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3)

行車鎖得整整齊齊。

其實他也想到校園裏各處走走,但他明白自己的公開露面,無論去到哪裏都是衆人簇擁,他怕會給別人帶來困擾,所以才拒絕同行,只能被困在這方寸之間,滿眼所及也不過是這個窗戶之外的一景一物。

這幾年,他拼命出頭,光彩有時,落寞有時,外面的世界風涼水冷,而這個地方卻還是記憶中的模樣,被時光完整保存,不老不傷。以這樣的方式回歸,他也不曾想過,好不容易才走到這一步,明明已經這麽近,卻仍然諸多束縛,只能念想,不能親近。

☆、十六歲的青春(2)

外面的衆人參觀完一圈被直接引向會場落座,在接待室的張紀棉由剛才負責接待的老師通知入座,邀請名單上确認會來的校友已經到齊,張紀棉入座時下面一陣尖叫騷動,整個會場坐滿了高一到高三級的學生,外面還站着一些自主回來看校慶的校友,以及知道有張紀棉出席聞訊而來的外校學生,今天是經信中學的大盛典,學校對外開放。

首先是校長上臺發言,随後是幾個校友代表發言,張紀棉被安排為最後一個發言,早前負責外聯的老師跟他溝通過希望他今天能獻唱一首歌。

張紀棉上臺的時候掌聲四起伴随着激動的呼喊聲,他走到固定話筒前,掌聲經久不息,他唇角帶笑,看着臺下,每個人都覺得那雙墨黑的眼眸在看着自己,卻又彷佛看的并不是自己,清亮的目光緩緩掃過臺下一遍,掌聲漸漸止息,那道磁和的聲音才淡淡響起。

“有個成語,叫飲水思源,是這裏成就了今天的我,我很感恩在這裏三年所得到的一切,雖然這些年在外面過得光鮮,但最令我念念不忘的時光卻是在這裏那三年,我的青春,不朽在這裏。今天無論是已經畢業的我們,還是沒有畢業的你們,大家都有同一個身份,就是這裏的學生,我們為了同一個理由相聚一堂。最後,希望你們在這裏也有快樂難忘的三年,《那一年十六歲》送給大家。”

臺上的人坐在一張白色的高腳凳上,懷抱吉他,調了一下音,修長的手指在幾根弦上來去編織,靈活翻飛,一串和暢動聽的音樂流出,如春風拂面,如清泉化雨,校內校外所有在場的“棉花”都驚喜得無以複加,要知道即使是在他的演唱會上也很難得看到他自彈自唱。

這個人如今在娛樂圈裏已經成為巨星級的存在,在母校的生辰慶典上卻用了如此返璞歸真的表演方式,這裏雖然沒有演唱會那種華麗的舞臺,沒有跨年晚會那種酷炫的舞臺,沒有他參加過的商演那種高大上的舞臺,但總有一種魅力,讓人覺得他所站立的地方就是最耀眼的舞臺,臺下所有師生都屏息凝神,靜靜聆聽這段素手彈撥而出的輕快音樂,一把清和如水的嗓音随之緩緩響起:

那一年我們十六歲 被分在同一個班

越張狂無忌的年紀越色彩斑斓

有傳道授業解惑的師長

還有嘻嘻哈哈愛笑愛玩的小夥伴

臺上寫滿粉筆字的黑板臺下某某在打盹偷懶

太陽沒下山時光從容緩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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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記花開不記年的日子簡單又平凡

我們明亮的十六歲快樂無染

那一年我們十六歲 陽光有些小慵懶

最渴望長大的年紀最明媚燦爛

校門外美麗的雕花圍欄

攔住多少想逃學出去玩耍的向往

課本外的世界精彩難返 同學們的注意易分散

作業沒做完別總想着去玩

畢業以後碰過壁受過傷被迫更勇敢

才發現最流連的時光在課堂

一曲終了,張紀棉在最後輕聲道:“謝謝。”簡簡單單兩個疊字,聲線略帶長歌之後的些許慵懶,卻更加綿柔動聽,通過擴音器傳進現場每個人的耳朵。他說完謝謝便下臺了,響亮的掌聲接着鋪天蓋地而來,不絕于耳,不知道是誰喊了一句“再一首”,然後更多的人加入這個聲音,一起呼喊“再一首”,場內有一個人站了起來,接着第二個、第三個……一個個都站了起來,一邊鼓掌一邊整齊劃一地呼喊“再一首”。

場面有些要失控的感覺,主持人在上面說了一句什麽,卻被下面的聲音淹沒,她有些無措地看着臺下的張紀棉,張紀棉只好再次上臺,走到那個固定話筒前,擡起右手,五指一張,臺下瞬時安靜下來。他先對前排的人歉然一笑,說:“各位老師,還有各位師兄師姐讓你們見笑了,不好意思。”然後,才擡眸望向後面的人,聲音微沉,而說出的話卻是安撫多于責備,“你們不可以這樣,這不是我的演唱會,下面坐着你們的師長,也是我的師長,不要胡鬧,聽話。”

站在人群之外的明豔女子看着臺上出挑的男子,微微有些失神,她今天本是籍着校慶回來給老師送喜帖的,來到才知道張紀棉也會出席,所以送完喜帖特意留了下來。光陰流轉,他已經不是當初那個少年,而她也不是當初的少女,但在那個情窦初開的年紀,她喜歡過他。

沒想到他們班七十三個人中是這個次次測驗倒數第一的人最後拿到學校那張正式的邀請函,他變了,當年那個生人勿近,永遠拒人千裏之外的少年在這個謙和有禮、進退有度的人身上已經無跡可尋,時光可以把一個人改變得如此徹底,也不知道這些年到底在他身上發生了什麽,讓他把那個高傲冷漠的自己抹殺得如此幹淨。

張紀棉說完,也不多逗留,再次轉身下臺,臺下的人一個個默默坐回自己的座位上,剛才幾乎失控的場面穩定下來,主持人開始報幕,接下來是師生們的表演。

遠遠地站在人群最外圍的李信明微微勾起嘴角,似乎對張紀棉的表現頗為滿意,其實今天本不用他來,不過他閑着也是閑着,索性跟了過來,老友陸展北笑他護犢情深,他不否認,雖然他帶過不少藝人,但張紀棉之後他不會再帶任何人,就像家裏的老幺,最小的孩子得到的疼愛總是多些。

七十多個節目經過層層篩選最終剩下二十四個,這些節目表演完已經到午飯時間,今天在學校飯堂吃飯免費,另外,學校還在附近的酒店訂了筵席接待邀請回來的校友,下午主要是一些成果展和學術交流。

大家站起來,準備過去吃飯,張紀棉歉然道:“我下午還有一個通告,就不能和大家一起吃飯了。”

“這樣啊?”校長似是有些遺憾,不過最終還是爽快地放他走,“那你去忙吧,有空多回來坐坐。”

有一個校友緊接着校長的話逗趣:“張師弟,那你可欠我們一頓了啊。”

“好,下次有機會我一定請大家吃飯。”

張紀棉和他們一起走到停車場,又寒暄幾句才分別,他站在一旁等他們開車走後才回頭找自己的保姆車,李信明在不遠處,靠在保姆車旁朝他揮了揮手。

張紀棉還沒走幾步就聽到後面有人叫他的名字,他停步,轉過身,一個穿着玫紅色長及腳踝的連衣裙的姚麗女子款款而來,他在腦中搜索一遍,記憶中沒有這張臉。

那個女子走到近前,遞給他一張镂空的紅色請柬:“有時間的話,來喝一杯喜酒吧。”

“不好意思,請問你是?”

當年那個唯我獨尊的倨傲少年果然是不記得她了,也許她從來就不曾被他記得過,他當年那麽我行我素,班裏那麽多人記得住的大概只有自己的同桌吧,她笑笑,也不介意,提醒道:“高一(16)班,坐你前面的女生。”

“好,我記住了。”

她注意到他的措辭,并不是說“我想起了”而是說“我記住了”,這樣的回答倒是坦蕩又誠懇。接着,又聽到他說“恭喜你!”

“謝謝,我請了我們的老師,還有幾個比較好的同學。如果那天你有空,歡迎你來。”

“好,謝謝你的請柬,我一定到。”

李信明慵懶地靠在保姆車旁,遠遠看着張紀棉被一個漂亮的女子叫住,兩人不知道說了什麽,很快各自分散,待到張紀棉走近,他才閑閑問道:“是粉絲?”

“是同學。”張紀棉徑自走上車,繼續對身後跟着上車的人說,“你好像看到每個人都覺得像我的歌迷。”

李信明坐進車裏,拉上後門,然後才回應張紀棉的話:“是你‘張氏王朝’後援會的口號啊,但凡有土地的地方,就有‘棉花’。”他饒有興味念完這句話,身旁的人卻默然不語,有些心不在焉的樣子,他只好轉而道,“我們先去吃點東西吧。”

“你們吃吧,我不餓,還不想吃。”

李信明皺眉,語氣稍微有些強硬道:“多少都要吃點,不然又該胃痛了。”

身邊的人沒有再說什麽,算是答應了。李信明側過頭望向他,見他靠在椅背上,眉目低垂,來時難掩的雀躍心情消失的無影無蹤,他側過身子,關心道:“不開心嗎?”

張紀棉沒有回答他的話,問了一個不相關的問題:“我今天表現還可以嗎?”

李信明一陣錯愕,這是完全意想不到的問題,他剛出道時,還沒什麽名氣,有一次新歌宣傳,公司臨時要求撤換舞蹈,繁複的動作,不到一個小時的排練時間,馬上就要登臺演出,而一旦登臺面對的是全國的觀衆,他當時在後臺問他“行嗎?”,而他回答他的是一句霸氣的反問“你覺得我不行嗎?”後來他正式成為他的經紀人才知道他有很驚人的記憶力,別人做的動作,他看一遍就能記住。這些年,他和他天南地北走過那麽多次演出,何曾聽過他如此不自信的問話。

再後來,名氣大盛,無論面對多大的舞臺,還是舉辦多大型的演唱會,他始終從容自若,有一次他舉着一家知名報紙問要不要看看別人對他剛過去那場某臺大型晚會的表現如何評價,他不屑一顧:“表現得怎麽樣,我自己心裏有數。”這麽信心十足的張紀棉,才是他熟悉的張紀棉啊。

張紀棉見這位金牌經紀人半天不說話,不禁微微直起身子,不确定地再次追問:“不好?”

李信明對上那雙等待他發表意見的墨黑眼眸:“你表現得很出色啊!為什麽這麽問?”

身邊的人聽他這麽說,身體放松下來,靠回椅子裏,眉眼半垂,似是有些疲憊,他以為他不會回答了,卻聽到清潤的嗓音低低傳來,像是回答他,又像是喃喃自語:“就是想知道在臺下看的人會覺得怎麽樣。”

李信明被搞得有點莫名其妙,想再問他,卻見他閉上了眼睛,像在養神,似乎已經不想再說話了。

☆、十六歲的青春(3)

經中,飯堂,林曉蒽端着打好的飯菜尋找座位時看到坐在右邊角落裏的陳語詩,她興奮地走過去在她對面坐下:“表姐,有沒有看到我的男神?”

“看到了。”陳語詩說着把自己碗裏的各樣菜都夾一些到對面碗裏,“你今天早餐都沒吃多少,多吃點。”

林曉蒽的注意力完全不在這個上面,估計吃了什麽都不知道,一邊吃一邊眉飛色舞道:“昨天還在校園廣播裏聽着這首歌,今天就聽到了現場版,真是太過瘾啦!”

陳語詩看到她這麽瘋狂,又忍不住提醒:“馬上就要進行第一次大測,校慶就要過了,偶像也見過了,你也該多放點心思在學習上,複習得怎樣了?”

“一直都有複習呢。”

陳語詩繼續循循善誘:“認真一點,争取百年校慶的時候拿到學校的邀請函,到時你就可以和你的男神平起平坐了。”

林曉蒽眼神一亮:“好主意。”但很快又黯淡下去,沮喪道,“我們學校那麽牛,那我得要多優秀啊!”

“所以要努力啊。”

兩人沉默吃了一會兒飯,林曉蒽又擡頭問:“表姐,今天校慶有見到你的學生嗎?”

“有啊,還收到了一張請柬。”

“那麽快就結婚啦?”

“不算快了,大學出來兩三年,這個年紀結婚剛好。”

“兩個都是你的學生嗎?”

“新郎不是,新郎是她大學時的師兄。”

“哇,革命情侶哦。”

純潔的校園愛情最終能夠走進現實婚姻的确實不多,直到在婚禮上看到新郎官,陳語詩不禁有些感慨,沒想到當年那個心高氣傲的女孩最後選了看上去這麽實誠的男子。當年班裏的班花,不少男生給她寫過情書的事,她多少知道一些,不過沒有看到過她和哪個男生在一起。那麽多人喜歡她,她都看不上,她以為這麽心高氣傲的女孩喜歡的人應該是很出類拔萃,不會是這麽實誠的類型。不過舉手投足間可以看到新郎對她是極好的,既然她願意嫁給他,那麽必定是有他值得的地方。

兩個人敬酒敬到這一桌,陳語詩跟着大家站起來,端起面前的紅酒,新娘子卻拿過了她的酒杯:“陳老師,你喝這個。”說着把她之前喝的果粒橙放到她手上,她喝紅酒過敏的事竟然還被記得,原本打算小小抿一口以示誠意,如今被特別關顧,也不好再勉強。

大家舉起手中的酒杯祝福一對新人,新郎新娘和大家碰過杯子:“招呼不周,大家見諒。”一幹而盡之後,又叫他們盡情吃喝,然後輾轉去敬下一桌。

筵席散去的時候,走出酒店已将近十點,陳語詩踩着高跟鞋慢慢走去地鐵站,她平時在學校上課都是穿平底鞋,不習慣穿高跟鞋,來的時候已經有些刮腳,現在每走一步都像針刺一樣,已經看到地鐵的指示箭頭,走起來卻感覺如此漫長。

實在忍不住,最後在路邊花圃找了一個位置坐下,脫下右腳的鞋子,看到後跟已經被刮破皮了,難怪這麽痛,擡頭看了看十幾米遠處的地鐵入口,只要上到地鐵,很快就可以到家了,這麽想着,她又把鞋子穿好。

突然一只節骨勻稱修長的手伸過來輕輕一扣,巧妙地把她剛剛穿上的鞋子脫了下來,拿到手上,一道溫柔的聲音随之入耳:“覺得痛就不要再穿回去了。”

陳語詩擡頭,看着面前長身玉立的人,暖黃的燈光把那張眉目如畫的臉暈染得有些柔和,這麽平淡的夜晚這條平凡的路邊遇見這樣遙遠的一個人,總仿似有些不真實。他原本應該在電視上,在廣播裏,在雜志上,在別人口中……

張紀棉見陳語詩呆呆望着自己,一直沒說話,不由問道:“一段時間沒見,忘記我了嗎?”

他說完,彎腰,蹲下身,單膝跪在地上,小心避開傷口,握住她的腳踝,把她的腳捧在右手心裏輕輕揉捏,陳語詩像觸電般,想把腳抽出來,卻被握得更緊了些:“別動,我幫你按摩一下。”

“我沒事,你快放手,小心被人看到。”

“這麽黑的路邊,沒人會注意看的。”

“你怎麽會在這裏?”

“我也收到了請帖,不過我趕不上。”

陳語詩一看,他身上果然還穿着演出服,碎花英倫七分袖小西裝,肩膀和下擺兩圈印花在一片濃稠的藍色中,入目驚豔。她想起在學生那裏沒收來的某本雜志中的一篇文章《有一種愛情,叫張紀棉》,裏面寫他被選為大陸女生最想與之戀愛的十大男星之一,如此男子,既驚豔了時光,又溫柔了歲月。

張紀棉把她左腳的鞋子也脫了下來,修長有力的手托起她的左腳,輕柔地按摩起來,陳語詩只好抓住他的手腕,阻止他:“好了,真的沒事了。”

張紀棉停下手上的動作,陳語詩立刻把腳抽了出來,手上握着的溫暖一空,他卻沒有站起來,保持那個單膝跪地的姿态,她坐的位置比他高些,他微微擡頭仰望她,光潔的下巴,高挺的鼻尖,柔潤的唇角,美麗的臉部輪廓一覽無遺,墨黑的眼眸裏燈光幽浮,宛如兩顆極富靈氣光澤的上好黑曜石,只見他微微一笑,柔柔地叫了一聲她的名字,綿長的聲線裏寫滿愉悅,彷佛能夠當面這麽叫一聲已是極滿足的事,他叫:“詩詩。”

“叫我陳老師,詩詩不是你叫的。”

他沒有改口,也沒有再叫,眸光一轉,纖長的睫毛遮住了眼內的燈光熠熠,轉過背,溫聲道:“來,我背你。”

“不用,我自己可以走。”

張紀棉站起來,轉過身望着她,揚了揚手裏的高跟鞋:“難道你要赤腳走回去嗎?”

面前的人唇角輕抿,站得筆直,是不屈的姿态,看來是打定主意不把鞋子還給她了。這一瞬間,她彷佛又看到了當年那個倔強的少年,她動了動唇,終至無聲。張紀棉再次背向她蹲下身,哄誘道:“來,我就背你到地鐵站。”

陳語詩也不再僵持,俯下身,趴到他背上,這麽親密的接觸才發現當年那個只比她高一點點的單薄少年真的長大了,長得比她高出這麽多,如今她只能到他的肩膀,這副身體柔韌修長,身材比例勻稱,她在表妹房裏滿牆的照片中看到過這樣一張,他穿着白衣黑褲,渾身濕透,發尖滴着水珠,衣服緊貼身體,身上美好的線條肌理隔着薄薄的衣料若隐若現。

張紀棉穩穩背着她,一直向前走,眼看着已經到地鐵站也沒有右轉的意思,陳語詩急急道:“地鐵站在下面!”

背着她的人卻充耳不聞,一步一步與地鐵站錯身而過,陳語詩沮喪地指控道:“你說話不算數。”

張紀棉壓下唇角的笑意,好心解釋道:“我說背你到地鐵站,沒說是這個地鐵站。”

背上的人沒有再搭話,似是不想再理他,他也不介意,背着她一邊慢慢向前走,一邊低聲說:“每次都是我進一步你退三步,只有這樣抓住你,才能讓你好好聽我說幾句話。”

張紀棉等了等,背上的人不見吭聲,他又繼續自說自話:“約你幾次都不肯出來,原本以為在校慶上可以見你一面,可我還是見不到。”此後,停頓了很長一段時間,複又開口低低道,“我很想你。”

這把被無數人迷戀的好聲音,唱過許多風花雪月的句子,此時此刻在這個普通的路邊向愛人表達着自己最真實的情感,隔着漠漠光影訴說着天下間最普遍的情話,這句被無數人說過的話,由他說來,又有些不同,柔和的聲線裏幾分落寞低迷,映襯着斑駁陸離的夜色,聽到人耳裏,竟無端心酸。

張紀棉說完這句便沒有再說,他等了很久都等不到身上人的回應,又沉默走了一段,終是揭過這個話題:“校慶的時候,你爸表揚了我。”

音調上揚,驕傲的語氣,像是得到了什麽國際大獎。陳語詩終究忍不住應聲答話:“我爸做了一輩子教育事業,從不輕易表揚別人,我從小到大都沒被他表揚過。”

從開始到現在,已經走了很長一段路,陳語詩忍不住問:“你累不累?放我下來吧。”

“不累。”

這個繁忙的大都市,夜晚的時光有些從容緩慢,張紀棉背着陳語詩沿着人行道慢慢前行,街燈把兩個人的影子投射到地上,糾纏在一起,時不時有路人在他們身邊經過,在別人眼裏他們就是一對普通情侶,經過他們的路人絕對想不到錯身而過的這個人這張臉竟然就是剛剛路過的公交站臺那大幅廣告牌上那張臉,更想不到他們之間有一個不可逾越的身份,叫師生。

☆、時光的沙漏(1)

十年前。

大四的下半學年已基本沒什麽課程,不少學生都找到了工作,成為上班一族,陳語詩也忙着找工作,在繁華富麗的G城,雖然有很多間中學,但最知名的只有三間,被稱為“一個龍頭,兩架馬車”,其中“一個龍頭”指的就是經信中學。作為所有中學的龍頭老大,經信中學的門檻極高,招生嚴格,招師更為嚴格,今年,經信中學有兩個招聘教師名額。

陳語詩得知這個消息,離開了讀大學的F城,回到G城應聘,雖然她父親就是經信中學的教導處主任,她自己也出自這個學校,卻是無法走後門,從筆試,到面試,再到試講,經過一系列嚴格的篩選,最終留下五個人,還只是實習老師,實習期滿,還要經歷一次篩選,擇優錄取。

憑陳語詩的名牌師範出身,其實在許多中學都能免試入職,大學裏學院的領導也有讓她留校的意思,但她心裏還是很想回到這裏,回到父母身邊。職場拼殺,一将功成萬骨枯,她過了很多關,擠掉很多人,最後成為那五個人中的一個留了下來,拿到實習老師的身份,并不意味着可以高枕無憂,真正的競争才剛剛開始。

陳語詩被分到高一(16)班做實習班主任,同時擔任語文老師。第一次走進教室,面對臺下滿滿的七十三個人,她其實很緊張,拿着講義的手心都冒出了一層薄汗,但表面看去卻非常淡定從容,她用粉筆在黑板上寫下自己的名字,淺聲道:“同學們好,我叫陳語詩,這個學期做你們的語文老師,同時還是你們的班主任,以後大家在學習上或者生活上遇到什麽難題都可以來找我,我會想辦法幫你們解決。”

她的話音剛落,下面有個男生的聲音接口問:“老師,你是今年剛畢業的嗎?看着跟我們差不多呢。”

站在他們面前的人,一頭齊肩的短發,一身素色的衣着,烏黑的眼眸光亮剔透,說話時兩頰的酒窩又深又圓,看着像他們的學姐多過像威嚴的老師。

“沒錯。”陳語詩為免他們繼續問出自己招架不住的問題,接着又道,“下面我點一次名,點到名字的同學請舉一下手示意,讓我認識一下你。”

她說完,拿起花名冊,看一眼,擡頭念出一個名字:“白淼。”前排的一個女生舉起手,後面有個聲音插入:“老師,她是女漢子,我們班的體育健将,記住她。”

陳語詩微微一笑:“好,我記住了。”低頭看了一眼花名冊又念出一個名字,“李牧。”坐在中間的一個男生舉起手,這時,最後面有另一個聲音插入:“老師,他喜歡在課堂上看課外書,盯住他。”同學們一陣哄笑,當事人回頭向後面插話的人飛去一記眼刀。

陳語詩笑笑,又輕聲念出一個名字:“向倩如。”在剛剛那個李牧身後的女生舉起手,這次在前排有個聲音響起,“老師,她是我們班的班花,記住她。”

開頭幾個起了先例,後面都保持着這樣的隊形,陳語詩每點到一個人,班上就有另一個人開聲對這個人做簡明扼要的一句話介紹,這第一節課,陳語詩原也不打算講課,主要相互認識一下,點名便在這種輕松和諧的氛圍中進行着,直到點到一個名字,之前融洽的氣氛戛然而止。

陳語詩念道:“張紀棉。”臺下沒有人舉手,她忍不住詢問,“這個同學沒有人給我介紹一下嗎?”臺下沒有人回應她,她望着臺下,又緩緩點了一次這個名字,“張紀棉。”

她看到坐在教室左側倒數第三排靠窗的男生,也就是剛剛點到別人說是考了全班第一的男生葉星弦伸手推了推伏案沉睡的同桌,被推醒的人睡眼惺忪地擡頭望了她一眼,算是打過照面,然後又趴回去繼續沉睡。

第一節課,陳語詩也不想把氣氛搞得太僵,于是沒有與他計較,她又念出下一個名字:“鐘宏君”,坐在最後排的一個男生舉手,在他旁邊一個聲音插入:“老師,他是我們班的整人王,小心他。”前排一個女生接口:“老師,他在我椅子上塗過膠水。”中間又有一個女生接力:“老師,他在走廊上用腳絆過我。”不少人紛紛投入控訴,跳過剛才的低氣壓區,又恢複了之前的歡樂氣氛。

陳語詩點完名,大半節課過去了,剩下的時間給他們講了一些大學裏的趣事,臺下一雙雙渴望的眼睛對傳說中象牙塔的生活充滿了好奇和向往,時不時插口問她一些相關問題,她也解答得非常耐心,偶爾開開玩笑。一節課下來,她已經和學生們打成了一片。

通過學生們插科打诨的介紹,以及她自己的強記,不到一個星期她已經能記住班上每個人的名字,在校園裏看到,在課堂上提問,不必看花名冊也能準确叫出別人的名字。

這天上語文課,她在臺上朗朗念完一篇古文,轉而問:“有沒有人來嘗試翻譯一下?”

臺下沒人舉手,她淡淡道:“沒人自薦,我就要點名了。”她頓了頓,點出一個名字,“白淼,你來翻譯一下。”

白淼站起來,捧着課本,根據自己翻譯過來的白話文逐句逐句念出來,教室裏很安靜,只有白淼清泠的讀書聲,陳語詩拿着課本一邊認真看她的翻譯一邊從右側的過道緩緩走下,走到教室尾又從左側的過道緩緩繞上,到倒數第三排那個位置,伸手輕輕扣了扣桌面,熟睡的人醒過來,她又繼續前行,回到講臺上。

白淼翻譯完,陳語詩對她贊許一笑,兩頰酒窩深深圓圓:“翻譯得不錯,請坐。”

陳語詩又看了一眼左側的位置,大家順着她的視線看到了趴在桌上熟睡的人,那個剛剛被她敲醒的人換了一個臉朝窗外的姿勢又繼續睡着了,陳語詩隔着遠遠的距離,微微沉聲叫出他的名字:“張紀棉。”

被叫到的人卻沒有反應,同桌葉星弦忍不住推了推他,他擡起頭來,半睜着眼看向她,眼神卻沒有焦點,臺上的人溫聲道:“你再這麽趴着睡,我會讓你站着上課哦。”

她的話剛說完,他又閉上了眼睛,趴回桌上,把臉埋在兩臂間,氣氛瞬時僵冷起來,教室裏一片靜默,每個人都屏住了呼吸,陳語詩把書輕輕倒扣到講臺上,力道不大,卻因為過于安靜,清晰地傳進每個人的耳裏。

她走到講臺左側,居高臨下看着下面留給別人一個後腦勺的人,微微揚聲道:“張紀棉同學。”

這一次,不用她再叫第二遍,也不用葉星弦推他,他自己擡起了頭,看樣子像是已經清醒了過來,半眯着眼,靜靜看着她,默不作聲,隐有風暴。

陳語詩清聲道:“請你起來,拿着課本到教室尾去聽課,什麽時候覺得不想睡覺了,再回到自己的座位。”

張紀棉終于開口接她的話,聲音裏帶着久未說話的些許暗啞,無波無瀾的四個字:“是你叫的。”

陳語詩還沒反應過來,就見他已經闊步向教室尾走去,腳不停步地直接從左側的後門走出了教室,她急忙從前門追出,見他迎面走來,并沒有停步的意思,她擋在前面,急急叫道:“站住,你要去哪裏?”

天邊落霞層疊,密密霞光映照在那張冷峻的臉上,憑染幾分說不出的溫潤,只聽得他不鹹不淡地說:“我要出去轉一圈,覺得不想睡覺了,才能回到自己的座位啊。”

他說完,再不停留,徑自邁步離去,陳語詩追出兩步:“張紀棉同學,你給我回來。”

一路遠去的背影,卻連頭也不曾回。陳語詩眼睜睜看着他消失在樓梯轉角處,竟然拿他沒辦法,最終只好轉身回教室繼續上課。

這是她和他的第一次正面交鋒,往後的許多次交鋒,她都沒有贏過他,每一次都像這次一樣對他毫無辦法。

☆、時光的沙漏(2)

陳語詩給他們上了兩個星期的課之後,自己出試卷對他們進行了一次摸底考試,通過這次考試,她對每個人的水平有了一個大概的了解。她抽一節課的時間對卷子進行了快速的講評。

最後兩分鐘,她站在講臺上淺聲對臺下的人說:“這張試卷就評講到這裏,大家還有什麽不明白的可以來問我,還有兩個星期,學校會進行第一單元的測驗,希望大家不要因為這是一次小試就不重視,每次前進一小步,期末才能前進一大步,有需要的同學可以來找我課外輔導。我答應你們,如果考得好,我帶你們出去玩。”這個年紀果然還是好玩的心性,聽得她這麽說,下面的人開始興奮地交流起來,她頓了頓,望向左側後排,“張紀棉同學,你跟我來一下辦公室。”說着拿起教材,揚聲道,“下課。”

她把講義一合,率先走出了教室,回到辦公室坐了一會兒,才見到他慢吞吞走來,她拿出剛剛講評完的卷子:“為什麽交白卷?”

“不會做。”

“我可以教你,以後每天課後留下來,我給你補補課。”

“沒空。”

話音剛落,上課鈴聲響起,他接着抛下一句:“我去上課了。”直接轉身出了教師辦公室。

陳語詩懊惱地蹙起眉,正要去給他們上數學課的韋濤見狀,安慰道:“陳老師,這個學生不好管,不必太認真。”

“韋老師,他數學考試也會交白卷嗎?”

“心情好就做幾道選擇題,心情不好就是白卷。上個學期一直這樣,我們都習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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