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N6
“喜歡的那個人啊,是那種,就算在漆黑的夜雨裏流着淚奔跑也追不上的人。但就這樣遠遠地跟着也是件幸福的事,這樣的夜裏,幸福滿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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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笙把剛肝完的五千字保存了,順手發了一份郵箱,又存了一份在網盤裏,這才打着哈欠,“五點半了,再過會兒我媽的鬧鐘都響了……睡吧,晚安。”
項祖曼:“……”
“那個,”項祖曼糾結了一下,“我睡醒了。”
“別鬧,”季笙像聽了個笑話,“你覺得這個點,是你會起床的時間嗎?”
“算了,”項祖曼回過去一句,“你先睡。下午醒了我跟你說具體情況。”
“好,”季笙從善如流,“早安。”
“那你晚安。好夢。”
誰說清晨要互道早安?
項祖曼心裏閃過一絲嘲諷,像他們這樣的人,在無數寂靜的夜裏清醒,将白晝的大好時光獻給周公,颠倒黑白、辜負日夜,冒着猝死的危險逆行。
能被糾正一次,能被糾正一萬次嗎?
也許明天、後天、大後天,周自恒就會像之前的無數人一樣,放棄規正她不健康的作息時間,放棄拯救她不健康的心理狀态,然後離開。到時候……今天的這點改變,有什麽意義呢。
七點整了。
有人發來消息,“叮咚”一聲,她從情緒中出來,有點心煩意亂地點開手機。
“親愛的熊貓小姐,當你看到這條消息的時候,請記得從門口的牛奶箱裏取出今日份的鮮奶。清晨微涼,記得放入姜片加熱,少量加鹽口味更佳,早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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項祖曼來來回回看了好幾遍,才回複道,“早安,牛奶先生。”
周自恒回消息很快,“八點半圖書館?”
“好。”
門口牛奶箱裏除了一份瓶裝奶,還有來自初禦因的早餐,包子——沒有稀飯。
家裏沒別人的時候,初禦因就會每天來放一份早餐,雖然項祖曼中午前不太可能醒,但萬一醒了,至少不用面對冰鍋冷竈。他并不在意項祖曼應不應該按健康作息表吃早餐,他只是明白這個人太容易胡思亂想。
項祖曼曾自嘲,十四五歲滿口情情愛愛傷春悲秋的小姑娘,為了一點喜歡要死要活宣稱與整個世界決裂的高中生,通俗來講所有自認為“我抽煙我喝酒我逃學我早戀我打架可我知道我是個好女孩”并且“錯的不是我是整個世界”的女生,合起來都沒她能瞎琢磨。
毫不誇張。
不過,好在項祖曼只是瞎琢磨,琢磨完傷感夠了,還是要縮回她乖乖女的殼子。畢竟嚴格意義上講,能考入文院的都是大佬,談不上不學習;中學階段沒和喜歡的人确立關系,算不上早戀;啤酒攤上喝一杯半封頂也不叫喝酒,她又不抽煙不打架……項祖曼回憶了一下,在老師默許下不去學校或者象征性地交了假條,也實在算不上逃學。
話說回來,項祖曼不知道周自恒是怎麽把牛奶放進去的,也不知道初禦因放早飯的時候為什麽沒把裏面那瓶奶扔出去。來路不明的食物不能碰,道理三歲小孩都懂,這位盡職盡責的生活管理員居然還理所應當地為了那瓶奶撤了往日的标配稀飯。
大概率是兩人碰過面了,小概率是今早給牛奶箱放早飯的不是初禦因而是初際旻。項祖曼衡量了一下,對答案沒什麽興趣。
“行吧,”項祖曼自言自語,“跟這位先生出去,哪怕做做樣子麽,總是要學點什麽的。”她去被閑置的書房轉了一圈,從落着灰的書架上取了《飲水詞》,又有點猶豫。
納蘭,筆調太憂傷婉約,會很容易影響她的情緒。
她還不想放任自己在周自恒面前失态。
把這一本放回去,項祖曼的目光從書架上掃過。李太白、杜子美,以及宋詞各大家……其實李後主的詞頗有閨房之樂,只是暗示意味太強烈,絕對不适合在與異性獨處時拜讀。
思前想後,臨走帶了本《詩經》。
之所以帶《詩經》,其實是她實在沒那個天分欣賞這種筆調樸實無華産生于人民大衆的經典,賦比興和一唱三嘆在她看來多少有點無厘頭——怪她覺悟低,所以拿去讓學霸給她講。
百無聊賴的周自恒在看見她的一瞬間整個表情都柔和起來,眼睛亮閃閃地看着她笑,弄得項祖曼有點囧,她低頭避開那兩道熾熱的目光,輕咳一聲,“走吧。”
周自恒笑得眯起眼,跟在她身後進了自習室。
“俟我于著乎而。充耳以素乎而,尚之以瓊華乎而?”周自恒四處游蕩的目光落在項祖曼翻開的書頁上,“這是……《詩經·齊風·著》?”
項祖曼沒回答,伸手把書往他面前一推,眼神示意,快講。
周自恒:“……”
這是把他當家教老師了嘛!
周自恒摸摸鼻尖,讪笑着說,“要是我的導師也像你們文院那樣留作業,要求連載小說還要做人物分析,我就圍繞《齊風》洗白文姜。”
項祖曼聞言笑了,往桌子上一趴,斜眼盯着周自恒大大方方地看,活脫脫一個大寫的“講啊我聽着呢”。
周自恒清了下嗓子,“《齊風》裏收錄了十一首詩,其中四篇在主旨上都有涉及文姜的荒唐故事……”
項祖曼點點頭,完全沒有為這個歷史上有名的狗血故事感到羞恥的認知,她盯着後者上下打量一番,“你覺得這個素材很好?”
“可以有很多種解讀嘛,”周自恒也趴在桌子上,面朝她,兩個人挨得很近很近,“文姜也許并不是齊襄公的妹妹,魯桓公到底是怎麽死的,他們三個有沒有什麽不方便記錄在史冊上的交易……”他的聲音越來越輕,耳語一般撩撥來撩撥去,可憐項祖曼一時還沒适應節奏,暗戀多年的學霸同桌突然成了狂熱追求者——不要臉地說一句,這可真是太羞恥了。
項祖曼下意識要躲,周自恒也不惱,他盯着項祖曼看了有兩三秒鐘,突然出其不意地擡起右手,朝項祖曼伸過去。
幾乎是一瞬間,項祖曼就不敢動了。
那白皙修長的手指行動力似是不足,緩緩朝她挪動,像是被安裝了什麽慢速系統一樣,無端撩的人心癢。項祖曼不易察覺地動了動喉嚨,就見那手指的主人唇角微翹了下,将手擱在她眉眼附近,又不動了。
惡劣的小把戲,也許就是為了聽她心跳的頻率。項祖曼心裏抱怨着,又不好說什麽,明明好多年都沒再瞎碰亂撞的小鹿像變異成脫了僵的野馬,尥着蹶子嫌她心裏這點兒草原不夠大——真的要撞出來了。
良久,他的食指和中指輕輕一錯,在她額間彈了一下。這一聲淺淺無痕,卻像是在她心間炸了顆驚雷,一時間甭管什麽鹿馬狍子全蹦了出來滿地亂竄着打滾,像要在她心裏塵土飛揚地打一場群架一般,無比熱烈。
沉默的自習室裏,項祖曼獨自喧嚣。
仿佛接受了什麽來自靈魂深處的洗禮,項祖曼大腦空白時閃念而過,“難怪會有人認為,額頭是接近上帝的地方。”
有、刺激。
等項祖曼從茫然中回過神來,某人已經規規矩矩轉回去看他的書,唯獨那點藏不住的笑意暴露了他內心的愉悅。
項祖曼:“……”
好的,弟弟再也不用擔心我像個沒有感情的殺手。
微笑臉。
周自恒暗戳戳笑夠了,伸手在她腦袋上揉了揉,“好啦,”他把剛寫好的《齊風》時代背景和賞析要點拿給她,“看看。”
項祖曼沒接,一時有點恍惚。初中時兩個人的日常是刷題,從早到晚,幾乎所有的課都不聽。兩個人買一模一樣的練習冊,做完一道題對視一眼,對照彼此的答案。答案一致就下一題,不同則各自檢查,然後給對方講解。老師提問同時舉手,周自恒的手指敲一下她的,再敲一下……那時候,周自恒每點滿一個新的技能點,都會興致勃勃地總結好各種筆記給她,也是這樣兩個字,“看看。”
看什麽呢?嶄新的棋譜,手繪的教程,吉他和弦掃弦的簡易版解說。唯一沒和她分享的還是美食十八式,因為她說過不想洗手做羹湯。
項祖曼沒有自怨自艾的天分,她知道自己一度也是別人家的孩子。毫不誇張地說,高中進校時的項祖曼在一衆老師看來,是個能讓他們從此揚名立萬跻身入金牌名師行列的福星。那時候,項祖曼是站在神壇上的人。
高中三年幾乎可以算是項神一步步退步直到“泯然衆人矣”的紀錄片。但當無數認識不認識的人在為她惋惜時,只有項祖曼自己知道,她并不值得這麽高的評價。
她和周自恒這種生來就意圖站在雲端的人不一樣。周自恒處在任何環境下都能心無雜念地去做每一件事,做到最好,或者完美。他天生對困難有征服欲,而她項祖曼……
高一時經歷那麽一點事就會放縱自己的人,居然也配和周自恒一起被奉上神壇。
真是笑話。
可是啊,項祖曼思緒飄回來,心緒複雜地看着這本“怪我覺悟低拿來讓學霸講”的《詩經》。放任自己随心所欲不學習的人,竟然只是來見他,就會不自覺地點燃求知的野心。
項祖曼心裏半無奈半心塞地想着,她的确不配和周自恒一起被仰望。但只要前進的路上能看見這個人的影子,她貌似也能一直這樣走很久。
“跟你說個事兒,”周自恒的聲音毫無預兆地響起來,一不小心盯着他看久了的項祖曼驟然回神,滿臉的困惑和懵圈。
他對項祖曼偶爾暴露的天然呆本質愛到不行,欣賞了好一番才故意将聲音壓得很低,磁性的聲線略帶沙啞,他環顧一圈見沒人注意,才緩緩開了金口,“下次還是別讓我哄睡了,再怎麽正人君子,我也是個正常男生。”
項祖曼:“?”
項祖曼:“!”
項祖曼的大腦在短暫的失神後彈出一系列感嘆號,還十分有覺悟地大寫加粗了。
大家好,我是項祖曼的主機,我燒壞了,需要維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