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N9

“陽光可以照亮多少寸土地?大概沒有人可以做這個測量。那陽光能照亮垂直方向的多少米天空呢?其實,光總會照過來的,不管多遠、多久,前提是障礙物都被清掃幹淨,尤其是咧着嘴像魔鬼一樣可怖的人。”

周自恒正在查《鄭風》相關的資料,聞言頓了頓,“合邏輯的霸道總裁文?”

聽完項祖曼的吐槽,周自恒輕輕“哦”了一聲,“那這樣,你先說出三點,霸道總裁文出現的必要條件。”

“網絡普及降低了作者門檻,人民吃飽喝足有閑心看小說消遣,”項祖曼歪了歪頭,“當然最重要的一點,今天的生活也是同樣苦澀。”

周自恒笑出聲來,“你為什麽這麽抗拒霸總文?”

項祖曼靠着桌子,“low。”

“噗,”周自恒點點頭,替她拉開凳子,“坐。”

“兩千年前文人為寫詞而不齒,兩百年前寫小說上不得臺面,二十年前通俗流行小說被看作年輕一代的精神蛀蟲,而現在,連流行小說都有陽春白雪和下裏巴人之分了,”周自恒的手指在她額間點了點,像一個莊嚴的神袛,“事實證明,你為這個時代所诟病的一切,最終都将與這個時代一起被歷史銘記。沒有什麽會永遠釘在恥辱柱上,這只是人類發展史上的一截小小的彎路而已。”

“真是悲哀,一千年以後我們的子孫後代,要在無數腹黑總裁小嬌妻裏窺探這個時代。”項祖曼的半張臉遮在胳膊裏,無可無不可地笑了笑,睫毛輕輕劃出一個弧線。

“你看,你列出的必然條件裏,催生霸總文誕生的最主要因素就是最後一點,生活不易所以大家一起來做夢。”周自恒的筆在紙上畫了個圈,“後代們要是做閱讀理解題,就可以在文章主旨裏冠冕堂皇地寫上,‘表達了人們對幸福生活的向往以及對美好愛情的憧憬’,而我們這個時代哭笑不得的瑪麗蘇狗血文,在标準答案上有可能會是‘運用誇張的手法突顯矛盾、形成沖突,使文章更具張力’——本質上除了作者本人的筆力天壤之別以外,沒有其他的變量了。”

“好有道理哦,”項祖曼略帶嘲諷地笑了笑,又不甘不願地點點頭表示認同。

“所以問題來了,你覺得霸總文最不合理的是什麽?”

“年齡,”項祖曼枕着自己的胳膊,“三十多歲的成年男人和十八歲的小姑娘,人生閱歷差多少就不提了,都不會有負罪感嗎?!”

“薛定谔的負罪感,”周自恒靠在椅背上,兩腿閑适地分開,這是一個及其放松的姿勢,“我地圖炮一下——男人嘛,道德标準其實就那樣,只要成年了,談不上下不了手。”

項祖曼狐疑地轉過臉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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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這是普遍現象,”周自恒調侃地對上她的目光,“我情況特殊,不能一概而論。”

“幹嘛,”項祖曼笑着嘲諷他,“你有什麽特殊的啊,憑你長着一張天生招蜂引蝶的臉應該被理解?”

“那倒不是,”周自恒低聲笑起來,“憑我一早碰上了你,卻成年前連小手都沒敢牽過。”

“咳,”項祖曼掩飾什麽似的,瞥過臉。

“別害羞啊,”周自恒好笑道,“你躲什麽,我們不是貫徹落實晚婚晚育國家政策嘛。”

“話說回來,”項祖曼手指欲蓋彌彰地在桌子上敲了敲,又被捉住,躲也躲不過,只好放棄了掙紮,“就算陽性生物y染色體的那點兒道德感低于零,一個受過高端教育的成功人士,看上一個初出茅廬的小姑娘,理論上講,要麽是這小姑娘也從小就見過世面的,參見薛寶琴這種出身不低又眼界不窄的例子,要麽那就是……”

她不說了。

“說啊,”周自恒眯着眼,“想說什麽直說,我又不會道德綁架你。”

“說不好聽一點,那些大佬花錢養小三包小蜜,不就是當個寵物養,”項祖曼的眼神動了動,“霸總文裏那種動不動拿支票摔在別人臉上的情節,是明晃晃地物化女性。”

“确實,二十歲上下就接手家族産業的這部分人,從小看問題的角度就和別人不太一樣,等到了三十歲坐穩了商業巨頭的交椅,別說大學生,就參加工作三年以內的職場新人,”周自恒歪着頭,“在他們眼裏也天真的很,不會是他們理想中的靈魂伴侶。”

“不過這也難說,畢竟看多了環肥燕瘦,偶爾也想追求一下小清新,倒也不是不可能。”周自恒說着在紙上畫了個三角形,“那麽,既然這個點不具備普适性,我們來改一改。”

“首先舉個例子。威廉和凱特的婚姻曾被稱作現實版灰姑娘的故事,幾乎國內所有媒體都用了‘平民王妃’這樣的詞彙,”周自恒說,“但事實上她并非出生于像我們這樣的社會底層啦,否則她是沒什麽機會見到王子噠。”

“至少是童話故事裏夠資格參加王子舞會的家族背景,只不過在貴族裏叫不上號,”項祖曼在周自恒動手之前,搶着在紙上打了個勾,“bingo。”

“或者像她弟媳一樣,有一定的社會知名度,”周自恒在對勾後面寫了個小小的加號,“總之排除掉走在路上撞進霸總懷裏這種可能性——好的下一個問題,還有什麽不合理的地方?”

“紅白吧,”項祖曼想了想,“我不否認張愛玲口中的紅白玫瑰,但是一個雷厲風行手段狠戾的角色,在兩個除了長得像以外什麽都不像的女人之間搖擺不定,而且對外還是不近女色的人設……哦對,一個傳說智商賽愛因斯坦的人竟然看不出白月光是個小白蓮或者小綠茶,這太令人窒息了。”

周自恒聞言眉梢一挑,像是聽到什麽好笑的話。

“嗯?”

“首先,謹代表我個人認同以下觀點,對沒錯,真的只有女生懂鑒婊,”周自恒一臉真誠,“不是總裁的錯,上帝沒賜給男性這項能力。”

“不重要,”項祖曼也一臉真誠,“所以不婚主義的擴大有其必然性,男性生物實在太讓人不放心了,沒有地圖炮所有男性的意思。”

“其次,紅白确是人生一大遺憾,我就有幸體會了一番,”周自恒站起來,用莎士比亞腔朗誦道,“啊,我的光明,我偉大的摯愛……”

項祖曼饒有興趣地看他戲精上身,“說來聽聽?”

“說就說,我怕你啊,”周自恒滿臉不屑,“我的白月光就一個傻白甜,一天天的沒什麽煩惱,就知道沖着校門口那個賣糖葫蘆的大爺笑,每次輸了都說下次死都不要下棋了,結果一看見就棋盤兩眼冒綠光,考英語多寫了一個s跟丢了五百萬似的魂兒都沒了,”周自恒說着嘆口氣,“就這種傻孩子,哪天重新找上門了,我能不管嗎?我能嗎!”

“雖然我已經有了一個又冷酷又無情又不沾人間煙火的追求對象,雖然我已經确定我的一生歸宿,但如果那個純潔無暇年幼無知的小姑娘願意穿過時光隧道再次出現在我面前,我仍然會為她心動的,”周自恒說着,眼中流露出滿滿的遺憾,他低下頭與項祖曼對視,“問題在于,你說她願意穿過歲月來看我一眼嗎?”

項祖曼沒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她擡起胳膊胡亂在周自恒身上拍了拍,“做你的春秋大夢去吧,那小姑娘說她不認識你。”

“那大姑娘呢?”周自恒不依不饒,“那個不必穿過歲月也可以看到我、輕輕一點頭便可以擁有我的不食人間煙火的又冷酷又無情的追求對……”

“已經冷酷無情地被你煩走了,”項祖曼沖他眨眨眼,“你就獨自一人孤獨終老去吧,乖。”

“這就對了,”周自恒突然兩手一拍,“如果要正常邏輯,不管是霸總文還是別的什麽文都一個道理,但凡男的表現出一丁點搖擺不定來,女的就應該毫不猶豫直接走。而不是一直跟渣男纏纏綿綿每次都被傷害——當然我們都知道作者之所以要虐女主個十次八次才走這一步是為了多掙點錢啦。”

“最後那句我怎麽聽不懂,”項祖曼眼眸含笑,“我可沒這麽想啊。”

“好好好,你怎麽會這麽想呢,”周自恒從善如流,“只有我這種心裏有鬼的看誰都像鬼——話說回來,雖然我很懷念過去那個不谙世事的,額,小白花,但我還是義無反顧地留在現在渾身是刺兒的藍色妖姬身邊了,哪怕你随身帶着刀、有一言不合就戳死我的懷疑,”他說着伸手,不急不緩地從項祖曼的上衣兜裏取出什麽東西來。

那赫然是一盒沒開封的刀片!

項祖曼面不改色盯着他的手,親眼看着他把刀片取出來,卻只是輕輕往桌子上一歪,像喝了一壺老酒的迷醉,她沒什麽意味地笑了笑,不走心地誇他,“好偉大的愛情哦。”

“還行吧,”周自恒把面前那盒蛋糕拆了封,神态自若地打開刀片,“用這個切,是挺考驗刀工的。”

他慢條斯理地動作像是在舉行什麽儀式,好像在賦予這個動作一點令人不解的信念感。項祖曼待他切完,指尖撚起一小塊蛋糕,“味道不錯——所以周神對我帶刀片這件事這麽在意,請問您是有什麽訴求呢?”

“想看看初際旻每天三百六十度監……哦不對、應該是保護,的項祖曼小姐,到底有什麽一技之長,”周自恒看了看窗外不遠處的兩個人影,把剩下的半盒刀片推給她,“他這麽不放心你,不會什麽防身術都沒教吧?”

項祖曼笑了。

“那就只是盒刀片而已,”她優雅地呷了口茶,“哪來那麽多有的沒的,我哥是遵紀守法的好公民。”

“沒人否認這一點,”周自恒笑了笑,手指松開刀片,順手擱在桌子上,好像剛才電光火石之間發生的一切只是幻影,“你之前說想把霸總文寫得合邏輯就只能寫成悲劇?”

“因為他們注定不能在一起,”項祖曼意有所指,“本來也不是一路人,何必勉強。”

“就因為這個?”

“當然不只,”她端起杯子和他碰了一下,“悲劇難道不是‘無論如何都不能在一起’才算悲劇嗎?明明每一個轉折點都‘看起來好像要’皆大歡喜了,卻每一個轉折點都……義無反顧地,”她沒找到合适的形容,于是做了個“你懂的”的手勢,“奔向了悲劇的出口。每條路都是死路,無解。”

“舉個例子,”項祖曼用了周自恒的開場白,“他們本來不應該在一起的,但是在一起了;在一起後發現男主的白月光出現了,但男主看都不看白月光一眼;女主本來要被豪門婆婆甩支票趕走的,但是豪門婆婆并沒有這樣做。”她也在周自恒的紙上打了三個對勾,“大型連續劇發展到這裏,本來應該避開了be的所有可能,但是。”

“但是,”項祖曼露出一個标準的空姐式微笑,“這三條算什麽命運的捉弄悲劇的必然呢?當她順順利利地嫁進了豪門,每天與其他的豪門貴婦坐在一起打麻将,虛以委蛇地互相吹捧,因為一句話或者一個動作的不得體被輕視,人身安全面臨着因為商業沖突而引起的各種威脅,一舉一動被有心人捕捉并放大,”項祖曼在紙上打了個箭頭,“而她的丈夫忙于事業,也許一連十幾天都不會回家來看一眼,還有可能因為在商場被算計或者其他某種原因,給她弄出一個名不正言不順的兒子閨女來。總之兩個人越走越遠再也回不到從前,哦,你知道隔壁島國的皇後都不願與天皇合葬嗎?”

那張紙上無數的對勾、箭頭和括號一如多年前上課時的小紙條,記錄着只有兩個人懂的默契。可是周自恒望着她,像怎麽也看不夠,卻又怎麽也看不透。

良久,他開了口,“其實童話故事裏也有悲劇的,”他的聲音喑啞,“比如《海的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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