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很抱歉,讓你回憶起不好的事,這并非我本意。”槙島走在忍冬前面,語氣輕柔。
“莎翁在《皆大歡喜》裏說‘我在診斷你的痛處的時候,卻不幸地找到我自己的創傷了。’,忍冬相信的吧?人與人的情感可以共通。”
“你在用扇島做幌子。”忍冬緩緩開口,用灼熱的視線牢牢鎖定住面前這個瘦長的背影。既然槙島早已打定主意要與忍冬直接接觸,那就說明之前給的線索,讓他們去打撈王陵璃華子的屍體只是轉移公安局視線的手段。
忍冬的手又開始顫抖了。
槙島沒有回答忍冬的話,從見面起就一直保持着臉上的笑容,看上去十分愉悅。
“美味棒,要吃嗎?”在被忍冬拒絕之後,槙島顧自撕開了一個塞進自己嘴裏。他把沒有用的包裝紙平整地疊好,放進了口袋。
“《哆啦A夢》好看嗎?”
“嗯,挺好看,待會兒回家了就借你看。”
待會兒?槙島的話讓忍冬挑起了眉。她停住腳步,子彈上膛的聲音讓槙島回過了身。
“還真是傲慢,赤手空拳而來,又沒有對我做任何的限制約束,槙島老師看來是認定了我不會對你造成任何威脅。”
槙島沒有絲毫慌亂,反倒饒有興趣地打量起忍冬手中的這把槍來。比起支配者,優先選擇了槍這種時代遺物,忍冬的選擇讓槙島顯得更加愉悅了。
“從不高估自己,這是你的一個優點,忍冬。“槙島這麽說着,“不過,對你的自信不是出于此。”
“要給你上一課了,可不要感到驚訝哦。”
槙島話音剛落,前方便傳來了女人的慘叫聲,以及——常守朱的聲音:“雪!”
“剛好趕上了好戲,槙島君。”一個棕色直短發的男人站在前方向槙島二人笑了一下,他的右臉被一部分頭發遮住,手裏的一柄刀正對準了懷中女人的喉嚨。
“霧隐...”在看到相安無事走在槙島身旁的忍冬時,下面的常守動搖了,她不自覺地後退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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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守的反應讓槙島譏諷地笑了,“人類間的信任脆弱無比,就連朝夕相處的同事也不過如此。”他預料到了忍冬的行動,還未來得及反應,忍冬手裏的槍就被他踢飛了。
“你已經不需要考驗了,忍冬。”槙島這麽說着時,被踢飛的槍剛好落到了常守朱的腳下。
“常守!快!”忍冬在這時逃離了槙島的控制範圍,以肉眼難以分辨的速度飛奔到男人面前,她的一記十分猛烈的勾拳逼迫着男人放開人質轉而應對自己。
“哦?——我不記得槙島君有提過你身手不錯。”男人伸手格擋着忍冬的拳腳,連連後退,他的義眼在幽暗的環境裏發出流火般的光芒。
“太弱了。”忍冬飛身一躍将男人壓制在身下,她不給對方喘息的機會,高擡起腿直直劈到了他的頭上,男人昏迷了過去。不過,有種違和感,一切似乎太過順利了。在自己和這個男人糾纏時,常守應該已經用支配者壓制住槙島了吧?
這麽想着,忍冬轉回身開始折返,她的腳步停住了。
昏暗的地下通道,槙島一頭豔麗的銀發聚集了周圍的光線,整個人像是散發出光輝般地,成為了視線裏唯一的光源所在。此時,他正站在忍冬前方的不遠處,笑着用一把剃刀一下下劃過船原雪的皮膚。在這片血色裏,槙島回過了頭來望向忍冬,一張一合的嘴正在說着——
“你是,藤間幸三郎。”
為什麽不開槍?忍冬難以置信地望向常守的方向,只見常守瞳孔渙散着癱坐在地上,手中的支配者劇烈搖晃,微弱的聲音傳入了忍冬的耳朵裏——“犯罪系數·十二·非執行對象·扳機鎖死...”
那一刻,忍冬整個身子都僵住了。像是全身被攝魂怪穿透了一樣,她從內心深處感受到了一種毛骨悚然的寒意。身體的血液都開始逆流着,彙入到了大腦之中。
“很不幸,對你的考驗失敗了,常守朱。”槙島向常守亮出了船原雪的脖子,高揮着手臂——在這時,手腕被沖過來的忍冬全力牽制住了,在糾纏的時候,忍冬也掏出了随身攜帶的瑞士軍刀刺向了箍住船原雪脖子的手。
在船原雪被放開的那一刻,忍冬整個人被飛撲了出去。她被槙島壓在身下,用雙手費力地抵抗着槙島刺向自己心髒的刀。兩年前在下水道被壓制的回憶如走馬燈般在大腦裏閃現着。仿佛是刻意嘲諷,槙島只用了一只手與她輕松博弈着,另一只手則十分悠然地輕輕撫過忍冬的臉頰。
“我以為你不會再回來了。”在這麽說着時,槙島突然眉眼下垂,然而這樣的表情也只是轉瞬即逝,他唇邊的笑意若隐若現,接着加大了手腕向下壓迫的力度:“讓我來看看你有多少本事吧,霧隐。”
“別管支配者了,拿槍啊!”忍冬尖聲向常守喊叫着。下面一片死寂,常守朱沒有回音,而槙島是真的想殺了她。忍冬從未感到死亡離她像現在這樣近過。
槙島開始露出無趣的神情了,他的手從忍冬的臉頰滑了下來,指尖流連于她暴起青筋的脖頸,然後握住了纖細的脖子。
是有這種事的,比如當狩獵的一方太過全神貫注于眼前的獵物時,他對周圍環境的敏感度就會降低。又或者是因為槙島的傲慢,他忘記了船原雪的存在。被小看了的人質突然撿起了忍冬飛出去的軍刀,猛地向槙島的後背刺去。
雖然是十分業餘的一刀,足夠忍冬抓住這個縫隙翻盤了。忍冬在心底欽佩着常守這個朋友的勇氣,她反身騎在了槙島身上。
“別礙事。”槙島飛出了手中的剃刀,大量鮮紅的血從船原雪的脖頸裏噴射出來。
那一刻,忍冬在心裏哀鳴着,她不敢猶豫半分,趕緊趁這時握住刀狠狠地刺進了槙島的身體裏,這旗開得勝的一刀終于為忍冬打開了僵局,她緊接着一下又一下地揚起手、落下,揚起手、落下...槙島痙攣着伸出的手被她揮拳打落。
“住手霧隐!這樣下去你也...!”常守的聲音顫抖着停了下來,在瞄準霧隐時,她再度崩潰了,是支配者的問題嗎?面對如野獸一般展露殺意的忍冬,支配者給出的判斷是——
“犯罪系數·零·非執行對象·扳機鎖死...”
槙島噴濺出的血,映紅了忍冬的眼眸,在槙島的一步步引誘下,她慢慢變成了可以飲血啖肉的怪物,現在,全身上下正散發出十分美麗的殺意。
“現在終于明白過來了嗎?你我才是注定的夥伴的原因。”槙島吐出一口血來,即使是這樣,還是笑着。他的話讓忍冬停下了手裏的刀。
“藤間君,忍冬,我,我們都是同類。”
“你已經快死了。”忍冬直直盯着槙島。她将大腦壓制到了極限。
槙島搖着頭,每一次地輕輕咳嗽,都帶出新湧上來的鮮紅的血來。
“你殺不了我,忍冬。”槙島說,“不然從一開始的話,就應該像我對你那樣,直接把刀瞄準心髒。”
“怎麽能這麽快讓你解脫呢——”忍冬的話被槙島打斷了。
“你應該把我供出去的,當初在審問牢一時就應該把我向狡齧供出去。不然,佐佐山君也不致于會死的。”
忍冬的眼睛絕望地瞪大了。
“可再仔細想想,害死佐佐山光留的,是藤間君?我?還是——西比拉系統呢。”
“我想要看到人類靈魂的閃耀,想确認這是真正尊貴的東西。但是這些不問自己的意志,只是聽從西比拉神谕而生活着的人類們,真的有價值嗎?”
槙島,像是一朵綻開的血紅曼珠沙華一般,他發出了一聲嘆息,“真是可憐啊,到最後還在緊握着支配者。”
“那時瞄準藤間幸三郎的支配者也像現在一樣,‘非執行對象·扳機鎖死’,系統給出這樣的判斷時,佐佐山的肺部被開了個窟窿。”
“他就那樣被埋在扇島了。”
“藤間君不像牢一有藝術才能,所以只能委屈佐佐山了,那副樣子,确實不夠美觀。”
時間的流動慢了下來。忍冬在這雙鏡面一樣的金色眼眸中,看到了自己扭曲的臉。意識似乎被罩了一層屏障,與現實隔離開來,她只隐約地聽到了自己的尖叫聲,像是流着血的野獸那樣的怒吼、又像是,低低笑着的無名的怪物。
“...霧隐!停下來!停下來!”宜野座的聲音像是從天外傳來,然後越來越大了,“他正在把你變成殺人犯啊!”
恢複清醒時,槙島早已奄奄一息不省人事,即使在昏迷時,他嘴邊竟還是帶着隐約的笑意。
“不是你的錯!一切不是你的錯!”伸元從身後緊緊抱住了忍冬,一遍又一遍地向她大聲地喊着。忍冬木然地回過頭來,對上了宜野座慘白的臉,他的眼底滿是難過。
她動了動手指,刀才從手中滑落。是啊,那拿着刀一下又一下刺進別人身體裏的感覺...充實而又真摯,感覺真的很好。
“吶,伸元,手的顫抖,停止了。”忍冬向伸元露出肉食動物一般的笑容。突然,類似金屬與地面擦碰的聲音響了起來,所有人的眼睛都被一道強光晃住,在一片濃煙中,忍冬他們咳出了眼淚。
可惡!忍冬搖搖晃晃地起身想要去追,卻被濃煙嗆得一直在劇烈咳嗽,整個呼吸道如火燒一般地刺激着她。
催淚瓦斯散去之後,忍冬在宜野座流着淚的臉上,看到了同樣的不甘與難過。
“今天看到的東西,不能告訴狡齧。”忍冬盯着伸元,“就說被支配者射擊之後逃掉了。槙島這種狀态,撐不了太久的。”
見伸元不答話,忍冬凜聲道:“狡齧會殺掉他的,不管用什麽辦法,他最後一定會殺掉槙島。”
“霧隐,我們可以想辦法的,回去之後就去報告局長...”
“對,所以在這之前先不要驚擾狡齧。”
“...好,我答應你...霧隐!霧隐!”
再次醒來時,周圍是熟悉的消毒水味,忍冬又被送進了病房裏。最近一直在受這裏照顧呢。
“好些了嗎?”禾生壤宗正坐在床頭對忍冬笑着。
“局長。”忍冬十分驚訝,連忙想要起身卻被禾生笑着擺手制止了。
“你得好好休息。”禾生正十分專注地盯着床頭的色相監視屏。
“局長——”
忍冬的話被打斷了,禾生給她的終端裏發送了一個權限文件。
“這是...!”
“對,正如你所見的,藤間幸三郎、槙島聖護,以及如今的霧隐監視官,你們這樣的人,被稱作免罪體質者。”
“超聲掃描儀的測量和犯罪心理并不一致的特殊案例,出現比率為200萬分之一,當年被二系抓捕的藤間幸三郎選擇了自願同行——”
“藤間幸三郎最後的處刑結果呢?”忍冬急切地問。
“這就不是霧隐監視官所要關心的問題了。”禾生漠然地說着,她注意到了忍冬的太陽穴下隐現的青筋,嘴角翹起,“所以,這次對槙島的抓捕工作就全權委托給霧隐你了。”
忍冬微微張大的眼睛裏有着訝異。
禾生對忍冬精明地笑着說:“你是公安局的王牌。純白色相間的較量,我很希望看到。”
“與之相應的,公安局這邊給你提供一切資源,一切你想要的——”
“這次的調查請把一系排除在外。”
這次換禾生驚訝了,“狡齧君在這一年間可是下了很大功夫去追查槙島呢。”
“正是因為這樣,請把包括狡齧在內的一系排除在外,拜托了!”忍冬說着,從床上踉跄地起身,然後向禾生深深鞠着躬。
“明白了。”禾生扶了下眼鏡,起身,“那就把你調去三系吧,正好跟着高木科長熟悉一下行政流程。好好做,你會在政界大有作為的。”
“是。”忍冬一直保持着鞠躬的姿勢送走了禾生。
禾生離開後,忍冬的眼底滿是厭倦的情緒。事情發展到了現在這種地步,着實已經十分累人了。
她定了定神之後,往狡齧的病房走去。
狡齧這邊的情況則要比忍冬慘的多,他正閉着眼躺在床上,頭頂的心率監測儀在一下下地響着。
忍冬來到了他的床前,在靜靜望着慎也沉睡的模樣時,她的表情也不自覺變得柔軟。
神明啊,你可一定要溫柔待他。就在忍冬向慎也伸出手去時,佐佐山的聲音把她吓了一跳——
“狡齧!你這家夥要對小冬做什麽?!哈——?在想什麽呢!”
“佐佐山?...我...那個...我...我只是想來看一下霧隐而已!”
“你快走!這裏只要有我在你就別想靠近一步!”
佐佐山推着狡齧出門的幻影化作煙縷消失在了空氣中。忍冬對着那一片虛空露出笑容,眼角亮晶晶的。
她俯下身替慎也蓋好被子,視線卻落在了被他交叉着的手壓在下面的照片上。
忍冬輕輕地撤出了照片,她的綠眸張大了。
照片上穿着婚紗的忍冬正滿臉幸福地站在慎也身旁,安靜地笑着。而慎也的視線也正偏向忍冬,那雙因笑容而半眯起的黑眸裏,則真的像那個高中生說的那樣,像是有着星星在一閃一閃的。
原來那時的慎也一直以來都是這麽望着自己的啊。确實,忍冬真是太遲鈍了。
竟然把照片還洗了出來。忍冬掩嘴。
忍冬将照片放到了床頭,坐了下來。她捧起慎也的手,輕輕地親了又親,在眷戀地望着慎也很久之後,忍冬表情決絕地起身了。
“......”
起身的時候,她的手被回握住了。
“不要去。”回過頭時,慎也睜開眼對她這麽說着,他啞着嗓子對忍冬搖着頭,“不要去志恩那裏提取記憶。”
忍冬張大了眼睛。面前的慎也以近乎央求的口吻對自己這麽說着。
“別對自己這麽做。”慎也咳嗽着艱難地睜開眼望着忍冬,他看向床頭的照片,然後,猶豫了一下開口,“我在想,當時的你會不會可能并不是在一廂情願呢?”說着,慎也對她露出了笑容。
望着這樣的慎也,忍冬在心底哀涼地嘆了口氣。心髒此時已感覺不到任何程度的疼痛了。
“啊,這個照片啊,是我們有一次在執行任務時假裝情侶拍的,并沒有實質意義。”忍冬滿不在乎地和慎也解釋着。
別想起來。別想起來了慎也。拜托了。
“你離他越來越近了。”慎也突然微不可聞地發出了一聲嘆息。不知是因為傷口的疼痛還是別的原因,他極其痛苦地皺着眉頭,眼角下垂着。
他的手抓了個空,忍冬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霧隐!”慎也猛烈地敲着病房的門,“你開門!”
忍冬斂眉一笑,向慎也炫耀似的晃了一下手中的鑰匙,“看到這鑰匙沒?”
“扔掉也不給你。”
說着,她把鑰匙扔到了垃圾桶裏,轉身往分析室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