記住了。”郝添慨吃完了,扯了紙巾擦手指,“阿頌,你下午沒有喝水?躺着活動量小,要多喝水。”
郝添頌說,“不渴。”又說,“喝了一直上廁所,以後你在家的時間,我多喝點算了。”
“許細溫呢?”過了會,郝添頌問,這幾天,他每次醒來,看到的第一個人都是許細溫的。
郝添慨說,“在洗床單。”他笑吟吟地,真誠地稱贊,“有個女人照顧就是不一樣,上心得多,你躺在床上不動彈,她還能幾天給你換一次床單,能有多髒。”
“……”郝添頌看向腳那裏,果然是換了床單的,可……不是前天才換得床單嗎?
郝添頌有點激動,聲音不敢大,“你什麽時候回來的?”
“剛回來。”郝添慨不理解弟弟的突然情緒轉變,他有點迷茫。
“你什麽時候幫我……幫我……”郝添頌咬牙,“小解。”
郝添慨一臉無辜,“沒有啊,我剛回來,許細溫說你在睡覺,我就沒進來。”郝添慨往門口走,“許細溫不知道在哪裏買的核桃酥,味道不錯,我再去吃一個,阿頌,你要嗎?”
“不要。”很頹敗很懊惱的聲音,又責怪,“不知道我在家裏躺着,總在外面溜達什麽,我要是有什麽事情,身邊每個人怎麽辦。”
“你你無理取鬧。”目瞪口呆後,郝添慨捏着嗓子說。
郝添頌氣得想捶床,可他的手臂擡不起來。
已經關上的門,再次打開,郝添慨探頭進來,一臉欠揍的笑,“阿頌,你尿床了。”
“滾。”郝添頌大嗓門叫。
郝添慨見他真的生氣了,沒敢再調侃,趕快關上門,走了。
“許細溫啊許細溫,你一定讓我這麽難堪嗎?”只有郝添頌的房間裏,郝添頌自言自語,沒有人的回應。
晚飯,照例,是許細溫做。
這幾天,飯菜出鍋,許細溫先盛出來一部分,留給郝添頌,放在一旁等着涼。
許細溫和郝添慨在餐桌旁吃飯,一般郝添慨說得多,說欣榮的藝人和項目,許細溫聽得多應得少。郝添慨察覺到她的心不在焉,就漸漸不說了,好在他巧舌如簧,總能找到話題。
許細溫吃得很快,端着不太燙的食物,進郝添頌房間,喂他。
從許細溫進房間,郝添頌就一直看着她。
許細溫專心地搬小桌子放在床上,又把飯菜放上去,這才說,“吃飯吧。”
郝添頌嗤一聲笑,“不笑話我兩句。”
“笑話你什麽?”許細溫沒笑,她平靜的臉上,溫溫柔柔的表情。
郝添頌哼了一聲,“給你十分鐘的時間笑話我,過了這個時間,就不準再提白天的事情。”許細溫還沒應聲,他又說,“五分鐘,只有五分鐘的時間。”
“你想先吃菜還是喝湯?”許細溫自說自話,“還是先喝湯吧,潤潤嗓子。”
郝添頌覺得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他有些惱,“等我哥給我找的男的護工,你就走吧,去上班,別在這裏。”
“為什麽?”許細溫像對待幼兒園裏,蠻不講理的小朋友一樣,耐心詢問。
她越這麽溫吞吞的,郝添頌就越惱,“我不想讓你看到我像一具有呼吸的屍體一樣,不想讓你看到我更多髒和差勁的樣子,所以,當我拜托你了,許細溫,你走吧,給我留點面子。”
許細溫等他說完,她偏着頭,解釋,“哦,你是因為小解的事情生氣嗎?是郝總回來他幫你的,我看床單上掉了飯菜,才拿去洗的。”
“……”她竟然當着他的面說謊。
許細溫還是不急不躁的,也不生氣,自覺把話題翻篇,“你想先吃口菜嗎?”
“嗯。”郝添頌自暴自棄。
一口湯一口菜,喂完郝添頌,許細溫仔細給他擦嘴巴,“無論現在你怎麽趕,我都不會走,等你好了,我才會走。”
照顧病人,遠比許細溫能想象的更加複雜。
她擔憂地看着郝添頌,輕輕地嘆了口氣。
隔了一天,郝添頌躺着,本就吞咽食物困難,嘴巴裏嚼着香蕉,他很生氣地說,“你是搶劫了香蕉店嗎?我已經吃了幾條了。”
“最後一條。”許細溫說,“你要多喝點水。”
她提水,是無心的,郝添頌卻覺得她是故意的。他陰陽怪氣地說,“我才不會給你第二次嘲笑我的機會。”
“郝添頌,你想不想上廁所,大的?”許細溫沒有回答他,反而問。
郝添頌的臉色難看到極點,“不想。”
又過了一天,許細溫更加着急了。
她的着急,終于被粗心大意的郝添慨發現,他奇怪地問,“你怎麽了?”
許細溫本不想說,又想起來上次郝添頌不肯小解的事情,也許對着郝添慨,他會好受些,“郝添頌,已經五天沒有上大號。”
“……”愛幹淨的郝添慨,對這個話題有些反感,“是他吃得少吧,等有了就上了。”
許細溫急着說,“不是,長久卧床的人,容易便秘,不是沒有,而是排不下來,他肚子不舒服,只是沒說。”
郝添慨說,“叫醫生過來。”
“不要叫別人。”許細溫一急之下,抓住他的衣袖,察覺到失态又松開,“郝添頌,肯定,不想別人幫忙。”
“……”郝添慨有些頭大,可到底是親弟弟,他忍耐着問,“你需要我做些什麽?”
許細溫說,“有一種藥叫開塞露,有軟化、刺激腸壁和潤滑的作用,我去外面藥店買來,你幫他。”
“……好。”郝添慨回答得艱難,心裏一直說,“郝添頌啊郝添頌,你以後可要對我好些啊,你可是我一把屎一把尿地帶大的啊。”
藥買來,郝添慨認真閱讀了說明書,又認真聽了許細溫從藥店導購那裏詢問到的使用方法,他手用力握住白色的塑料瓶,一副慷慨就義的表情,“我去了,如果能不成,你進去。”
“我在門口。”許細溫說。
能想象到的排斥,許細溫站在門口,聽着房間裏有說話的聲音。
是郝添慨難得好耐心勸的聲音,“阿頌,你試試,醫生說這個很有用的。”
有郝添頌氣急敗壞,聲嘶力竭咆哮的聲音,“我寧願難受死也不用,你們別管我。”
兄弟兩個,關于用不用,吵了十分鐘。
總是漫不經心的郝添慨,嚴肅認真地勸解,總是飛揚跋扈的郝添頌,蠻橫不講理地拒絕。兄弟兩個雖然平時總是鬥嘴,可他們感情還是很好的,鮮少像現在這樣,劍拔弩張。
好幾次,裏面有砰砰砸東西的聲音,站在門外,早已經心急如焚的許細溫,手已經放在門把手上,她想沖進去看看郝添頌,可她知道,如果她進去,會變得更困難。
“如果你實在不願意,我就出去叫許細溫,她就在門口。”郝添慨也沒什麽耐心了。
“二哥,不要。”郝添頌喉結上下滾動着,他蒼白着臉,猩紅着眼睛,咬牙忍着情緒,卻咽不下滾上來的哽咽,“不要讓她進來,求求你。”
已經開了一條縫的門,重新關上,許細溫退回門口,繼續站在那裏。
幾秒鐘後,白淨的帆布鞋上,滴落了幾滴水,很快暈染開。
真是奇怪,房子裏,為什麽會下雨呢?
過了不知道多久,郝添慨打開房間出來,手裏端着盆。
許細溫什麽也沒說,接過來,往洗手間方向走。
郝添慨緩過勁,臉色沒那麽難看,見許細溫收拾幹淨了,他聲音有些低,“你進去看看他吧,他心情很不好。”
“嗯。”許細溫應着,卻沒有立刻進房間。
人真是情緒多變,沒多久前,她急着進去看看他,現在,卻不着急了。
因為她知道,郝添頌現在想要的,只是安靜。
許細溫進房間,是端了飯菜,是容易消化的軟食。
郝添頌躺在床上,他稍微側卧着。
醫生說過他腰椎受傷嚴重,再經不起任何的扭曲,不能側卧,只能仰躺保持着。
“別,這樣舒服。”在許細溫嘗試着把他翻過來時,郝添頌說。
郝添頌的姿勢,不是完全的側卧,他只是肩膀稍微側着,腰部和腿還保持着仰躺的位置。他的頭埋在打着石膏的手臂裏,露着因為卧床而剪成寸頭的後腦勺。扭曲着蜷縮,把自己盡可能地縮着,臉逃避着追逐他的燈光。
許細溫的手搭在他肩膀上,力量漸漸失去,卻仍舊放在那裏,不敢壓着他。
手下的睡衣,汗濕。
她手下的,不是那個驕傲自大,不可一世到招人讨厭的郝添頌,而是一個正顫抖着肩膀,一個被逼得看不到希望的人。
他很生氣、很氣惱、很絕望、很無助,可他無能為力,他甚至連選擇死亡的辦法都沒有。
“後悔救我了?”許細溫把手拿回來,背在身後,雙手用力握緊。
“沒有。”
“許細溫,我恨不得……恨不得,”他說,“我恨不得就那麽死了,也好過這樣活着受辱。”
作者有話要說: 先更新,白天再修改吧~
要趕快睡覺啦,白天要陪表妹出去找工作
好夢呀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