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N5
“噓,聽見了嗎?這窸窸窣窣的聲音,自地下七尺黃泉碧落而來,削肉飲血剔骨削皮,聲聲入耳字字泣血。遠離我吧,這樣的蝕骨之痛,你不必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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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按照現實向去結束一個童話故事,那只會不倫不類。”大師說,“寫一個悲劇結局的甜文,會對你現在的心态有幫助嗎?”
“不會,你只會更迷茫。”
項祖曼在第五十五次嘆氣的時候接到當晚的第二個電話,只不過這次響的是座機鈴。
看看時間,二十一點半。
渾然不覺自己又嘆了口氣的項祖曼抓起聽筒,“我在家。”
電話那頭的初禦因聞言眉頭皺起來,“今天心情不好?”
“……”
一個兩個的,怎麽都跟雷達一樣,實時監控她的情緒動态。
在大家看來她已經這麽危險了嗎。
初禦因又說了幾句什麽,項祖曼完全沒有在聽。直到對方“喂”了好幾聲,才如夢初醒般,“不好意思。今天的确有點小困擾,不過不是什麽大事。”
“嗯,出差還沒回來,”項祖曼聽到有人敲門,“你告訴哥哥我一切正常,提醒他別玩太晚。你也是,早點睡。挂了。”言簡意赅結束了關于“我的确在家”的每日例行彙報,項祖曼步子輕快地走至家門——并不是因為心情好,只是急于知道門口是誰,又下意識不想讓對方注意到腳步聲。
門外,是不久前才離開的周自恒。
項祖曼給他發短信,“我一個人在家,不方便開門。”
周自恒的短信很快回來,“家裏有姜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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項祖曼莫名其妙,還是去廚房看了一下,“有。”
“會不會切?”短信一聲接一聲,誰都沒覺得隔着門板發短信這個操作有多奇怪,“不會的話從窗戶遞出來。”
項祖曼從小沒怎麽進過廚房,但也不能真讓周自恒在門外幹這個吧。她略思索了一下,怎麽看怎麽不喜歡那駭人的切刀,便從褲兜裏翻出一片沒開封的刀片,白嫩的手指上下翻飛,目标三下五除二成了如紙薄片。
周自恒看到一定會詫異。
一個不碰竈臺的人,刀玩得這麽溜可不是什麽好事。
“切好以後呢,”項祖曼懶得再打字,開了窗問他,“你有什麽急用嗎?”
“嗯,”周自恒短暫地笑了一下,“接小半盆水,姜片放進去煮。”
大老遠去而複返就是為了盯着她喝姜湯,項祖曼一時不知道說什麽好,“我謝謝你了這位哥,”簡直無力吐槽,“……算了你進來吧。”
周自恒靠着窗笑個不停,擺擺手,“我就不進門了,”她一個人在家,無論從哪個角度來說都不安全。
“這點信任還是有的,”項祖曼開了門,“來。”
廚房裏冰鍋冷竈,周自恒打量了一下四周,又看看項祖曼的臉色,一愣,“你沒吃飯?”
中午兩人從圖書館出來直接去了茶裏,飲品含糖量高,兩人都沒什麽食欲。下午那個情況也不适合再提出一起吃飯的邀約,可是距他離開兩個半小時的時間,看項祖曼的衣服就知道這丫頭沒再出門,而廚房飯廳……幹淨得像個冰窟窿。
項祖曼敷衍地解釋了一句,周自恒突然想到她早上倚在柱子後放空自己時,看起來臉色也很差,不由得長了個心眼,“你昨晚通宵,早上幾點出的門?”
項祖曼聞言,嘴角沒忍住露出一個弧度,身子往牆上一挨,放肆地笑出聲,“你就像個養閨女的老大爺。”
鍋裏的水沸騰了,晚間低溫的廚房霧蒙蒙的,像給項祖曼打上一層很薄的馬賽克。明明兩個人離得那麽近,周自恒卻總也看不清她,心裏無來由就一緊,緊張、擔心……還有那麽一點淡淡的惱。
周自恒伸手關了火,拿筷子蘸了點嘗嘗,沒味兒。
知道這樣她不喝,順手往裏面添了一撮鹽。
項祖曼還倚在牆上,看他把碗放在通風口晾着,又不知道從哪翻出倆雞蛋來——其實就在手邊,但項祖曼一貫看不到這些——攤開做雞蛋餅。
白煮蛋不吃,油煎蛋晚上不碰,這些小習慣項祖曼自己都不怎麽記得。小時候中藥不離口,這不能吃那不能吃早就習慣了;後來自己作死,一兩天不吃飯是常事,随便買點垃圾食品把肚子填飽,對自己挑食偏食的認知還真不清楚。但是這個人……
或許是她的目光裏疑問意味太明顯,周自恒開口,“聽說你弟把你照顧得細致入微,一般的男人拐不走。”他手底忙活着,“要争第一,所以私底下補了課。”
反應過來他這個“第一”指的是在自己心裏的分量,項祖曼點頭,出了廚房。
并不是她公主病。
初禦因體貼帥氣,桃花能從北極排到南。坊間傳聞初學長心尖兒上戳着個人,逛街作陪走路拎包上學帶飯,下課自行車随時候駕前梁後座VIP專享。項祖曼上高一那年,初禦因還在初中學校沒畢業,關于這兩人的小道消息可以說是鬧得兩個學校無人不知,等初禦因中考完進了項祖曼所在的高中,更是毫不含糊的“實錘”。
項祖曼對身邊的一幹老爺們兒沒興趣,所以初禦因從沒解釋過,這烏龍就年複一年越傳越離譜,特別是在初際旻以一副司空見慣理所應當的口吻說出“我弟巴不得給人家連洗腳水都倒好”這種話之後。
好吧,項祖曼承認,初禦因真的會給她倒洗腳水,雖然她也不明白初禦因這樣做的理由——她看起來肢體不健全嗎?
……所以,包括旗钰在內的一衆初中同學,會以為項祖曼和周自恒早就各奔前程,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她思慮半晌,直到廚房裏的人端了剛出鍋的雞蛋餅給她。項祖曼莞爾一笑,“冒昧問一句,你是以什麽身份在做這些事情?”
“初戀男友,”周自恒毫不在意,“既然今天補了表白給你,借這機會把當年沒替你做的都彌補一下,不算過分吧。”
可以,項祖曼點頭,動筷子。
吃完約莫二十分鐘的時候,周自恒去試了試姜湯的溫度,端過來。
項祖曼一小勺一小勺慢慢喝,待見了碗底才拿張紙巾擦嘴。她的動作緩慢而優雅,仿佛在西餐廳喝香槟。
突然,她的眼睫揚了揚,在空中畫出一小截弧線。項祖曼露出一個矜持的笑,“表白、花、姜湯、愛心便當,初戀男友也差不多就做到這些,今天全補齊了。”
周自恒懶洋洋地挨在沙發靠背上看她,歪着頭輕輕沖着她眨眼,也不說話。項祖曼被他看得喉嚨一緊,移開目光,繼續說,“以後就不用做了。我們畢竟不是男女朋友,要避嫌的。”
周自恒繼續眨眼,恍若慢半拍似的拖着長音“哦”了一聲,不怎麽在意道,“明天你有親戚造訪,今天就別熬夜了。”
項祖曼莫名其妙,“什麽親戚?”
周自恒直起身靠近她,一路湊到她左耳邊,卻又不說話,就這麽吊着。
項祖曼像那天一樣,面對他的靠近,不躲不閃,想看他究竟做什麽。
“你們女孩子,每個月不都有位難纏的親戚要來?”他的聲音不大不小,手指在茶幾上不急不緩地輕敲了幾下,像是要一路循着血管敲進這個看起來無懈可擊的人心裏。
仿佛之前被盯着看到不好意思的那個人不是自己,項祖曼回歸自己冰冷的女王人設,她就着這個姿勢輕輕笑出聲,哄小孩一樣開口,“嗯……你看,雖然我還是我,但我從內到外都換了個人——以至于生理期都不是當年那樣按月造訪了。”
周自恒猛地一頓,從這個暧昧的姿勢挪開,震驚地看着她。
項祖曼嗤笑一聲,“小哥哥,聽話,及時止損吧。”她的聲音像遠處而來的輕風,很輕,落在人心上一點重量都沒有,走得毫無留戀。她仿佛在勸一個毫不相幹而執迷不悟非要去撞南牆的孩子,“別把心給錯了人。弄丢了我又沒什麽能還給你。”
周自恒大腦飛速地将重逢後她所有的行為放電影一樣過了一遍,對項祖曼的心理迅速做了一個大致判斷,稍稍冷靜下來。然後像放心了一般,震驚的神情一掃而光,雲淡風輕地嗯了聲,“初禦因巴不得一天二十五個小時盯着你吃喝玩樂睡,你還能把身子骨虧損成這樣,也是厲害。”他的目光重新落在她身上,像思索什麽似的,緩緩開口,“現在的小姑娘啊,真是不讓人省心。”
項祖曼:“……”
哪裏不對?
難道不應該對她敬而遠之的嗎!
就在她愣神的這片刻功夫,周自恒冷不丁伸手來揉她的頭發。項祖曼一時不慎讓人順了毛,之前那拒人千裏的氣場煙消雲散,突然就從冷清女友變成糊了一臉茫然的喵。
周自恒似乎對她這反應十分滿意,又伸手呼嚕了幾下,才終于揉夠了。他再次傾身過來,攔住項祖曼的腰将人一點一點拉近,鼻尖相觸,呼吸相聞。
項祖曼唇角有一點濕潤,他特別想就這樣直接吻下去,卻還是忍住了。這麽近的距離,他仔仔細細一遍一遍地觀察這個人的眉眼,她那雙看起來無欲無求的眸子,裏面藏着……
那雙眼睛裏,寫着對這個世界的絕望。他不知道為什麽她現在變成這樣,渾身上下寫滿了“不要靠近我”,可是在那瞳孔深處,明明就不想被孤零零地丢下。
周自恒這樣想着,她用的什麽唇膏,這麽好聞。“怎麽辦,”他笑得邪性又招搖,“我越來越好奇了。”
淩晨五點,項祖曼睜開眼睛,一時有點茫然。
印象中從未這麽早醒過。上學時是六點半起床,加之這幾年作息太不規律,時常五六點鐘才入睡,一到假期就沒有早晨。
昨晚像一場夢,那個惡劣的男孩子挂着語音輕聲慢語地哄她入睡,以至于——
竟然真就在十二點之前入了夢。
項祖曼愣了好久,有點拿不準他的意思。推開窗看了看戶外的天色。臨睡前的淩晨五點,和起床後的淩晨五點,是完全不一樣的風景。鳥鳴,微風,細雨……
餘光瞥到那一束仍然嬌豔的藍色妖姬,項祖曼心情愉悅地揮手跟它打了聲招呼,“早上好呀,寶貝兒。”
在好友動态裏刷出季笙的說說,“這篇小說出了後我命令所有人都去看!絞盡腦汁歷經艱辛用平民的思想幻想着兩個位極人臣的人的會晤!”
順手點了個贊,緊接着就收到季笙的小窗,“好煩。”
季笙:“寫個詞泫然淚下,突然想到這個詞好像不是秦朝的,就去查,果然,是宋朝的。”
季笙:“又開始改,改成泫然流涕,是《禮記》裏的。”
季笙:“一個平民,企圖用自己的想象,寫出兩個貴族的生活!”
項祖曼:“……”
項祖曼回顧了一下砸在手裏的那篇文,補充道,“一個貧民,企圖用自己的想象,寫出兩個豪門的愛情——還不能按霸道總裁的套路來。”
季笙:“……”
三秒後,季笙贊同道,“要說慘,那還是你們文院慘。”
事情是介個樣子滴。
項祖曼雖然會跟周自恒吐槽“你看看我考的學校……”事實上,學校在重本裏的确算末流,但這學校的文院卻位列全國前三甲——正如周自恒所說,她所謂失敗的高考成績,仍然在很多人達不到的那條線以上。
項祖曼曾一度很排斥去文院,理由是她想做個随心所欲的文手,不想進了中文系反而被條條框框束縛住。可進去了才發現,實力過硬的院校就是這樣任性,上到院長系主任,下到導師主角學長學姐,每個人都用無比殷切的目光盯着萌新在某小說網站注冊賬號。
……對,沒錯。
文院的寫作課作業是每周在網站連載至少一萬字小說,文院的閱讀課作業是兩兩組隊對同學筆下的人物進行人物性格行為等全方位多角度深層次的分析,文院的語法課作業是搜尋自己搭檔的每一個病句并替他修改……導師的課餘生活,則是僞裝成讀者,随機抽取一篇文閱讀順便在課堂上組織同學們讨論。
咳。
項祖曼玩心一起,交作業時寫了個霸道總裁的開頭上去。哪成想,導師微微一笑,我倒想看看正常邏輯性的霸道總裁文長什麽樣。被盯上的項祖曼後悔不疊,知道什麽叫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嗎?這就叫自己挖的坑,硬着頭皮充大尾巴狼也要填完,在一衆導師教授虎視眈眈的目光下把那所謂的“正常邏輯性的霸道總裁文”肝到結局。
項祖曼對着季笙哭唧唧,都霸道總裁了還想正常邏輯?逗呢嘛!
憶及此處,項祖曼突然有一種不詳的預感,上次她交作業的那個吻戲片段……不會又要讓她非寫完不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