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2.13

阿殷抵達鳳凰嶺附近,便請常荀在原地稍待,她翻身下馬,只身往布條所說的巨石走過去。

才走到巨石附近,便聽兩聲怪笑,有個獨眼男子自巨石後走出。他的面目并未做任何掩飾,鷹鼻闊額,獨眼中目光狠厲,右手握刀,左邊小臂被砍去,卻接了一段鐵臂,末端生出五根利刺,顏色暗沉。

盡管阿殷曾對戰過突摩、周綱等兇悍之人,見到此人,不由也是心中微凜。

她極力鎮定,往前半步,朗聲道:“我已孤身前來,我兄長呢?”

“人我們自然會放。”那獨眼男人嗓子像是壞了,聲音沙啞,因為生得極高,低頭往阿殷身上一瞪,道:“你先随我們走。”

“這可不對,有去無回,你當我是傻?若不親眼看着兄長無恙,我絕不跟你走。”阿殷擡眸迎上那只獨眼,近在咫尺的另一只眼不知是怎樣懷調的,陷下去個窩,周圍皮膚微皺,形貌怕人。她的手已按在刀柄,蓄勢待發,目光也自冷厲起來,“半裏之外便是定王府的人,我需親眼看着兄長到他們手裏,才能跟閣下走。否則——魚死網破。”

獨眼男人冷笑,左臂的鐵鈎一揮,便只拿目光震懾阿殷,如同虎狼俯視野兔。

相較于此時的兇悍冷厲之氣,十六歲的阿殷眉目秀美皮膚白膩,身上穿的又是齊整官服,氣勢着實不及。

不過片刻,便有個瘦高男子過來,湊在耳邊回話——這回倒是戴了面具。

阿殷遂将眉目微挑,“如何?”

“放人。”獨眼男擡起下巴,示意阿殷站在石臺上,周圍有六七個人迅速圍攏,将她困在正中。

阿殷端然不懼,步上高臺,往周圍一望,能瞧見茅草間潛伏着的身影。她在初見獨眼男時為其形貌而稍有懼意,如今一瞧,反倒坦然無畏,目光落在遠處,便見陶秉蘭似是被人推出,正跌跌撞撞的走在山間小徑上。他必定也是猜到了什麽,惶然四處張望,即便看不清眉目,也能知道他的焦急。

阿殷不知怎的眼眶微酸,稍稍矮身免得被陶秉蘭看見,等他走得漸漸靠近常荀,阿殷才松了口氣。

兄長已然無恙,她卻是入了虎口,而今之計,也唯有虎口求生。

阿殷既然有心要深入虎穴,此時自不會枉費功夫惹毛對方,嘆了口氣走下巨石,道:“走吧。”

這般淡然态度叫獨眼男意外,他謹慎的打量阿殷幾眼,見這姑娘一副認命了的模樣,便轉身往亂石深處走去,不過片刻,便入了兩峰夾峙的深谷。他雖然身材高大,走路卻極輕,一路走過去,竟未在草石間踩出任何痕跡,只是後頭茅草索索作響,想必跟了不少人盯着阿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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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殷也沒回頭,默然跟随,步伐輕盈,既不過于掩藏武功,也未露出任何懼色。

獨眼男走了半天,終究沒忍住,再次回頭打量阿殷,像是怕她玩什麽詭計。

阿殷自知其意,哂笑一聲,道:“閣下是怕我耍花招?這附近都是閣下的人,我能有多大本事,在這裏自尋死路?”仿佛讀懂了那獨眼目光中的疑問,她淡然續道:“閣下以我兄長要挾我,自然還想以我要挾定王殿下。既然是要挾交易,自然有合乎兩者利益,妥善處置的法子,我孤身前來只是為換回兄長性命,至于後面如何,相信定王殿下能妥善處置,我又何必害怕?”

她面上帶出一絲冷嘲,因心無所懼,身體也不見任何緊繃防備。

獨眼男何等銳利的目光,瞧出她的态度,看出她并未安排後招,倒稍稍松懈,示意後頭的部下将阿殷從侍衛那裏取來的腰刀解下。

阿殷并未反抗,甚至更加放心——

從這獨眼男的行事來看,他們所要做的只是綁個人質回去。這些人顯然知道她的身份,雖則目光神情兇悍,周圍看守嚴密,行為卻不輕薄,至今都不曾碰過她身周半下,就連那腰刀也是等阿殷自己解下後接過去。如此看來,代王暫時沒打算跟定王魚死網破,這于她而言已是不幸中的萬幸。

再走一陣,獨眼男便扔了個黑色布袋過來。

阿殷從善如流,十分乖覺的将那布袋套在頭上,不忘将用銀針刺破的香囊抖了抖,留下些微痕跡。

這布袋縫制得厚實嚴密,套在頭上,就只能看到些微光亮,完全辨不出眼前的路。察覺對方将刀鞘遞過來,阿殷便就勢握住,而後跟從對方指引,跌跌撞撞的前行。

腳下的路愈來愈崎岖,走了一陣後像是進了什麽山洞,風停草靜,腳下稍稍平坦,只是眼前愈發黑了。

而後便傳來滴滴答答的水聲,阿殷跟着一腳踩下去,察覺有冰冷的水勁頭鞋子漫入腳中。

她忍不住“咦”了一聲,就聽前頭獨眼男冷聲道:“進了水道,小心腳下,扶着旁邊。”

阿殷伸手往兩邊試了試,左右不過三尺之寬,加之有些氣悶,想必是進了山中隐藏的狹窄密道,且折轉迂回,似頗為複雜。她頭一回發現鳳凰嶺下竟藏了這樣的道路,心中不由納罕,關于這些人藏身之處的猜測立時浮入腦海。

只是腳下濕滑,着實令人費神,阿殷從不曾走過這樣的路,一手握着刀鞘,另一手扶旁邊,便沒法留香粉。

想了想,才試探道:“從沒走過這樣的路,有這頭套更礙事,能不能摘了?”

前頭獨眼男明顯腳步一頓,因為兩人是前後腳走,阿殷甚至能察覺他身上立時現出的冷厲。

她忙解釋道:“這密道曲折迂回,我就算想記都記不住,閣下未免太高看我。何況這裏氣息渾濁,套着布袋更悶,閣下總不想令我昏迷着出現在該去的地方吧?”

片刻安靜之後,頭上的布袋被摘去,旋即獨眼男大步前行,拉得阿殷險些踉跄。

她心中懊惱之極,此時卻沒法發作,只在黑沉沉的密道中緊盯着那人後背,暗暗立誓往後必定要百倍奉還。好在這密道雖暗沉無光,沒了布袋,到底方便許多,碰到折轉處,阿殷便偷着往旁邊壁上抹點香粉,倒也無人察覺。

直至一個時辰後,崎岖水道才算走完,阿殷重新被套上布袋,七彎八折,總算踏上幹爽之地。

再走一陣,眼前重又現出亮光,後頭跟着的人漸次停步,待阿殷被摘了布袋時,便見跟前她處在一間密室。從鳳凰嶺的亂石間走到這密室,阿殷本就不大會辨方向,此時更不知身在何處,只斷定此處必是在鳳凰嶺附近。

她的腳下全然濕膩,難受得緊,走在這密室裏,鞋底還咕叽咕叽作響,令阿殷很不舒服。

獨眼男卻像是習慣了,全然不理會腳下水濕,只朝阿殷伸手道:“給個信物。”

“信物可以給,不過——”阿殷皺眉瞧着那早已變形的鞋子,面上全是懊惱,“能否給我找幹爽鞋襪?公平交易。”

她身在敵手,卻似全然不顧身周危險,篤定她會被定王救回似的,這淡然鎮定令獨眼男都覺得意外。

他話不多,只點了點頭,卻将那鐵制的左臂伸得更靠前。

斷臂接上鐵刺,這情狀實在叫人心寒,阿殷沒有選擇,便将頭上珠釵取下,挂在那鐵刺上,“定王殿下認得這個。”

“姑娘倒很聰明。”獨眼男重将阿殷打量兩眼,轉身去了。

這密室共有前後兩道門,此外就連窗戶都沒有半個。阿殷環顧四周,見除了一方光禿禿的木床別無他物,只好坐過去。他身上腰刀已被解下,藏在腰間的匕首倒還完好,此時她不知是否有人盯着,只能做出淡然之态,往那木床上坐了,擡起雙腳,苦大仇深的盯着。

過了好半天,才有個婆子推門進來,竟真拿了幹爽鞋襪,只是做工粗糙罷了。

阿殷哪裏敢挑,當即接過來,瞧着鞋襪沒什麽問題,便穿了。待那婆子離去時,阿殷眉頭卻不自覺的微皺——她既會調弄香粉,嗅覺便比旁人更敏銳些,方才那婆子雖然拿帷帽遮了面容,然而身上那股又淡又獨特的檀香氣息,卻還是鑽入阿殷鼻端。顯然這婆子常與檀香打交道,才會沾惹這香味。

檀香在京城并不少見,然而這婆子身上的檀香卻頗為不同。

阿殷低頭揉弄鞋襪,心思卻飛速轉着。這香氣似曾相識,是在哪裏嗅到過?鳳凰嶺附近有不少高門貴戚的別居,這些人中不少人篤信佛教,常會焚檀香禮佛,此外還有幾座寺廟,更是終日焚香,只是氣味與別處無異,不像這股檀香這般……

猛然靈光一閃,阿殷險些驚呼出聲——

這檀香,她今日似乎在大悲寺中聞到過!

這念頭騰起,阿殷手心竟自有些濕膩,細心回思今日在大悲寺聞到的佛香,确實與此相同。

當日景興皇帝禪位後在大悲寺出家為僧,遠在東襄的北寧公主特地請東襄王遣使過來,其中便有東襄當地的僧侶。那幾位僧侶對佛法也頗精熟,景興皇帝便留他們在寺中探讨,他們禮佛時所焚的雖也是檀香,卻加了其他香料,與其他寺廟稍微不同。

難道她如今所處的,竟是大悲寺!

阿殷心中大為震驚。

倘若她的猜測屬實,這寺裏信衆頗多,往來的善男信女繁雜,更因有東襄高僧,引了許多異域男女來進香,實在太适合代王謀事了!他能在永初帝眼皮子底下做這等事情,也可見其心思,遠比她所知的更為深沉。

而今日他将這地方暴露出來,雖不至于圖窮匕見,也可見是拼力一搏,就不怕她回到定王身邊之後揭發此處,令他東窗事發?

如此揣度之間,時間慢慢淌過,除了晚間有人送飯,便再也無人路面。

京城外官道筆直,夜色漸濃,人語寂靜。

高元骁縱馬疾馳,直至一處招展的酒旗之下才停住。他矗立在官道旁邊,身上衣衫顏色烏濃如墨,幾乎與夜色融為一體。深秋的夜風早已添了涼意,他站了有小半個時辰,才聽見遠處一隊馬蹄得得,疾勁整齊而有韻律。

漸漸蹄聲靠近,他才橫下心,催馬攔在官道正中。

疾馳如電的定王在他跟前險險勒馬,借着月光看清楚是高元骁時,陰沉如墨的面上露出不悅,“何事?”

“微臣有事與殿下商議,能否請殿下移步酒肆?”他如今與定王并無隸屬關系,便比在西洲時少了許多恭敬。

定王哪有心情移步,當即冷斥道:“讓開!”

“是與陶司馬有關,只需殿下片刻功夫。”高元骁半點不讓。

定王本就是為阿殷快馬加鞭趕來,心急如焚,聞言眉間皺得更緊,飛身下馬,沉聲道:“有屁快放!”

這酒肆是高元骁今日就打過招呼的,此時沒有半個閑人,他同定王入內,掩門将旁人隔絕,直白道:“陶司馬被人捉走,殿下想必已知道了。微臣知道她身在何處,殿下是否願意去救她。”

“當然。”

高元骁道:“微臣有個條件。”

“說!”定王聽得折轉,頗不耐煩。

高元骁拳頭微握,迎上定王目光,神态決然,“殿下若答應在救出陶殷後悔婚,微臣便在前帶路,将她完好無損的救出。”

這條件完全出乎定王所料,他愣了一瞬,才明白了高元骁言下之意。

冷峻的眉目間立時浮起怒意,定王拔劍在手,冷聲道:“若我不答應呢。”

“殿下若不答應,便只有兩條路可救陶殷。”高元骁竟自面色不變,像是豁出去一般,“若是以蠻力相救,陶司馬必死無疑;若用別的方法,便只有跟代王周旋,向他妥協,換回陶司馬。若是第二條路,微臣必會如實禀報皇上。”

這威脅太過可惡,定王冷聲道:“我會現在就殺了你。”

“微臣今晚既然過來,便已無所畏懼。三條路微臣已經道明,殿下想走哪條?”高元骁擡目,是意料之外的平靜,卻又藏着瘋狂,“以微臣看來,殿下苦心孤詣,第三條會将前番心血毀于一旦,最不可行。第二條會令陶殷喪命,也非良策,唯有第一條,才是明智之舉。”

“明智?”定王冷嗤,“若我選第二條呢?”

“殿下若果真如此選擇,微臣也無話可說。”

“明明可以救出陶殷,你卻要将她推上死路?”

“若不能得到她,救出陶殷又有何用?即便她死了,死的也是殿下的女人,于微臣何礙?”

這便是得不到便要毀去的意思了。定王與高元骁相識之日不算短,着實沒料到他竟會有這般瘋狂的想法。只可惜,高元骁算的路中,還是漏了一條。

他歸劍入鞘,對着高元骁,忽然綻出個陰冷的笑容,“我絕不悔婚。陶殷是我的女人,哪怕死了也是我的妻子,與你高元骁并無半分幹系。救陶殷的事我自會安排,你若願意出手相助,我自感激,若不願意,趁早滾!”說罷,再不逗留,大步出了酒館,依舊縱馬疾馳離去。

剩下高元骁站在當地,心中愕然。

猶豫多日後謀劃的一場豪賭,竟就這樣落空了?

定王他當真不顧惜陶殷的死活,要用蠻力去救?

那怎麽可以!

高元骁竟自面色大變,疾步追出酒館,卻見冷月高照,夜色清寒,哪裏還有定王的影子。

定王進城的事悄無聲息,進城後按常荀傳來的訊息拐入一道深巷,見那邊常荀早已駐馬等候。定王進城後為免鬧出大動靜,已然棄了馬匹,此時迅速馳去,目光才落向常荀,便聽常荀低聲道:“已經探到地方,殿下放心。”

這消息在此時宛如天籁,已經足夠叫定王做出決斷。

他“嗯”了聲,命人往宮中去遞信,沒再逗留片刻,帶了兩人随行,悄然往一處宅院而去。

宅院之中,代王恭候多時。

定王帶人飄入院中,內裏屋舍虛掩,燈火通明。

他大步走入屋中,面目沉肅冷厲,瞧見正在桌邊坐等的代王時,竟自露出殺意。

代王卻仿若未覺,只做了個請的手勢,“玄素竟然會來赴約,着實叫我意外,赫赫有名的殺神,竟會對那姑娘如此上心?”

“她在何處?”定王并不廢話。

“不着急。”代王卻顯出悠然之态,斟了兩杯茶,道:“玄素是爽快人,我也不繞彎子。姜家被查算是折了我的臂膀,如今你去了趟靈州,更是叫我岌岌可危,所以我才出此下策,想叫玄素手下留情,給我留條活路。”

“她在何處?”定王語聲依舊冷硬。

代王被這冷冰冰的态度刺得有些不悅,便也收了方才的和顏悅色,“兩個條件。第一是抹了在靈州查出的要緊證據,叫皇上無法立時将我查辦,給我以喘息之機。第二便是送我出京城。若玄素能應了這兩條,我便将你那寶貝美人完璧歸趙,此外還将我在京城的眼線布置雙手奉上——東宮這回被禁足,對你必定恨之入骨,皇上又太偏袒那嫡親的蠢兒子,這點子禮物,你或許用得上。”

定王神色不變,只道:“送你出京城?”

“今非昔比,我已成了籠中之獸。”代王嘆了口氣,“你我野心其實無異,都是沖着那至尊之位,只是我棋差一招,才落入今日境地。這座京城如今已成鐵桶,我除非插了翅膀,否則絕對飛不出去。倒是你身份特殊,若能網開一面,必定有法子幫我。”

“即便出了京城,天下之大,代王兄難道以為還有你的容身之處?”

代王竟自一笑,“從西洲到京城再到靈州,我的圖謀布置,你還不清楚?天下之大,又不是全都歸你那老子管,怎就沒有我容身之處。”

他已然盡數承認,言語中對待皇帝的态度也早沒了從前的恭敬。

代王炯炯的目光牢牢落在定王臉上,将他每個表情變幻都看得清清楚楚。待看到那寒冰般的臉上終于露出些許松動,代王便續道:“斬盡殺絕,于你并無益處。倒不如應了我的條件,非但美人無恙,還能收些羽翼。北庭都護府住着的是你舅舅,将來你若有心做大事,我也會感念今日活命之恩,送些便宜。”

——利誘威逼,句句都戳着定王的要害。

定王心中驚出駭浪,面上依舊半點不顯。

這些言辭,盡皆大逆不道,在代王說來,卻仿佛輕松得如同兒戲。這位代王兄,果真是膽大包天。

燭火搖動,金獸上煙絲袅袅,定王的神色變幻,似是在猶豫掙紮。許久,他才沉聲道:“明日我進宮面聖,還望代王兄真能做到完璧歸趙。否則即便能逃過此劫,這京城的銅牆鐵壁你也決計飛不出去。”

“那是自然,我既然要送禮物,自然是誠心奉上。”代王滿意而笑,起身送他。

定王依舊如來時大步流星,越過院牆,便即隐入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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