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采買年節禮其實是很麻煩的,學問極多,喬翠喜沒經驗,幹脆直接去問許氏借個有經驗的嬷嬷,許氏正怕她出錯,到時候丢的可是陸家的臉,見她主動來借人倒是省了麻煩,把自己身邊跟了二十幾年的徐嬷嬷借出去。
有人指點,她又不怕花錢,倒是很迅速的把自己手上那份禮單搞定,又包了個大紅包給徐嬷嬷,徐嬷嬷含笑收下。
最後還有一道手續——祈福。
要把禮單、包禮物的四合如意緞帶到寺廟去祈福,才能送出去。
京城的臘月真冷得不行,許氏以前沒媳婦,只能自己走一趟,現在有媳婦,自然交下去。
喬翠喜即使怕冷,但也沒推辭,反正不過出門一趟,過門這幾個月,許氏雖沒怎麽搭理她,不過也沒怎麽為難她,以婆媳之間是太生疏了沒錯,但如果想成鄰居,那就行了,許氏是個好鄰居。
丫頭在外出紫檀馬車邊放好梯子,蘇木撩開錦繡帳子,喬翠喜正要提裙上車,卻沒想到陸蔚英人在裏面。
他臉含笑意,“剛回來,看到幾個車夫在準備才知道今天要去過福,便想着跟你一起去。”
幾個丫頭一看,自然識趣不會跟上,全部擠了載着四合如意緞的車子,至于伍光宗跟陸柏,剛好坐在一前一後的車夫身邊。
外頭飄着大雪,但車帳厚,裏頭又放着幾顆暖石,倒也不冷,兩人說着家中瑣事,不至于冷場。
自從那日看他出手打得二房無招架之力,她對他的欣賞度急速上升——大丈夫恩怨分明,照顧二房十幾年,卻換來一句不公平,那又何必。
“家裏兩個堂姊姊,過年都會回來嗎?”
“大堂姊夫家遠,應該是不會特意上京,二堂姊不過是個侍妾,只怕不好出門。”
“二堂姊即使是庶女,也算是侯府所出,怎麽會讓她粉轎出門,賀姨娘這麽纏人,不煩死祖母跟二叔?”喬翠喜一直覺得奇怪,只不過她的身分不好多問,今日既然有機會,就問個清楚呗。
“是祖母親自定的,她不肯也得肯,至于二堂姊委屈,只能多給她些嫁妝當作補貼。”
“律部掌書雖大,但也沒大到可以強娶侯府之女為妾,難不成那時候已經發現皇帝忌憚陸家,所以只好讓二堂姊為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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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倒是聰明。”
“沒你聰明。”
別人說她聰明,她肯定說謝謝,但陸蔚英?算了——她公公都襲爵幾年了,每天只會精忠報國,要是她公公腦袋精明一點,陸家早十幾年前就會開始學習低調,兵符只怕也早順利上繳,不用等到現在。
要襲爵的準世子,十二歲跟着父親上朝——陸家開始發現不對勁,不就是陸蔚英開始上朝之後嗎。
十二歲就能看出皇帝多疑,被這種人誇獎聰明,還真高興不起來,再聰明也沒他聰明。
“今年初二,我會陪你回喬家一趟。”
“初二不用了,你不如初六陪我回去吧。”喬翠喜也沒打算瞞他,“我祖母跟爹爹定了,初六立嫡,若你跟着我回去,那些宗親肯定閉嘴——段姨娘打點這麽多年,只怕還想做最後掙紮。”
“不要緊,初二還是按照禮俗回去,初六再走一趟就行了,反正休朝到元宵,我有時間。”
哎,這古代人真的在讨好她呢。
新婚之夜他看她的樣子像在看神經病,現在看她的樣子,簡直就是——四爺對若曦啊。
十七歲的老成少年,又想示好,又要裝作不經意,真可愛。
喬翠喜伸出兩手食指抵着他的左右臉頰,往兩側拉了拉,“說話老是面無表情,笑一個呗,世子爺長這麽俊俏,笑起來肯定好看。”
“胡鬧。”
正想繼續逗他,馬車卻突然停了下來,一時收勢不及,整個往他懷中撲過去。
陸蔚英一把摟住她,揚聲道:“什麽事?”
外頭傳來伍光宗的聲音,“世子爺,路上有枯木,我去移走,很快。”
“不用,轉頭回府,快。”
喬翠喜能感覺得到他散發出一種緊繃的氣息,正想跟他說“別迷信,天冷了有時從坡上滾落枯枝很正常,不是天示厄運”,卻沒想到馬車轉頭到一半,聽聞伍光宗大喊,“有落石。”
馬匹受驚,嘶叫一聲,開始在狹小的山路竄了起來。
馬鳴、車夫喊痛的聲音、伍光宗試圖駕馭馬匹的聲音,以及後頭車子傳來婆子跟丫頭的尖叫,似乎都暗示着什麽……
她連忙推了推他,“你、你快出去。”
她初一十五都會上昭然寺上香,這條路她經過好多次了,若說大雨後出現泥流還可能,兩個月都沒下過雨的山坡會滾下石頭?除非石頭是結在樹上,剛好今天成熟掉下來,否則不可能。
不管是皇帝要他的命,還是政敵要他的命,總之人家都準備好了,他一個人或許還能憑着本事逃,帶着她這個大包袱,在積雪深厚的地方也跑不了多遠。
簡單來說,他帶着她逃,兩個死,他不帶她逃,她一定會死,無論如何她都逃不過一樣的結局,那也沒必要多拖一個。
“你若能活命,記得去幫我跟我娘說,這輩子當她女兒,很幸福。”雖然時間并不長,但真的很幸福,“下輩子,我還要當她的女兒。”
陸蔚英沒說話,但也沒松手。
“你快點走,啊——啊!”
喬翠喜只覺得颠得不行,想推他出去,但他力氣大得很,不一會,覺得馬車又動了起來,只是瞬間無重力,很像在坐“大怒神”之類的感覺。
馬車墜崖了?
似乎在回應她的問號似的,高處傳來一聲大吼——
“世子——”
要說柯美杏這輩子最大的遺憾,就是沒有談過一次戀愛。
每次加班,同事的男友老公紛紛送上晚餐,就她一個人叫外送,內心真是無比孤獨。
有次在茶水間聽到兩男同事對話,甲對她有好感,乙說“那種女孩子沒開賓利追不上,你還是放棄吧”。
當時柯美杏在內心狂吼:并不是啊,不要誤會我,我只是外型妖豔,我內心是很純樸的。
至于讓她主動示好,她也曾試過一次,對方卻很委婉的說他已經結婚了,搞得她回到辦公室狂拍桌子,暗罵:結了婚就把婚戒戴上啊,混蛋。
嗷,拍太用力,手好痛……
柯美杏睜開眼睛——媽啊,這什麽鬼地方?
破廟?
是破廟吧,掉漆的柱子,長滿蜘蛛網的神像,被掀掉一部分的屋頂,但她怎麽會在破廟裏?
幾點了這……咦……嗯……對了,她穿越了,柯美杏已經是前生,她現在是喬翠喜。
她是喬家嫡長女,嫁給平海侯世子為妻……那陸蔚英人呢?
對了,他們墜崖了……痛痛痛——
她一邊嘶嘶吸氣,一邊想辦法爬了起來。他人呢?
到底是有人救了她,還是他把她拖過來的?
外頭還下着雪,幸好她沒有因為馬車上有暖石就把貂裘脫掉,不然現在只怕要凍成冰柱了。
喬翠喜一拐一瘸的走到門邊,只見雪還是很大。
這是……是在崖底吧,擡頭望上去,原來,她從那樣高的地方掉下來,半壁山蓋着厚雪,不遠處有一條河——
然後她看到陸蔚英了,蹲在河邊不知道在幹什麽,其實也只是一個背影而已,但瞬間她覺得眼眶發熱。
他們都還活着!
馬車墜落時,他緊緊抱着她——說她不象話也好,但那個瞬間,內心真的很粉紅,只想着,若能活,肯定要回應這老成少年的心意。
就算他是因為她身分低微求娶也沒關系,重點是他喜歡自己嘛,至于高門大院的将來事情,也不用想那麽遠,或許她能把他教育得接受她的價值觀,但也說不定她自己會得斯德哥爾摩症候群,接受了這時代的一切。
她知道他喜歡自己,可一直以為他只是對自己有好感,沒想過在這麽危急的時候,他竟然沒抛下她。
任何人在這種時候選擇獨自逃生,都是正常的。
所以陸蔚英真的很不正常。
但這個不正常的人,卻讓她覺得心很軟……而且好像……住到了自己心裏……
她連忙張嘴想喊,但胸口卻是一陣疼,只能咳出幾聲。
男人耳朵很靈,那麽遠的距離居然也聽到了,大喊了一聲,“別過來。”
女人乖乖的等着。
等他走近,她這才發現他袍子幾處有血,手上雖然洗過,但還是隐隐有血色,背上包袱似乎包着一個可疑的東西,濕答答。
“你、你受傷了嗎?”沒道理啊,她都只有屁股痛跟腳疼而已,他不可能受傷的吧,而且看他走路的樣子也不像。
“沒事。”他把可疑包袱往地上一摔,“你呢,有沒有哪裏不舒服?”
屁股痛這種事情實在不好意思說,于是她選擇性的報告傷勢,“腳疼,你把我拖進來的?”
“當然是我。”他一臉奇怪,“馬車上就我們兩人,還是你醒來有看到誰?”
“沒有沒有。”跟心門外的人講話很輕松,但跟心門裏的人講話會有點緊張,“你剛剛在做什麽?”
“割了點馬肉做糧,這地方不能過夜,你醒了就好,得馬上走。”
馬肉?馬摔死了,還是他把馬宰了?慢着,喬翠喜突然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車夫跟伍光宗呢?”
拜托,千萬是在遠一點的地方割馬肉,別死。
“不在,應該及時跳車了。”
喬翠喜呼了一口氣,“那就好。”
“你倒有心情關心別人?”
見他神色不善,她連忙補充,“總是人命嘛,伍小娘子剛剛有孕,車夫也有妻兒,若是他們不在了,家人不知道多傷心。”
男人似乎接受她這解釋,“過來。”
女人乖乖過去。
男人把馬肉包袱讓她提着,接着背對她,“上來吧。”
她屁股痛得很,腳踝也是抽痛中,根本沒辦法走路,但又有些擔心,“你真不要緊吧,從那麽高的地方跌下來,胸口沒有悶?腳沒有痛?”
見陸蔚英瞪了她一眼,她立刻不說話了,乖乖爬上他的背。
寬寬的,雖然穿着冬衣,還是能感覺得到肌肉的結實,在他的背上很舒服,“這附近有村子嗎?”
“不知道,但我記得附近有一處果林,那裏裏肯定有農忙時過夜的地方,此時隆冬,果樹皆枯,不會有人在。”
“你真聰明。”
男人一怔,“你怎麽……”
“我們現在開始可是過命的感情了,世子爺。”喬翠喜調整好心情,語帶調戲的說:“你對我好,我知道的,我現在開始也想對你好了,你說好不好啊?”
“胡鬧。”
“好不好嘛。”用手輕敲他的肩膀,她突然間想到,哎,原來這就是傳說中的撒嬌啊。
她都沒撒過嬌,原來是這種感覺。
哈哈哈,她從今天開始也是跟男人撒過嬌的人啦。
摟着他的肩膀,她問道:“将來把虎符還回去之後,侯府也不能住了吧,我們到時要去哪裏?還是住在京城嗎?或者去別的地方?”
今天之前,她沒想過“以後”。
新婚時,她覺得陸家過幾年會休了她,後來雖然感到他對自己态度轉變了,但也沒想過要一直跟他當夫妻——
官家成平民,或者平民因罪入獄,這種關系到生活階級的重大改變,按照大黎律法,是能提出和離的。
原本打算陸家一旦交出虎符,她就打包回喬家繼續當大小姐,故對陸家的以後,完全不關心,但現在當然不同,不但得好好問清楚,還得提出意見修正修正。
“沒想過去哪裏,有銀子,去哪裏都不是問題。”
喬翠喜噗哧一笑,也是。“那二房呢,不可能不管他們吧,祖母會難過的。”
“他們若是安分,跟着大房倒無所謂,只是那姚氏心比天高,宋氏也不安分,只怕到時候他們會想留京,甚至自請襲爵也未可知。”
“不會吧,你甩了燙手山芋,他們還特地去皇帝跟前撿回來?傻子都知道別撿人家不要的東西。”
“權貴迷人,京中想不開的又豈止是他們,看在同支血脈的分上,該提點的爺自會提點,但若是二房不聽,也沒辦法。”
喬翠喜将下巴靠着他寬厚的肩,心想也是。
每天早上去陸老夫人房中盡孝,丫頭端茶時,那一聲聲“夫人請用茶”、“少夫人請用茶”、“二太太請用茶”、“大奶奶請用茶”,真是赤裸裸的階級劃分,夫人活生生高了幾個檔次,以現實面來說,如果她不高興,還能讓姚氏這個長輩跟她下跪呢,因為她是官夫人,而姚氏只是民婦。
一樣是陸家女人,一樣是嫡子正妻,姚氏跟宋氏要是能甘願,那才奇怪。
“母親有沒有跟你提過許家表妹的事情?”
“三王爺的兒女甚多,哪個許家表妹?”許氏出身雖是三王爺府上的嫡出郡主,但三王爺實在太好色了,侍妾一堆,兒子女兒加起來二十來個,幸好皇家賜田不是生越多領越多,而是固定頃數,不然孩子多成這樣,三王爺早被皇帝去勢。
“說是雲初郡王的女兒,許詩冬。”
“原來是詩冬表妹,怎麽了嗎?”
聽到“詩冬表妹”這四個字,心裏有點不太爽,但聽到“怎麽了”,莫名又覺得他們兩人好像不太熟,“母親跟我說過,許詩冬年方十五,還沒說親,等夏天的時候,希望能讓她過門當平妻,一來給開枝散葉,二來也是給她做個伴。”
男人笑了出來,“你是摔糊塗了,前幾日不是說過,怎麽又提了一次?”
唉,那就是前幾日還沒墜入愛河,婆婆交代的事情傳達一下而已,但現在墜崖的同時也墜入愛河,她當然不願意了,也是自己性子急,當天聽到,當天傳達,早知道憋着,別讓他知道有人等着進門。
妻妾制度好讨厭,但又不能避免。
是,說句不害臊的,等她懷孕,他一定會有平妻、貴妾,好負責給他暖床。
但如果她不懷孕,能一直給他暖床,他也會有平妻、貴妾,好負責給他開枝散葉。
不管她能不能生,一定會有姊姊妹妹,而且會越來越多。
唉,不想了。
天這麽冷,只怕再一兩個時辰就要日落,還是先想想今天晚上要怎麽過吧——
果林的确會有農忙時的住處,但果林很大的呀,如果不是農夫,根本不知道小屋在哪個方向,只希望陸蔚英的直覺準一點。
雪花飄得看路都不清楚,天氣太冷,風這樣大,即使是他檔在前頭,她都感到寒意透骨,得有屋子才能活命。
不得不說,陸蔚英當年能以十四歲的稚齡剿了水匪,還真的不是幸運,他野獸般的直覺太厲害了。
進了果林,他就是低頭走,她也不敢吵他,然後默默的,她就看到不遠處有個點點,随着越走越近,那點點越來越大,真的是間小屋子啊啊啊啊——
門只是用拴子拴住,因此一拉就開,屋子裏有張通鋪大床,桌子跟幾張椅子,還有竈,旁邊幾捆幹柴。
他把她往床上放下,打開竈門,扔進一些幹柴,又找了一下,從竈旁摸出火石火種,三兩下竈口就出現火光,就看到男人輕輕的吹了氣,挪動幹柴位置,小心翼翼地用手掮着,火,終于慢慢大了。
有火就不怕。
女人忍不住拍手,“世子爺真厲害。”
陸蔚英沒說話,但臉上就是很得意。
就看到他拿起鍋子去外頭鏟了一些雪,燒起水來,竈旁的碗筷杯子,拿出去用雪刷一刷,便幹淨了,馬肉切一切扔進去,又添了些柴火,原本冷冰冰的屋子一下有了熱氣,還有香氣。
別看他是侯府世子,卻不是茶來伸手、飯來張口的那種,煮飯生火這麽俐落,行軍時肯定都是自己來。
喬翠喜也很想幫忙,但她的腳踝真的好痛——感覺鞋子都緊了,要複原肯定有得忙。
雖然是不能走,但在床上爬爬倒是可以。
于是她把角落幾床被子抖開,把大床鋪好,那幾張椅子看着太冰屁股了,還是坐在床上吃比較舒服。
沒多久,他就端了碗給她,“這裏沒鹽,将就些吧。”
“你也別忙了,坐下來。”
陸蔚英卻是沒聽,回去把湯鍋拿起,又放了兩塊柴火進竈,關上竈門才過來吃。
喬翠喜自然是等着他拿起碗,這才動筷子,熱呼呼的湯一下肚,真覺得活過來了。
塞翁失馬,焉知非福,說的就是她吧。
聽到“有落石”吓得魂飛魄散,但現在卻一直處于開花狀态——她以前雖是有跟喜歡的男同事主動示好過,但現在想來,并沒有真的喜歡對方,而是覺得“他好像不錯”、“應該可以發展”,心裏沒有枰坪亂跳的感覺,被拒絕後,也只覺得自尊心受創,沒有傷心。
但她從破廟醒來後,就一直處于少女心狀态,陸蔚英背着她走了那麽長的路,加分;在分不清方向的枯林中找到屋子,加分.,手腳俐落的做了晚飯,加分,如果能以動畫的方式呈現,她的背景就是一片柔焦花園,而且還有星星繞邊……
“這種時候還笑得出來,你倒是心寬。”一般女子遇到這種情形,只怕要哭個沒完了,她居然邊吃邊笑,真是……不知道該怎麽說她。
不過,就是因為她不像一般女子,他才覺得跟她相處舒服,那些女子不是唯唯諾諾,就是求寵求愛,有什麽意思。
“從那麽高的地方摔下來都還活着,當然值得笑啦,等回到京裏,茶樓的說書先生肯定會編一段我們的段子,例如說我們前世是王母娘娘身邊的仙童,偷吃靈丹所以被眨下凡,要輪回三世才能回到天庭,雖然遭遇劫難,但畢竟是仙童元魂,所以歷劫不死,這時候大家就又會說,唉呀,平海侯府的世子十四歲就能打仗,原來是天庭之人下凡,仙童元魂,還吃過靈丹,難怪,難怪。”
聽她這麽說,陸蔚英忍不住笑了,“胡說八道。”
“朝中文武百官中,我祖父跟祖母特別愛說平海侯府的事情,每次招說書先生進府,都得聽上幾個平海侯爺的軍功段子,還有世子剿水匪的事情,我也聽過,什麽皇帝只給三千兵馬,可是羅溪沿岸高山的水匪卻有四千餘人,明明是剿水匪,卻只給馬匹不給船,是以世子爺如何繞山奇襲。說書先生講得好像親眼所見一樣,我雖然知道那大部分是編纂出來,不過有件事情是肯定的。”喬翠喜頓了頓,“你當年領兵出征,肯定辛苦吧?”
陸蔚英卻是沒想到會聽到這句,一笑,“世上哪有白享的富貴。”
聽他這麽說,她就知道是真的辛苦,拉過他的手,“還好世襲府第的世子十二歲就能上朝,你也能勸得侯爺開始陸續裝老裝病,不然陸家現在只怕早就傾覆了……”
“我爹畢生戎馬,他是真的沒想過皇帝對陸家忌憚至此。”
高門宅院,再怎麽小心都是隔牆有耳,此刻在這深山小屋,倒是不用擔心,兩人說得也就直接了。
“公公能裝舊傷,但你卻不行,我剛剛突然想到,反正我們都掉下來了……”
兩人四目相對,他在笑?
女人一把揪住他的領子,“慢着,那不是你設計的吧?”
“當然不是。”男人拉下她的手,“想什麽呢,我怎麽可能拿命來賭這個可能性。”
也是,弄不好兩人就都挂了。
“我也是落下後才想起來,或許可以藉這個機會開始裝身體不好,我爹老了,我身體又不好,大房已經沒有其他兄弟,二房從不上戰場,自是不能接下如此重擔,那麽交還虎符就是理所當然,皇帝收下是體貼臣子,不會落人口實,而且父老子病,肯定另外有賞賜,到時候我們變成平民之身,對皇帝再無威脅,便不用再日夜擔心。”
喬翠喜聽得眼睛一亮,“那你打算什麽時候開始身體不好?”
陸家一直有種壓抑氣氛,許是知道宮衛在監視,所有人說話都是小心翼翼,園子雖然美,人卻歡快不起來,家裏真的無憂無慮的大概只有無腦的宋氏,加上陸蔚骥的三個孩子。
“家裏大概三五天內便能找到這裏,等聽到找人的聲音,我便躺床不起。”
“那我就裝哭,說你已經昏迷好幾天。”
“到時候說是經過的流浪獵戶幫忙安置。昭然寺這裏山群綿延,流浪獵戶極多,不會有破綻。說來我陸家并不貪戀權位,只是遇到心胸如此狹隘的皇帝,也真令人頭痛。”陸蔚英露出一絲苦笑,“當年你太爺爺推辭爵位,不知道多少人笑他傻,現在想來他才是最聰明的,退一步,保子孫綿延。”
喬翠喜唉嘆一聲,“但我祖母跟我爹沒這麽聰明啊,尤其是祖母,曾經見識過官家的排場跟威風,念念不忘,跟我爹說得要多美好多美好,我爹也開始向往,拚命想讓我幾個弟弟捐官,好光耀門楣。他們要是知道有人這麽想把官位扔回皇帝那裏,肯定不信。”
“不上朝的官倒是無妨,要上朝可就是拿人頭在搏……你呢,我若把兵符跟朝服還回,你就是一般人了。”
“我本來就是一般人而已,對夫人的稱呼也從不希罕,有銀子就行了,銀子就是裏子,裏子充實了,人生就充實了。”
陸蔚英被她逗笑,“你從小就這麽胡說八道?”
兩人又是一陣說笑。
眼見天色要暗,他連忙把碗筷收拾,也是拿雪擦幹淨。
這種農忙時住的屋子自然不會有蠟燭跟油燈,只能把竈火當燈用——要維持一整夜有火是不可能的,但搭弄得好一點,讓火維持個兩三個時辰不是問題,有火,屋子就暖。
正想跟她說趁着吃完熱湯身體熱着,快些睡,省得晚點太冷睡不着,一轉身,卻發現她躺好了。
半張臉在被子裏,就眼睛露在外頭,直勾勾的看着他,雖然竈火不怎麽亮,但還是看到她似笑非笑的眼神,看得他心裏有貓爪撓過似的——大喜之日,她緊閉眼睛一臉等着受死的樣子,讓他十分不快,大爺什麽人,堂堂侯府世子,多少女人求着他,她不願意就算了,将來有得她後悔。
可是現在……現在……
這女人相貌不過清秀,可是他真喜歡她那生龍活虎的樣子,總覺得她不管站在哪裏,那裏就是晴天一樣。
雖然說話老不正經……
男人脫了鞋子,朝她被子裏鑽了進去。
這一晚,喬翠喜沒有在床上繃跳,沒有跑上跑下的搖床柱,沒有死命丢枕頭,但她還是徹底體會到什麽叫做累得說不出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