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N10
“烏雲壓頂,黑水遍野。你看那天,舉頭難望穿;你看那地,俯身不見底。到處都是黑壓壓一片,前路漫漫後路盡斷——救贖?你聽那梵音,何時何地何方而來,既然殊途,竟然同歸?可笑至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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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會兒疲憊的很,項祖曼眯起眼想睡會兒,又被小腹悶痛打擾着睡不着。反正卧室裏沒別人,她左看右看,最終确立了一處目的地。
床對面那片雪白的牆上,挂着她的瑜伽墊。
從枕頭下取出兩片沒開封的刀片,分別夾在右手一二指和二三指之間,微一用力,刀片先後飛出,紮進同一道口子裏。
那刀片只有不到十分之一毫米紮在墊子裏,幾乎可以算沒紮進去,卻都穩穩當當地立在那兒,與墊子形成一個90度的面面角,絲毫沒有會掉落的跡象。
“呵,”項祖曼笑笑,“技巧滿分,力度能得兩個滿分。”
她像想起什麽似的,又自言自語道,“情緒控制零分。對面就算是個禽獸,你也不能拿刀片朝他扔。”
項祖曼蹙眉,“可是被欺負又沒辦法反抗我就會不開心。”她第三次自言自語,“可以拿刀片吓他。近身的話就拿刀片在禽獸的爪子上劃口子,不能劃脖子。”
然後她輕輕點點頭,“嗯”了聲,決定鑽進被子冥想一會兒,還沒忘了下去把刀片拿回來。
項祖曼閉上眼,喉頭有一絲腥甜。周自恒說《海的女兒》是個悲劇,人魚公主的魚尾象征她的缺陷,她為了追求愛情而将魚尾化作雙腿,卻又因此失去了美妙的歌喉,從而沒有了示愛的途徑。可就算每個出口都指向了be的方向,人魚公主也沒有放棄去愛,那她又為什麽要膽怯?
項祖曼低聲嘆了口氣,那些破事兒到底有什麽值得她放棄她愛的人呢。
“事實上,讨論他們會不會白頭偕老這個問題毫無意義。”大師的消息一條接一條,“你呈現的故事最多寫到他倆結婚,後來分沒分手、離沒離婚、能不能過下去,都是仁者見仁的東西。”
“你覺得兩個人會分道揚镳,他們就一定會分道揚镳嗎?人物是有自己靈魂的。與其糾結這些,你倒不如想想你為什麽不敢讓他直接替你分析角色。你怕的是霸道總裁能不能和小嬌妻走下去嗎?你怕的是你答應他之後又發現你倆真的不合适。”
項祖曼只掃了一眼就把手機扔了。唔,大師不愧是大師,一如既往地洞悉人心。她捂住臉,不知道為什麽會這樣難過。
初際旻的手機屏在黑暗中突兀地亮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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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你知道他在哪,對吧。”
“你不是也知道嗎,”初際旻回複,“我以為你不會問了。”
“我想見他。”
初際旻皺了皺眉,沒有再回複。
周自恒最終也沒能講成《鄭風》。也是,鄭國是情歌的沃土,不适合他們這樣似是而非的關系。
周自恒嘆了口氣,忍不住微信戳了初際旻。
他開門見山:“項祖曼這幾天忙什麽呢?”
初際旻十分冷酷,“你猜。”
周自恒蹙眉,他于是不得不承認自己也進入了某個不可避免的怪圈,為一些微不足道的細節抓心撓肝,進也沒前途,退也沒退路。
一腳進了泥潭就只有越陷越深的份兒,越掙紮越無力,可他明明來得胸有成竹,滿心想着一步邁過那小小的一片沼澤地。
那片他看不到眼裏的泥潭,對項祖曼來說到底是什麽樣的一個噩夢呢。
他騎自行車環城到第三圈的時候,接到了初際旻的電話。
出來,陪你哥喝酒。
只扔了這麽一句話就成了盲音,周自恒無法,又嘆口氣,認命地往回騎。要說指望初際旻給他什麽好臉色那也不現實,這人不知道從哪裏學來的一身稀奇古怪的本事,格鬥散打都沒輸過,單挑也落不了下風,飛镖暗器之流多少也會一點,在這個武俠小說都不流行的時代着實有點來歷成謎。
初際旻從七十五中到副高一路都是當大哥過來的,當然其實他對帶領一群十幾歲的小孩兒擾亂校園治安沒興趣,這個大哥除了在外校摩擦時出來鎮個場以外,基本上更大的作用是幫學生會的紅袖章解決刺兒頭——總之是個紅心閃閃放光芒的正派人物,雖然他總是一幅吊兒郎當的樣子歪在椅子上等各路小弟挨個兒敬酒。
按理說就算敬酒的小弟排他個三天三夜的隊也沒周自恒什麽事,本質站在神壇上的周神才是瑪麗蘇之光學生們的好榜樣老師們的心頭肉,與學校裏扯着大旗吆喝的牛鬼蛇神沒半點交集。
更何況,真要有什麽交集,那也輪不到周自恒去看初際旻的臉色。
可話是這麽說,別人不清楚,周自恒還能不知道初際旻這個吃力不讨好的老大哥,多年來勤勤懇懇為母校義務值勤是為了誰?說好聽點那叫心懷道義,說難聽點那叫英雄病,透過現象看本質,說白了還不是想給他妹一個長成傻白甜的美好環境。
不帶半句誇張的。
所以盡管項祖曼不知道,或者她知道了也不在意,其實初際旻和周自恒絕對不是互不相識的陌生人,也不僅僅是風雲人物有所耳聞的點頭之交,而是暗中較勁多年的老對手。
說是老對手也不能這麽算,畢竟兩人明面上是真的井水不犯河水,私下也從未見過面或者使過絆子,但如果他們偶然碰上了或者擦肩而過,你就可以剎那間從眼神中讀懂某種毫不掩飾的戒備與敵意。
從初際旻意識到自己妹妹情窦初開,開始學着打扮自己,有一些少女的煩惱的時候開始。
或者從周自恒發現總有人給他的小姑娘打預防針要離會拱白菜的野豬遠點開始。
當然——周自恒承認——初際旻說得對,女孩子為什麽要把大好的青春浪費在闖進菜園子裏瞎拱的野豬身上,是作業不夠多還是,作業不夠多呢?
初際旻常去的酒吧也是某個小弟開的,周自恒來的時候他連酒都斟好了。初際旻把酒杯往前一推,示意周自恒幹了,自己歪在卡座裏斜斜打量着他。
半晌,他側過臉,笑了笑。
那是一種介于自嘲、無奈、遺憾之間而又有幾分悲哀的苦笑,周自恒竟然看出了一絲相逢一笑泯恩仇的意味。也難怪,他想,防着防着生怕小公主被年少無知的懵懂情愫傷了心,結果摔跤沒摔在早戀上,絆在別的什麽石頭上了。
當年初際旻兢兢業業地防着周自恒拐孩子,好不容易項祖曼上了高中,還不等當哥的松口氣,就不知道發生了些什麽讓項祖曼性情大變。之後就是周自恒察覺到項祖曼的不同,再後來……就現在了。
這樣看周自恒與初際旻的聯系方式當然不是高中留的,再早就更無可能,所以确實是周自恒第一次來給項祖曼送牛奶的時候被等在樓下的初際旻截了個正着。于是從那天開始,飼養員初禦因送來的早餐再沒出現過粥。
酒過三巡,初際旻突然問,“你喜歡她什麽啊?”
“不知道,”周自恒坦然,自嘲,“大概是喜歡項祖曼這三個字吧。”
“你怎麽知道,現在不是某種錯覺,”初際旻盯着他,“某種,因為同一張臉所引起的既視感,在催眠你接納并喜歡她?”
“誰知道呢,”周自恒又給自己滿上,“自我催眠到非她不可,那也沒辦法啊。”
初際旻轉過頭,喉結動了動。
“她去……”他好像有點過于激動了,不太明顯的哽咽帶起一串咳嗽,好半晌才控制住情緒長出了一口氣,再開口時已經恢複了那副大哥樣,“去見我父親了。”
去見我父親了。
這個措辭像一個不幸被敵方截獲的密碼本,無意間洩露了某些不為人知的細節。“某人去見某人”,這在語義上其實是一種很生疏的說法。不是“拜會”,不是“看望”,而是“見”——初次登門的準女婿去見岳父母、多年不聯系的世侄去見大前輩,因什麽嫌隙而少有往來的舊友去見故人。
周自恒知道“副高校草初禦因喜歡項祖曼”的謠言傳得風兮雨兮,但他還不至于傻到真把小舅子當情敵的程度。項祖曼和初家兄弟相處起來那種毫不避諱的親昵感,幾乎可以斷定是三代以內的旁系血親,她不可能從來沒見過或者長時間沒見過初際旻的父親,除非……
除非有什麽原因讓項祖曼見不到他。
“也是祖曼的父親。”
周自恒頓了頓,“親的?”
初際旻不說話,算是默認了。
“我母親死于一場報複性車禍,”初際旻好似不在意道,“她是個警察。”
警察。周自恒在心中默念,那她當然有被報複的可能性,不過顯然服刑人員是不具備制造車禍的能力,而能不管不顧殺警的人也不太可能犯罪情節不嚴重,大概率沒有刑滿釋放的機會。
“這是一個喪心病狂的龐大犯罪團夥,”周自恒得出結論,“而且車禍發生之前,案子并沒有被完全偵破,甚至已經成為了一樁無頭公案。”
“這與我沒什麽關系,”初際旻把高腳杯挨在唇邊,冷漠道,“總之我和禦因被扔在了警察大院兒裏,跟警校剛畢業的實習生學擒拿格鬥——祖曼一個女孩子家,跟着我們也不方便,就被我姑帶走了。”
周自恒下意識地問:“那你爸呢?”
“誰知道,”初際旻冷笑了聲,“大概……誰知道呢,每天也不知道忙些什麽,見不着個人影兒。”
他這個反應太不對了。
周自恒心道,說着嘲諷又怨怼的話,語氣卻是溫柔而遺憾的。
“我姑離婚了,膝下沒孩子。抱了祖曼回去,說孩子跟我前姑父姓項,其實戶口本上還是姓初的,”初際旻輕輕晃着高腳杯,緩緩“呵”了聲,“你以為我那麽緊張她是因為什麽?”
因為亡命之徒尚未落網。
“祖曼上高中那年,我父親徹底失蹤了。”初際旻苦笑,“祖曼……怪我沒看住她。”
周自恒站在天臺上。這樣喧嚣的夜晚,像極了四年前的樣子。有個小女孩從學校溜出來,走遍每一條街道、每一間酒吧,仔細辨認那些爛醉如泥的面孔。
副高的晚自習全憑自願,沒人會覺得優等生項祖曼必須參加。高中生學業壓力繁重,淩晨兩點才寫完作業是副高的普遍現象。而晚上十一點到家的項祖曼精疲力盡,沖一杯咖啡開始學習——
淩晨五點,項祖曼合上最後一本作業,給自己沖兩杯咖啡。先喝一杯以防睡太沉起不來上課,起來後喝一杯以防太困上課睡過去。
原本,這個階段可以平穩度過的。比如兩三周之後遍尋無果,項祖曼放棄了找人,安心學習等警方的結果,奈何……
你看這風多溫柔,像能澆愁的一壺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