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一路提心吊膽的護送沉醉的常荀和定王回到都督府,府內的侍衛趕來迎接,阿殷總算舒了口氣。常荀已經醉得搖搖晃晃,腳步都有些虛浮了,被定王命人架回屋裏,口中含糊的嚷着什麽。

定王倒是清醒許多,翻身下馬時身子微微一晃,旋即站穩了獨自前行。到了岔路口,駐足問道:“今晚誰值夜?”

“今晚該當卑職值夜。”阿殷恭敬回答。

定王回身看了看,旋即吩咐,“今晚無事,都退下。”

于是一群人悄無聲息的退散,只剩下阿殷跟在定王身後,沉默着走向書房。

如今已是半夜,天上明月當空,地上燈籠散射着朦胧的光芒。單薄的夏衫在夜風裏微微搖動,無聲的靜默裏,只有兩個人的腳步刷刷的掃過地面——阿殷自做侍衛後就有意放輕腳步,幾乎沒發出聲音,倒是定王有點醉了,深一腳淺一腳,從腳步聲就能分辨出來。

進了政知堂,定王走到尋常處理機務的案邊,有些疲憊的坐入椅中。

旁邊有常備的熱水,阿殷挑了茶葉,擺開茶壺瓷杯,娴熟的沖茶。氤氲的袅袅香氣後面,定王看着她泡茶的側影,腦子比平常轉得慢,疲累之下也沒有旁的想法,只覺得她很美。

不止是臉,身體的輪廓也很美,即使穿的是侍衛的圓領長袍,依舊修長輕盈,有綽約之态。他記得她女兒打扮時的樣子,半臂之下是柔軟垂落及踝的襦裙,斜挑的珠釵在耳邊微晃,擡眼瞧過來的時候,自有神采。

她端着茶杯走過來了。

定王覺得喉嚨有些幹燥,接過茶杯灌了進去。

這時候自然沒什麽細細品茶的雅興,他喝茶入腹,嗅到了阿殷身上殘留的香味——百裏春用的香料也是極有名的,但凡沾了香氣在衣上,七八日萦繞不散。是以有些懼內的人在百裏春享樂之後,會特地沐浴換身衣裳,免得被鼻子靈的老婆嗅出來吵鬧。

腦海中立時浮現起薛姬的妖嬈舞姿,與那香味印刻,将心神勾向邪路。

“再來。”他遞回茶杯,有些莫名的煩躁,站起身來。

阿殷回身去倒茶,定王不知怎麽的就走到了她的背後,有種陌生的躁動在體內升騰,他很明白那意味着什麽。二十多年的時光,他看人的眼光挑剔到苛刻的地步,沒有叫他心動的姑娘,便格外克制,連多看一眼的興趣都沒有。直到她突兀的闖進來。

酒意翻騰,他站得離阿殷極近,看着她纖細的腰背觸手可及,很想靠得更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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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那天清晨一樣。

阿殷斟了茶,回身遞給他,定王的胸膛近在眼前。他的身上散着濃烈的酒味,呼吸比平常粗重許多,咫尺距離,他的寬肩擋住了她所有的視線。也許是醉酒的緣故,他身子微微前傾,溫熱的鼻息幾乎能落到她的臉上。

阿殷從未發現侍衛這差事如此難熬,心裏砰砰跳着,下意識的退後半步,奉上茶杯。

定王伸手接過,醉後失了分寸,險些捏住她的指尖。

那一瞬的觸碰令人心顫,定王呼吸一頓,猛然醒悟這般失控的神智簡直是前所未有的事情。莫名的煩躁驅使他靠近,阿殷站在跟前,更是叫他失了往常的冷靜自持。然而她顯然只想做個盡職盡責的侍衛,他這般突如其來的想法……

書房愈發逼仄燥熱,理智壓過亂緒,定王轉身便出了屋門,“陪我走走。”

勤懇盡職的阿殷當即跟了上去。

兩道細長的身影在月下沉默漫步,微涼的夜風捋清混亂的思緒,也慢慢壓下心頭躁動。

前塵舊事和深埋的傷口皆被朦胧夜色清晰照見,在醉酒後漸漸鮮明,定王走得漫無目的。童年時被冷落、被長兄欺負,他覺得委屈,會在母妃懷裏哭。再長大些,他明白父皇和母後都不喜歡他,所以用力的習武讀書,然後興沖沖的告訴父皇,卻得不到誇贊。後來他明白了世事,不再去妄想父子親情,只是懷抱了志向沉默着前行,除了摯友,再無人陪伴。

再後來,他就連最好的朋友崔忱都失去了。

于是他更加習慣沉默,不願與人親近,在冷夜昂首獨行。直到有一道笑容,如初夏的光照進心裏陰濕的角落。直到她倔強的說絕不會到姜家搖尾乞憐,不肯墜了志氣。

定王沒想到,觸動他的竟是這樣一位少女。

并肩的身影在後園漫步,極遠處的閣樓裏,午夜夢醒的秦姝坐在窗邊,瞧窗外冷寂月色。自那日定王下令封閉二門後,她便識趣的收斂了許多,只是夜深無寐,總愛臨窗遠眺。

這都督府的景致沒有半分不同,只是——

秦姝眯了眯眼,看到遠處有人緩緩行過甬道,月光下身影分明。

定王?她覺得詫異,招手叫來丫鬟,“你瞧那是不是定王?”

“看着像。”

“旁邊是……”秦姝認真辨了辨,才瞧清那個有別于其他侍衛的身影,“是她!”

“他是誰?”丫鬟沒太明白。

“就是殿下新收的那個女侍衛。”秦姝竟自微笑了起來,一直瞧着那兩道身影沒入拐角,才心神舒暢的關上窗扇,躺在榻上把玩着柔軟的帕子。

原以為定王百毒不侵得都快成佛了,誰知道也還是個沒絕了凡念的和尚。只是沒想到,勾出他凡心的,竟會是臨陽郡主府上那個不起眼的庶女。不過這不要緊,反正她要的不過是一盤上乘的肉,能讓定王聞到葷腥的妙處。但凡能叫定王破了戒,識得香軟紅塵的妙處,再想辦法将旁的葷腥擺在面前,他難道還會推開不成?

只消他有那麽片刻的搖動,她後半生的榮華富貴,便也無虞了。

像是連日陰天後終于從雲隙窺見陽光,秦姝頗為自得,絞着帕子笑了起來。

次日清晨,阿殷換值後回家倒頭就睡,定王卻精神奕奕的去了政知堂。

一慣的冷肅威儀,迅速處理完了屬下禀報的幾件事情,便将随行的文官叫到跟前,讓他拟了道奏章送呈禦前。日上三竿的時候,常荀頂着張睡意困頓的臉晃進來,全是宿醉後的落拓,“殿下,昨晚探得如何?”

“薛姬的身份需要深查,不過——”他回身指着那張簡略的西洲輿圖,“咱們下個目标,改成周沖和周綱。”

“不管屠十九了?”

“擒賊擒王,剿了這兩股,屠十九慢慢收拾不遲。姜玳那邊呢?”

常荀往椅中靠着,蹭了定王的茶慢慢喝,“老狐貍拿着姜玉嬛當幌子,殿下不應,便露出真面目來了。殿下也瞧見了,昨晚跟着姜玳一處來的有七八個官員,裏頭還有兩個是太子的人。這些人抱成一團,倒是齊心協力。”

“他這是要我們投鼠忌器?”

“這兩年赈災和剿匪,朝廷的銀子流水般撥過來,山匪橫行之下,這些人未必沒拿好處。這些銀錢最後落到哪個口袋裏,殿下心知肚明。姜刺史昨晚可是說了——”常荀呲着牙笑了笑,眼神中帶着冷嘲,“肥肉已經吃到嘴裏,沒人願意吐出來。西洲的匪患既然鬧到了禦前,這回肯定是得平息下去。殿下若是圓融些既往不咎呢,衆人幫扶着平了匪患,皆大歡喜。若殿下還跟狼胥山那樣出其不意,深刨硬挖,将見不得人的事情翻到禦前,恐怕東宮那位也未必高興。”

——反正京城之中,比起穩固的東宮和盤根錯節的世家,定王也不算多厲害的人物。

定王聞言,眼底浮起冷笑。

這就圖窮匕見了?姜玳竟這麽沉不住氣。

他琢磨着姜玳的态度,嗤笑,“姜玳不是膽子挺肥,還怕我挖出舊事?”

常荀把玩着茶杯,“我也覺得意外。不過他這回連那個姜玉嬛都祭出來了,想必還是很忌憚。畢竟上回咱們幹脆利落的剿了狼胥山,追着劉撻嚴加審問後斬首,姜玳是捏了把汗的。如今殿下盯上了百裏春這個銷金窟,姜玳做賊心虛,自然要見機行事。殿下——”他瞧着定王的神色,“咱們要玩真的?”

姜玳的身後是懷恩侯府和代王、壽安公主,其餘官吏裏也有太子的人,跟京中高官盤根錯節。定王若不稍作變通,橫沖直撞的将一切撕開曬在太陽底下,雖能立了剿匪之功,大概也要把京城裏不少人給得罪了。

到時候,便是得不償失。

定王自然也明白這個道理,卻只淡聲道:“為何不來真的?”

太子如何、代王又能如何?姜家尾大不掉,削減其實力是大勢所需。這開頭的第一刀,自然要穩而狠,才可震懾群臣。這個時候,更需要果決的的魄力。

而他要做的,本就是逆流而上,另闖出片天地。

定王立起身來,宣召門口侍衛入內,“叫高元骁、馮遠道過來議事。”

等次日清晨阿殷到了都督府時,事情已然敲定了下來——

定王決定點選些侍衛,親自到南籠溝、銅瓦山一帶去查探情況。這兩窩土匪都遠離城池,處于深山僻林之中,相距不過百餘裏,卻遙相呼應,互為援救,叫官府剿匪時吃了不少大虧。

這回定王依舊沒跟姜玳打招呼,在府中歇了兩日,便點了十五名精幹侍衛随行,帶着常荀、高元骁等人,一路直奔銅瓦山。

銅瓦山距離鳳翔城有三百裏的路程,二十餘騎健馬自官道飛馳而過,大白天的動靜不小,道旁百姓早已聽說定王将狼胥山土匪連鍋端的事情,見狀紛紛說定王殿下又要出手,拍手稱贊不止。

阿殷自然也在隊伍之中,肩上還奉命斜垮了個包裹,裏頭裝了套尋常衣裳。

晚間住宿在離銅瓦山六十裏外的一處鎮子,小地方的客棧不甚講究,阿殷又是有任務在身,粗粗擦洗之後,換上那套尋常衣衫,便和衣而睡。這晚自是睡得格外警醒,到得半夜,聽見門外響起極輕的扣門聲,她立即翻身而起,将短刀藏在身上,迅速過去開門。

外頭天陰沉沉的,不見半點月色。

黑暗中就見定王站在門口,隔壁房間也陸續有人開門出來。阿殷還是頭一回深夜行動,放輕腳步跟在定王身後,到馬廄中取了馬匹。所有人都在馬上待命,等定王一聲令下時,便縱馬朝四面的道路疾馳出去,迅速沒入夜色——這二十餘人以兩三人為隊,趁夜分頭馳出後,各有任務。

阿殷緊跟在定王身後,跑出二三十裏,回頭才發現後面已經沒了旁人。

郊外暗沉無月,她望向定王黑魁魁的身影,“殿下,現在去哪?”

“銅瓦山。”定王回身,黑暗中只能看到她挺立在馬背上的輪廓。他忽然笑了下,身子微微後傾,沖阿殷道:“記住你這如今的身份,是我夫人。”

這是要……假扮夫妻?阿殷驚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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