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N3

“淩晨三點的世界,偶爾有馬達聲從窗外飄過。外面黑嗎?屋子裏看是黑的。可是不要膽怯地走出去看看,竟然分辨得出所有顏色。別怕呀,推門吧,出去看看。”

周自恒比約定時間早到了半個小時。可走到圖書館門口的時候,才發現柱子後面藏着一個熟悉的腦袋。

“你怎麽這樣早?”他很驚奇,而且這身衣服……雖然夏季衣衫都薄,也大都休閑寬松,但他明明記得項祖曼最喜歡收腰緊身的裝扮,這種“睡衣風”的衣服還真沒見她穿過。

當然,在這麽巨大的反差下,尤其是松松垮垮的衣服,大清早的有點刺激。

之前因為項祖曼随意的态度而惴惴不安的小心髒終于揣回肚子裏,并迅速地在他胸腔一蹦三尺高,撲通,撲通……

項祖曼見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低頭掃了一眼,随即知道他在想什麽,也懶得解釋,“走吧。”

周自恒聽她聲音有些沙啞,眼下有些烏青,甚至還略浮腫,不由得皺眉,“你昨晚幾點睡的?”

項祖曼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我沒睡啊。”

嗯?

“不好意思,”項祖曼反應過來這個人對現在的她并不熟悉,“我知道這樣出來的确不太尊重人,抱歉。但我這幾年一直熬夜,白天昏昏沉沉的,答應你出來又怕誤了時間,所以索性就通宵了,狀态不太好,你別介意啊。”

熬夜,通宵。

項祖曼從小就體虛氣弱,時常喝中藥調理,生活作息規律得堪比兵哥哥,這兩個詞什麽時候和她扯上關系了?

周自恒仔細回想了一遍重逢後項祖曼這一系列反應,哪哪都透着與他記憶裏那個人“截然不同”甚至“背道而馳”的味道,最明顯的體現是在他面前不再會害羞,也不再有“女為悅己者容”的覺悟。

當然也可能是,周自恒非她所念,她所念者另有其人。

其實以前見面的時候,由于年紀小,項祖曼也從來沒畫過妝,只是發式、首飾、衣服,無一不是精心挑選的,一眼就能看出來花了心思。今天雖然狀态不好,但還談不上“不顧形象”,充其量——大概就是和普通朋友見面的樣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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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的這個人,并不是他熟悉的那個項祖曼。在這副日思夜想的皮囊之下,裝的是一個對他而言堪稱陌生人的靈魂。也許,他應該理智一點,收回橄榄枝,把記憶中情窦初開的美好珍藏起來,就此別過。

可周自恒卻怎麽也挪不開目光,他想站在這個人身邊,也想知道她過去四年經歷了什麽,還想……

“通宵?”周自恒輕拽了下她的袖子,示意向陽的一排自習室,封閉空間、隔音效果好,是學習小組湊在一起交流的首選,“怪不得變成國寶了。熊貓小姐早上要補眠,那我以後下午再約你就好了嘛。”

項祖曼笑了笑,看他帶來的那幾本書,“你也是漢語言文學系?”

“哎我好傷心,”周自恒無奈地搖搖頭,“多年交情啊熊貓小姐,不知道我是什麽專業也就算了,能不能不要表現得這麽明顯啊?我不要面子的嗎?”

“這怎麽能怪我嘞,”項祖曼笑開,佯裝回怼的樣子,“難道不是因為你周某人理科成績太逆天嗎,誰會相信你去學漢語言文學這種鬼話?”

周自恒“嗯哼”了聲,接受了她的商業吹捧,點頭,“有道理。”

按老習慣,這時候他倆就不會再說話了,各學各的,偶爾探讨一下難題。可現如今不比當年,文院的學生沒有題要刷,文院的題也沒有标準答案需要探讨。周自恒翻開專業課本,筆在兩根手指間一圈一圈轉着,思緒完全不在書上。

以前的項祖曼愛笑,跟他說話會害羞,但從來沒有這樣直率可愛的“抗議”過。雖然有點驚訝,但還真……惹得他心癢癢。

不過這突如其來的戲精态和幾分鐘前慵懶的、無所謂的、仿佛看破紅塵的冷淡風也反差太大了點,周自恒一時吃不消,默默給項祖曼貼上了五分鐘以來的第二個标簽,“精分少女”。

哦,第一個是“熊貓”。

怎麽覺得,這個全新的項祖曼,還是很令他心動呢。

周自恒偷瞄了一眼項祖曼,這才發現她并沒有帶書,水蔥似的指甲在手機上輕點。只是眉間微蹙,不像是玩手機的愉悅。

陽光繞了她的眼,難怪。周自恒想着,輕輕拉了下窗簾,轉身坐好,像是無意間的舉動。

這一幕似曾相識。還是同桌的那些年,課間項祖曼總要趴在桌上小憩。午後的陽光穿過玻璃灑下,給她的頭發鍍一層金色。他也是這樣拉過窗簾,目光有意無意地在她身上逗留,再若無其事地轉身,僞裝成環視了一圈的樣子。筆下的沙沙聲一直響着,并非刻苦,而是為了掩飾過快的心跳和明顯“有鬼”的舉動。

喧嚣的課間裏,總有這麽一隅是安靜的。一個裝作睡着了,一個裝作沒發現。可是睡着的那人眼睫輕顫,用功的那人嘴角微揚,明明誰也沒說話,卻又明白了一切。

而現在……

周自恒沒辦法忽略在他轉身坐回來時,項祖曼頭都沒擡說的那聲“謝謝”——硬生生把即将到來的暧昧氛圍扭回了冰點。

擺明了故意的。

周自恒嘆口氣,只好厚着臉皮跟人搭話,“幹嘛呢。”

“寫作業,”項祖曼沒在意,“我是個有暑假作業的大學生,還是每天都有新作業的大學生。诶……”

說着擡起頭,正好看到周自恒的書,“這兒還有個奇葩的。暑假來圖書館學習的大學生。”

周自恒裝沒聽懂她話裏的調侃,随手翻了幾頁,“下學期的課本。”

其實……并沒有必要來圖書館的。

項祖曼點點頭,“我上次交的作業批下來了。人物分析給了高分,但是老師說片段描寫、人物刻畫筆力不足。讓我改。”

周自恒來了興趣要看,項祖曼把老師發下來的文件轉給他一份。“項祖曼聲音不大,但有一種很獨特的威嚴……”周自恒剛看了第一行就愣住了,他擡頭看一眼項祖曼,見後者沒什麽反應,忙又低頭确認自己沒有眼花。

“沒看錯,就是我和你。”項祖曼毫不意外,“季笙還想知道你看到這些是什麽反應呢,我回去正好告訴她。”

“你……”

“嗯?”項祖曼看他,“怎麽了?”

“這種事情你也往作業上寫啊?”周自恒從牙縫裏擠出一句話,他倒不生氣,就是接受無能,哭笑不得,“要不要這麽真實。”

“文學創作要在實踐的基礎上,沒毛病,”項祖曼露出個有點欠的表情,“我是個文科生,非半路出家的那種。”

學漢語言文學的理科生周自恒:“……”

“不是,小改改,”周自恒無可奈何地看她,“反正沒人認識我,一個名字而已,用就用了。你自己的名字怎麽不改一下啊,導師助教那麽多人看呢,不尴尬的嘛。”

“你看我現在,像是知道尴尬二字怎麽寫的樣子嗎,”項祖曼似笑非笑地看他,“我弟說我都看破紅塵了。”

“是嘛,”周自恒合上書,“成吧,既然看破紅塵了,我這紅塵中人還想做東請大師賞個光,”他歪着頭,“喝奶茶嗎,熊貓小姐?”

“好啊,”項祖曼大方應允,“茶裏?”

周自恒笑了聲,“好。”

門口斜走進來一個女孩子一路直到項祖曼桌邊,後者沒在意,卻聽對方輕聲道,“祖曼,借一下手機。”

是初中時的同班同學旗钰。

今早項祖曼在樓下等周自恒還遇到她。初中時周項二人的八卦滿天飛,那個敏感的年紀,當事人雙方默不回應,但起哄聲卻是一浪更比一浪高。偏巧總有些人是人群中的焦點,比如自帶光環的周自恒。因此為了避免難堪,項祖曼特地只說自己在等人,沒告訴她等的是誰。

這下可是公開處刑。項祖曼是不知道“尴尬”二字怎麽寫,可旗钰還是個正常的會臉紅害羞的小姑娘。項祖曼一時犯難,旗钰卻已經看到了周自恒,眼睛立刻瞪得溜圓,“你,你們……”

小時候關于這兩人的八卦再多那也只是八卦,到畢業季橋歸橋路歸路各奔前程,像他倆這樣高中都不在一個學校的情況基本就是“前塵往事斷腸詩”了,就算是侬為君癡也只有君不知的結局。

周自恒聞聲擡下眼,看見旗钰後小小的驚訝了一下,随即笑道,“喔,是你呀。”說着把自己的手機遞過去,“不好意思啊,祖曼的手機沒多少電,用我的吧。”

暗示意味很明顯了。

旗钰的表情已經在聽到“祖曼”二字時僵在臉上,項祖曼倒沒什麽太明顯的反應。既然周自恒已經這樣說了,她就大方地給旗钰看了剩餘電量,“抱歉啦,百分之二了。”

“哦,”旗钰接過手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低下頭,她撥電話的手指摁錯了好幾次,然後在第三聲“嘟——”時就匆忙挂斷,“沒人接……謝謝啊。”

說完不等周自恒回答,便将手機遞還,擺擺手走了。再也沒看項祖曼一眼。

周自恒順手從包裏取出充電寶遞給項祖曼,盯着她眨眨眼,“好巧啊,手機都是情侶款。”

項祖曼嗤笑一聲,接過來用了,“對付桃花很有經驗。每次都用這招?”

“诶……”周自恒長長地嘆口氣,“大多數情況下都無視的。不過今天呢,”他的手指在桌子上輕敲一下,意有所指地說,“特殊情況。”

“走吧。”項祖曼點頭示意感謝,“年紀大了就是熬不住,急需一杯茶提神。”

站在點單臺前的周自恒有點糾結。他記得項祖曼生理期就這幾天,咖啡不能喝,綠茶又太涼,點個奶茶吧又不抗困……思來想去,最後還是要了兩杯布丁奶茶,繞過幾張椅子,卻見項祖曼埋頭在桌下捯饬着什麽。

一時好奇就也蹲下去了,待看清某位當代重點院校大學生手裏拿個小棍逗那幾只螞蟻……周自恒摸摸鼻尖,有點囧。

項祖曼突然偏頭看他,黑曜石一般的雙眼目光灼灼地盯着他,“有沒有覺得特別有安全感!”

桌下的光線要暗很多,唯獨項祖曼的眸子亮得他晃眼,他略不自在地躲了一下,“安全感?”

項祖曼伸手比劃了一下桌子底下這點空擋,“擠得滿滿的——但是有螞蟻!”她壓低聲音,但神情裏有一種小孩子一樣的雀躍,“一家迎來送往的奶茶店,連店主人都沒辦法安寝的地方,卻能安置這些小家夥。唔你想想,這樣精美的裝潢,卻像村落大院一樣住着一窩螞蟻,很包容吧?”

“包容這個詞不可以這樣用,”周自恒身處中文系的本能提醒他,卻沒有說出來。這樣的項祖曼幼稚得很,再次與圖書館那個滿不在乎的樣子區別開來,莫名令他心疼。

過去四年,到底經歷了些什麽呢。

“嗯?”項祖曼奇怪地看他一眼,明白了什麽,從桌子下鑽出來一秒恢複了淑女做派,“那個,別在意,我經常會……神經兮兮的。”

“你喜歡那種充滿陽光的小房子嗎?”周自恒突然問她,“比如高樓大廈最上面的小閣樓,一拉開窗簾整個屋子都是亮晶晶的?”

“嗯,”項祖曼再次變回那個帶點不合時宜的成熟、又頗有點處變不驚的冷淡的女子,“有陽光是最好的。沒有也沒關系,重點是小,”她話裏有幾分生人勿近的抵觸,“适合獨處。”

說完輕笑了聲,“你想想站在一棟樓的最高處,身後是屬于自己的小房子,平時悶在裏面,偶爾出來透透氣時,會有一種睥睨世界的孤獨感。喔,如果是夜間,與滑過的流星打聲招呼,從上往下看街上五光十色的霓虹燈,車水馬龍與我何幹。如果不考慮會摔得血肉模糊這樣的後果,會有一躍而下的沖動。”

周自恒沒有被她最後一句“自殺傾向”的話吓到,他只是默默在心裏印證了自己的猜想,“她受過傷。。”

她像一只被生活狠狠掴在地上而折翼的蝶,不再有年少時妄想飛過滄海的銳氣,可她明明又笑得那麽無所謂,沒心沒肺得像個孩子,忽閃着那雙支離破碎的翅膀,“你看,是彩色的,好看嗎?”

理智第二次向他警告,抽身吧,遠離她。

可是他一腳踹開了理智。他從服務生手裏接過奶茶遞給她,既沒有問“為什麽要把自己悶在屋子裏”,也沒有說“你小時候從來不說這樣少女情懷的悲傷句子”,他只躊躇了不到一秒便開了口,“突然想起來,我是不是……還欠你個告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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