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N7

“天裂了。碎成無數瑩藍的星辰,像凝固的海,堅硬、僞裝成百毒不侵。他們墜落,他們随風散去,他們蒙了塵,變得像沙礫一樣普通,被奔流的河水帶去遠方,最終入海。泥沙被洗去,星辰融化在深藍色的溫暖,一如從前高高在上時映在海的眼眸裏。”

項祖曼愣了好半晌都沒做出一個什麽反應來,周自恒心裏有點沒底,惴惴不安地問了句,“……生氣了?”

成年人之間的一個玩笑而已,不會就這麽生氣的吧。

“不是,”項祖曼看他的眼神很迷茫,“只是有點不真實。”

“嗯?”周自恒頓了一下,“怎麽。”

“居然真的有這麽一天,曬着太陽懶洋洋地翻着筆記,聽你出其不意地開個葷腔,”項祖曼搖搖頭,“做夢一樣。”

周自恒:“……”

合着這是還挺驚喜的意思是嗎。

項祖曼沒再糾結這個,注意力回到《詩經》上,揉着太陽穴碎碎念,意圖把每一個字烙進記憶裏。周自恒轉過去看看她,轉回來看看書,來回三四遍以後咬了咬牙,下次絕對不能随便撩她!

上火的是你又不是她!

中午回家時意外發現出差的太後回來了,在廚房裏叮叮當當奏着鍋碗瓢盆交響樂。項祖曼揉着軟敷敷的小肚幾,最近沒好好吃過飯,導致食欲下降的厲害,在飯桌上盡量多吃點,要不然太後又有意見了。

季笙睡醒時下午三點過,在小群裏艾特她,“你最近都沒有看你的數據嗎?”

項祖曼眨眨眼。

文院為了讓學生更深刻地了解“大衆文學”的精髓,強制連載小說,每周萬字起底,一個學期結束也差不多二十多萬字,正好完結。項祖曼自認撲街王就應該有撲街王的覺悟,一向不怎麽關注自己的讀者。奈何季笙一心想着掙外快,每天張口閉口就是數據數據、市場市場,這個題材太冷那個題材不好出頭……項祖曼問,“怎麽了?”

“特別奇怪,早上就漲收藏了,下午就掉了。晚上就又漲了……這是過山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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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就是普遍喜歡前面的一點兒,不喜歡後面那部分呗,”項祖曼無所謂,“有什麽奇怪的。”

“你前十天數據蹭蹭蹭地漲啊姐姐,”季笙恨鐵不成鋼,“這兩天是怎麽了?”

“不造嘞。”

大師在群裏冒了個頭,“你們可以把這件事理解成買股票。漲了就哇哇哇,落了就拉倒,僞裝成幹賺不賠的假象。”

“……”

“……”

“嚴大師,”三秒後項祖曼在群裏開火,“麻煩您在朋友面前,偶爾行行好收斂一下您的洗腦功底好嗎?”

季笙開火加一:“給大師一個舞臺,他能傳銷整個世界。”

大師:“……”

“嘿這二位小兔崽子,挺狼大的哈,不僅比狠多一點,還比人多一橫。”

幾秒鐘後,季笙像想起來什麽重要的事,在群裏瘋狂呼叫項祖曼,還附贈一片感嘆號。

項祖曼:“活着呢,有事說事。”

季笙:“你和那個周自恒,你們最近出去了?”

項祖曼莫名其妙,“你怎麽知道的?”

季笙:“呵呵。”

“你對自己的知名度有誤解,”大概是字數太多,季笙發了語音,“當年你倆是七十五中的雙神,自帶cp光環和話題量。後來你是附高校草初禦因傳說中的心尖子,既招人妒又惹人恨。現在好嘛,傳聞初禦因苦追爛打你那麽多年,你轉身就和周自恒雙宿雙飛了,各路牛鬼蛇神會放過這個好機會?”

“最過分的是,”項祖曼懶洋洋地也回了句語音,補全了季笙不方便說的那句話,“我都堕落到這德行了,周神還吊死在我這課歪脖子樹上,讓大家很不爽。”

季笙:“……”

季笙:“請文院大佬閉麥謝謝。”

“嗯好我知道,神仙就算下凡歷劫,骨子裏也還是神仙坯子,”項祖曼很不要臉地強調,“和凡人不一樣。”

“你到底怎麽想的,”季笙的聲音裏充斥着擔憂,“他既不是你男朋友也不是你未婚夫,你也能什麽都随着他亂來?”

“瞎說,”項祖曼的聲音裏則滿滿的不屑,“哪有亂來。”

“除非是和我哥我弟一起出去的,否則我可是九點半就門禁的人,能亂來什麽呀。”項祖曼軟着嗓子跟她瞎掰,“再說了,就算他不規矩好了,你是瞧不起我的指尖刀嗎。”

“別裝傻,”季笙像拿針戳氣球一樣破壞她的虛張聲勢,“你知道我什麽意思。你現在這種四大皆空的心态本來就不正常,你就是一潭扔個月亮都沒水花的死水。如果沒那個意思,你就別給人家機會。”

項祖曼嗤笑一聲,手指在鍵盤上打了幾個字,“我很有渣的潛質?”

“你渣了別人我也算你有本事。”季笙不鑽她的套,“我給你提個醒,人家靠近時你不設防,萬一到時候你習慣了,周自恒卻受不了了卷鋪蓋走人——你猜猜以你現在的心态,能不能承受的住這個級別的狗血戲?”

“祖曼,別想不開,好馬不吃回頭草。”

項祖曼眉間微動,眼神忽暗忽明,手指越攥越緊,最後倏的伸展開來。好半晌,她才重新打開鎖屏,語氣一如既往地慵懶随意。

“你怎麽知道他不會是我男朋友啊,我倆可是——”項祖曼拖長聲音一字一頓,“兩、情、相、悅。”

“那是當年。”

于是項祖曼換了一種亢奮而歡脫的聲音補充道,“反正也不喜歡別人!為什麽不讓我吃回頭草!就算我們都變了,也有可能是按對方喜歡的樣子變的呀!”

發完這條,她像渾身脫力了一樣,順手扔了手機,然後把頭埋在枕頭裏。

周自恒,你永遠不會知道,決定重新靠近你,需要多大的勇氣。

求你別讓我太失望。

睡迷糊的項祖曼乍然驚醒,摁了電話,“喂您好……”

“副高一百一十周年的校慶?”項祖曼坐起來,“行,我去。”

“怎麽了,”太後推門進來,“中午才睡了這麽一會兒就醒了。”

“學校缺個節目,叫我準備個獨舞去湊數。”

“都畢業了怎麽還找你啊,”太後聽着就來氣,“當年背後使絆子,你考那麽高的分兒還被人搶了重點班名額,碰上那個變态老……”

“別說了,”項祖曼慢條斯理穿衣服,“都過去了。”

“你現在去排舞?”

“不啊,”項祖曼勾唇一笑,“請了周神給我講《詩經》呢。”

太後愣了愣,“周自恒?他不是理科生麽?”

“人家大神都不偏科的,”項祖曼笑了笑,“媽,我今晚不回來吃飯。”

太後想說什麽,最後卻點點頭,出去了。

這一聲“媽”,真是……

當之有愧啊。

“不是說要做思維訓練麽,洗白人物的一百種姿勢,”項祖曼歪着頭,“你上次提到文姜,就拿這個開始好了。”

“只是借用原型,”周自恒擺擺手,“架空歷史,有一個諸侯割據的朝代。甲國的公主與太子過從親密,傳得滿城風雨人盡皆知,甲國國君便将女兒嫁給乙國國君。國力懸殊,乙國君不得已戴了這頂綠帽子。十幾年後乙國君帶王後出訪甲國,當年的太子早已即位,與妹合謀殺了妹夫——這是原故事梗概。”

“現在思考,”周自恒在紙上寫了一個問號,“這個故事最令人诟病的地方在哪裏?”

“那太多了,”項祖曼搖搖頭,“不合倫理和強國霸淩吧。”

“嗯,”周自恒點頭,“那就讓兩個人沒有血緣關系。”

“就算兩個人沒有血緣關系好了,”項祖曼反問,“除非兩個人都知道彼此沒有血緣關系,否則的話對自己的親人有非分之想不也挺惡心的麽。”

“那就讓他們知道彼此沒有血緣關系呗,”周自恒在紙上寫了個大括號,“或者還有另一種思路,兩個人認識的時候,不知道彼此是——至少名義上是,親兄妹。”

“那走這條線吧,”項祖曼笑了,“上面那條線也太無趣了。”

“可以兩條線一起走,一方知道他們是名義上的親兄妹但其實沒有血緣關系,”周自恒在大括號外畫了個箭頭,“另一方根本不知道他們是兄妹——問,既然一個是公主,一個是太子,怎麽會不知道?”

“失憶,”項祖曼不假思索,“或者掉包。”

“不管是失憶還是掉包,最重要的是确保兩人見面的時候,他還不知道對方的身份。再問,第一面不知道對方是誰情有可原,都對人有感情了,還不知道對方是自己同父異母的哥哥或者妹妹,這說不過去吧?”

“那就不是在宮裏碰上的,”項祖曼說,“太子不是皇上親生的兒子,他自己知道;公主在宮外被掉了包,被掉包的碰上太子——”

我是齊國的二公主,文姜。乳名喚作令兒。

但我确實不是令兒,我是令子。

由于後宮争鬥,我的母妃着人抱養了一對雙生姐妹,姐姐令兒被謊稱是她所生公主,妹妹令子秘密養在她的娘家,以防不測。

令兒十二歲時來探望外祖,卻被宮裏派來的人害了命。

令兒沒了,令子還活着。

令子被推下了假山。

在宮廷秘藥的作用下,我整日昏昏沉沉,病中不宜多動便留在外祖家養病,不知不覺便記憶全無。

太子諸兒便是那時候聽說令兒病了前來探望。可是縱然長相一模一樣,行為習慣等等卻有很大區別。

他來的太早,令子還沒蛻變成令兒。

他很明确我不是令兒,不是他的妹妹。

可是他很喜歡這個粉嫩的小孩子。所以他質問了母妃。

母妃大大方方地承認了,然後告訴他,瞞着這個事情,他可以日日見到令子。

可是母妃又怎麽會知道,諸兒也不是父王親子。

我醒來後一問三不知,不記得自己是誰,不知這國家法度,等級尊卑。并且很長一段時間纏綿病榻,整日裏昏昏沉沉的,什麽都不知道。

那時候,誰對我好,我便總要纏着他。

那時候,身為公子的諸兒,總來我外祖家看我。這個華美的小公子不要人服侍,獨自來尋我。我怎知這是我同父異母的親哥哥呢?我……

後來,“令兒”病愈,回宮。害了令兒命的人吓破了膽,時常拿話試探,卻一無所獲。也是,本就不是一個人,又失了憶,能試探出什麽呢?

可他們更是膽戰心驚,覺得二公主工于心計。如此深藏不露,必有陰謀。

他們最終将目光鎖在我與諸兒過從親密上。

原本的無稽之談,卻因我的年少無知越顯真實,諸兒也不是問心無愧,一時陣腳大亂。

便鬧得風兮雨兮。

“令兒。”

這是魯王的筆跡。

這些年,魯王對我,可謂呵護有加,恩重如山。

他不曾以任何方式對我進行嘲諷。深宮婦人難免卷入是非口角,每次他都是護着我的。若有人以我與諸兒的那些過往說事,他總是一笑了之,一句“無稽之談”便輕輕揭過。有時候,他也會說,壓抑太久不好,跟孤講講你的諸兒吧。

還有同兒和友兒。四歲時父王親自開的蒙,六歲便伺候在書房左右。魯王待他們,與尋常人家父子相處一般無二。我也曾問過他為何,他說魯國的儲君,不能給人抓住錯處。

所以生下儲君的我,自然要清清白白。

“原諒孤王不能再護着你了。

“原諒孤王将魯國這爛攤子留給你。

“原諒孤王,雖然很想為你洗清罵名,但真的無能為力。

“不要怪他。他一早便告訴孤,你與他非親生兄妹,是孤太自私,才苦苦瞞你這麽多年。

“你要查的事情驚動了他們,所以他們計劃要我的命陷害諸兒。委屈他了。我知你心不悅我,便祝你與他得償所願吧。”

魯王為我綢缪了一輩子,我卻害他丢了性命。

可是抱歉,人心本就只有一顆。

欠你的怕是還不清了。就願你下一世再

不要遇到我吧,因為下一世,我也不敢保證會選你。

情感若是人力可控制的話,我們這十五年就不必如此辛苦了。

這世間最不缺癡男怨女。

所以,何必遇到這樣只會給你痛苦的人呢?喝了孟婆湯,把我忘幹淨吧……

諸兒拗不過我,最終還是沒能換了身份帶我走。

同兒即位後在齊魯邊界築了宮殿,我開始處理政務。

我與諸兒仍然不避諱天下人。

反正也不是兄妹,心上這枷鎖帶了這麽多年終于可以去掉了,哪裏還有功夫介意旁人如何說呢?

若遺臭萬年,便遺臭萬年吧。

周自恒的眸色愈來愈深,最終長嘆一聲,揉揉眉心,“你什麽時候也開始這樣寫東西了。”

“高中啊。”項祖曼理所當然地靠在椅子上,“這種矯揉造作的文風當然是高中才學會的。”

“诶……好吧,”周自恒挑眉,“其實也沒什麽,反正你只是被迫交作業才開始寫文的,怎麽好寫怎麽來吧。”

“那你不覺得,文院老師要求我們體會的大衆文學,”項祖曼微微擡起頭,眯了眯眼,“就包括大量用這種,”她停頓了一下,“哀傷的筆調、矯情的口吻,‘訴說’出來的故事麽?”

周自恒笑了。

“訴說,”他點點頭,“确實,既不是記敘,也沒有描寫,又沒有立體的人物形象,就只是用第一人稱訴說內心而已——”

“不過你說得對,”周自恒攤開雙手,“去他媽的大衆文學吧。”

“哈哈哈哈……”項祖曼伏在桌子上,笑得眼淚沾濕了眼角。

怪她輕看自己,學什麽不好,學這些唧唧歪歪的壞毛病。

“又胡思亂想什麽呢,”周自恒突然笑了,“傷春悲秋也就年輕時候的事,不必太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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