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為什麽要道謝?愛德想。
連續多日的綿綿陰雨遲遲才停,清冷的午間晨光灑落在冰冷的冬日室內。羅伊叼着牙刷将暖氣機從卧室裏拖出來放在了餐桌底下,片刻後又濕着剛洗完的頭發過來打開了冰箱。他取出一碟餡餅,低下頭好奇地嗅了嗅,沒多想就塞進了微波爐裏。可愛德知道那是什麽,那是張梅帶來的餡餅。
愛德裹緊了身上的浴巾,踢腿靠近了取暖器。餡是梅的老家寄來的梅幹菜,說是原汁原味的中國風,特地帶來給吃慣垃圾食品的米國人民嘗嘗。愛德一開始将信将疑,不能判斷餡餅裏棕黃色的菜末是否還在可使用範圍內(畢竟中國人連發黴的雞蛋和發黴的豆腐都會說好吃),但只嘗了一口,就立刻拜倒在了張梅那沾滿生物實驗留下的奇異汁液的白大褂下。
“什麽呀,”小個子東方妹子一臉嫌棄,“我喜歡你弟這種高挑爽朗的,對你這種小豆子不感興趣。”
“你特麽說誰是小豆子!!?”
“愛德你那麽喜歡,就把我這塊也拿去吧。”麟把碟子遞給他。
愛德一臉警覺,“為什麽?”
麟滿臉對他們僞裝多年的友誼徹底破裂的無奈之情,“我媽也給我寄了一箱。”
然後愛德就把這塊帶給羅伊了。
如此想來,愛德給羅伊陸陸續續帶來的東西都說不上有什麽是特意準備的稀罕玩意兒,大多是他自己用剩的、偶然撞見覺得不錯的。他聞着微波爐裏傳來的香味,手上不自覺地轉動的金屬叉子在瓷盤上發出清脆的敲擊聲,與重回生物箱的蜥蜴面面相觑。他想這股來自異國的食物的味道,也許就能把自己和羅伊的時間空間聯系起來——他在實驗室工作中忙裏偷閑對羅伊的思念,和羅伊一個人躺在冰冷的浴缸裏蜷縮成一團的孤獨夜晚。
這番毫無依據的肖想宛如無法推敲的迷霧,愛德華只能眼巴巴地望着唯一能看清的光景,看着羅伊換了柔軟的黑色厚毛衣,剛洗完的頭發濕漉漉地夾在耳後,他背對着自己,專心致志地等着加熱的餡餅,像是随時能翹起黑色的貓尾巴。愛德覺得自己緊繃的心變得柔軟了,又不由地想,他所做的一切,對羅伊真的具有意義嗎?
“好香。”
他驚訝地擡起頭,看着羅伊側背着自己,露出了半截微笑。
兵荒馬亂。
暖氣鼓出陣陣熱氣,發出轟轟的響聲。羅伊端着碟子在愛德身邊坐下,愛德忍不住仰起脖子去偷看,目光兜兜轉轉、最終卻落到了他捏着刀叉的指骨上。
我靠,癡心妄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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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麽要道歉?”
“啊?”愛德驚訝地擡起頭,只見馬斯坦古的眼睛也正注視着他。對方溫和地重複道:
“你剛才為什麽要道歉呢?”
這下他明白他說的是什麽事了,愛德的肩膀頓時內疚地塌了下來。
他滿面苦澀地盯着自己吃空的餐盤,過了許久才好不容易攢起那麽些勇氣再去看羅伊。可是羅伊卻沒有看他,羅伊在用刀切着熱氣騰騰的餅。愛德趴下來,下巴擱在桌上。
“因為……我想你不願意讓別人知道這件事。”
熱氣從餅皮金色的豁口洩露了出來,汩汩地向上升騰,愛德眨眨眼睛,怎麽努力也看不清羅伊這時臉上的神情。他只知道對方默默地擡手,輕輕揮散了熱氣,清晰的畫面後他的面容已然一片平靜。
“這也不是什麽稀罕或大不了的事。”羅伊搖搖頭用叉子戳了下去,“被人知道了也沒什麽大驚小怪的。我自己也早就知道會是這樣了。”
少年一時語塞。
他呆呆地看着羅伊把餡餅塞進嘴裏。溫暖的熱氣從腳尖傳達到四肢百骸,像是在無聲地給予他勇氣。
愛德說:“你告訴過他嗎?”
羅伊愣住了。黑色的眼睛閃了閃,欲言又止。
他垂下頭,過了許久才聳聳肩。他有氣無力地笑道,“你知道的,世界上有很活潑、安定不下來的人,也有非常懶惰、依賴性很強的人。後者一旦進入到了某種狀态、建成了某種關系,就寧死都不想失去或離開。”
他沒想到對方會突然那麽說,可是愛德卻突然理解他試圖表達的內容了。愛德頓了頓,不自覺地抿了抿嘴唇。
“但是,怎麽說呢,”他艱難地吐出字眼,“在勻速運動的物體在理想環境下只要不施加外力就可以一直保持這種勻速運動,但是這樣小學生都知道的理論在現實中都是很難完全做成的。畢竟摩擦力再小再小,現實中還是會存在的。只要有摩擦力,勻速運動就是會有停止的那一天。所以要維持某種狀态不變的想法從現實角度來看過于理想化了?”
羅伊定睛看了看愛德,松軟地笑了起來。
“可是充滿職業色彩的比喻。”
“什麽啊!”
“但我就是抱着這樣理想化願望的人。”
愛德覺得自己仿佛是被什麽給冷冷戳到了,類似于冰涼金屬的尖刺。
他忍痛看着羅伊,男人手上的叉子百無聊賴地戳着碟子裏噴香四溢的餡餅,掩蓋着止不住的嘆息。而那尖刺仿佛就是從他的嘆息裏憑空生長出來的,對着愛德身上不設防的柔軟戳了一下又一下。可他必須忍住,他現在無論如何也一定要忍住。
“但你還是沒回答我的問題呀。”愛德說道。
羅伊把額頭撐在手腕上,閉着眼睛笑了笑。
“基本算是回答了吧。”
“……什麽意思?”
“我和他在一起實在太久了。”他輕聲說道,“我沒什麽親人、也沒有像樣的朋友,所以從來沒人像他那樣陪我陪得那麽久。”羅伊低下頭,說話的聲音也像沉下了水底:
“所以我就以為可以一直那麽持續下去,反正也是始終在一塊兒,所以哪怕今天不告訴,明天也可以,後天也行……其實真沒意思,對不對?”
等他回過神來時,愛德意識到自己不知何時微微皺緊了眉頭。他沉默地注視着對方,就像在看一道沒有頭緒的謎題。羅伊此刻流露出的意思笑意,他不清楚那究竟是來自于習慣性的姿态,還是他自嘲的表達——愛德覺得自己仿佛陷沒在深海裏,冰冷疼痛,卻還是想着去擁抱他。他聽見羅伊說:
“懂事以來許多年,我都是在孤兒院和搬家中度過。我那個時候就讨厭自己的人生,找不到留下來的動力、卻也始終沒有辦法舍棄自己——一直到遇見他,我才感覺到世界上總算有了一個讓我留下來的理由。”
他的聲音平靜如湖面,可愛德知道那不過是一層薄冰而已。他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羅伊詫異地睜大了眼,愛德都沒意識到自己攥得有多用力。
“但只要不舍棄,就還會有機會。”金發少年咬牙切齒,指骨緊得隐隐發抖,“那還是你的人生,并不是說非要因為誰才有留下來的理由啊!”
羅伊頓了頓,像是沒想到愛德會突然那麽說。他平淡地回答:“我知道。”
“那為什麽……”
“我過去的時間分為兩個部分。”他盯視愛德的眼睛,“‘有他的時間’和‘沒有他的時間’。現在他已經屬于別人了,但我接下來該站在哪個時間點繼續下去呢?”
他說着,他們之間的時間有那麽一刻仿佛也靜止了。
冬日陽光明媚卻并不溫暖,腳下的暖氣機轟轟作響,提醒着時間運轉的車輪片息不候。而羅伊的問題仿佛變成了一個真正的質疑,平靜的話語裏有愛德聽得到的聲音在無奈地诘問着、呼喊着——他看着愛德的目光在少年的身上尋求的解答,可愛德在此刻卻軟弱地避開了他的眼神。他不知道該怎麽解答。
就在這時,愛德突然感到自己手心下的重量松弛了。羅伊別過頭,不動聲色地将自己的手腕從少年的掌心抽出。他頓時一個激靈。
愛德伸開五指,一下子地攥緊了羅伊的手。
仿佛這就已經是愛德華可以給予的全部答案了。
如此溫暖、如此有力。
愛德的褲子是他自己洗的,光着屁屁和腿兒顫栗地站在盥洗室裏,死都不肯讓另一個人進來。羅伊說了半天,才勉強說服他讓自己給愛德把浴巾在腰間紮了一個蝴蝶結。
“這下好了吧?”
“好個屁,”愛德嗤之以鼻,“活像溫莉那年去夏威夷度假時穿的那種花裙子。”
“溫莉是誰?你馬子嗎?”
“卧槽那婆娘不殺了我,我就謝天謝地了!”
“實在不喜歡的話,你也可以選擇脫掉。”羅伊說,“都是男人嘛。”
愛德把肥皂擲到羅伊的臉上,不料被迅速接下。無奈,他只得罵罵咧咧地繼續站在水槽前用肥皂搓那條看起來已經無可挽回的褲子。他都不知道拿該死的蜥蜴喝的營養液到底是什麽頑固成分制作的,那白乎乎的痕跡刷也刷不掉,最高的限度的拯救就是得到一條做舊的花白長褲。愛德想到這裏,罵咧得更厲害了。
“不許罵我家的小火苗。”羅伊一本正經地把洗完的內褲挂在了暖氣機前。
愛德目瞪口呆,“小火苗是那玩意兒!?”
“不許叫小火苗‘那玩意兒’。”羅伊一本正經地把愛德腰上的浴巾拽了下來。
愛德一把将肥皂塞進羅伊的嘴裏。
褲子久久未能烘幹,愛德也就因此名正言順地一直沒有離開。午後的陽光慵懶地投入空曠的室內,晶瑩剔透的微塵在光斑下飛舞,而他則把自己裹在毯子之中、倚靠在暖氣機邊,想象着自己是一個濕透待幹的毛線球。可是不會在安靜的室內發出起伏的呼吸,也不會想入非非地思考着房間裏的另外一個人。
他從毛毯裏探出頭瞥他,而羅伊則看懶得管他。他平躺在地毯上看着小說,鮮豔的檸檬色封面反襯着平淡的面容。羅伊知道那是自己塞給他的小說嗎?
羅伊看了一會兒有膩味了,和愛德有一句沒一句地磕勞起來。後來聊到興頭,身為男主人的馬斯坦古甚至還陸陸續續給愛德泡了一杯熱茶和一杯熱可可(不加奶、三勺糖),最終和愛德漫無目的地聊天說地,從正午料到黃昏。那些話語的組織和細節愛德事後都記不太分明了,他甚至都想不起來自己跟對方傾訴了多少自己的事情,也不記得羅伊斷斷續續怎麽跟他聊了自己——他只是知道了而已,信息不是通過聲音本身、而是通過他倆一起消磨的午後澆灌進了他的腦海。
愛德和阿爾視力驚人,得天獨厚,從小到大不管平日裏再怎麽躺床上看書、點着小黃燈連夜看小說,兩只眼睛都硬是5.0,目光所及無不如雷達掃射。愛德只恨自己念書時只能坐教室第一排,否則全班傳的紙條和游戲機,他都能一覽無餘。而羅伊則是個輕微近視(“老光眼?”“近視!”),因為年少時嫌棄自己戴眼鏡的基友看起來太傻逼,而錯過了治療近視的黃金時間。如今他随身帶着一副黑框眼鏡,但上個星期不小心被他一屁股坐扁了。(“哈哈哈哈傻逼!”“你褲子還在我手上,勸你還是別笑得那麽開心為好。”)
愛德吃飯狼吞虎咽,但從審美角度來說對于包括美食音樂藝術的一切都沒什麽鑒別能力,從來分不清30刀的面包和3刀的有什麽區別,因而并不挑剔。而羅伊恰恰相反,他感官敏銳、鑒別力超強,他的不在乎那是真的懶得去在意那麽細枝末節的小事。唯一背叛他的是自己的貓舌,喝點熱湯熱茶都要孩子氣地吹上半天。曾半夜睡不着自己熱牛奶喝,結果燙到自己,不得不半夜三更穿着睡衣和內褲、吐着舌頭到處找水喝。另外羅伊沒吃過辣。
“沃——特?”愛德大驚小怪,“辣味墨西哥玉米卷你總吃過吧??”
“我媽從小吓我說吃這個會菊花痛,”羅伊撇撇嘴,“所以我不吃這種東西。”
羅伊從小輾轉在孤兒院學校、和各城市社區小學,常年優秀、一路碾壓。他習慣了自己比誰都聰明、比誰都好看,一度覺得人生實在過于乏味,除了弱者就是痛苦——一直到後來。而愛德從小就是天才少年,各種傑克蘇的智商設定都能套到他的身上。盡管如此愛德華童年卻不僅僅是閉塞陰暗的圖書館和高聳的書堆文獻:他眼中的愛達荷是夏日星空的深藍色,他和阿爾兩個人躺在谷堆上,一邊瞭望着浩渺的宇宙、一邊聊着最近看的書和感興趣的理論,直到媽媽發現他倆的出逃、揪着他們的領子把兄弟倆拖回床榻。愛德說,媽媽是因為傳染病而病逝的,所以自己和阿爾最早都想要去學醫,但最後只有阿爾堅持了下來,而愛德的天賦則閃現在了媽媽曾一次次打斷的地方。
“阿爾還說,媽媽死了就變成了天上的星星。”愛德哼了一聲,“我才不信呢,人死了就是死了,不會變成任何東西,更何況是天上的星星——我不會去追求那些虛無缥缈的東西。”
“但是愛德,”羅伊說,“你研究的不正是星星嗎?”
那都是細枝末節的零碎小事,斷斷續續地拼接起來,說不出任何意義。可愛德卻從未覺得自己有和他靠得這般緊密過,也不曾對他這樣了解過。有那麽一刻,他幾乎錯以為自己和羅伊是認識多年的老朋友;但一轉身,又發現自己對他還渴望理解更多。
真是傻死了。
我怎麽就那麽喜歡他?
等愛德想起來離開時,他的褲子已經快給烤焦了。他大驚小怪地趕緊穿上,熱氣騰騰地包裹着他,宛如電熱毯上身,愛德懷疑自己屁股都要給燙平了。而羅伊則出乎意料地沒反駁他,而是看了看窗外陰沉的天色。臨走前,羅伊幫他裹緊了羽絨服的領口,愛德把臉埋在圍巾裏,第一次感到當着男主人的面正大光明說話居然比趁着他不在時做賊更叫人緊張。
“那拜拜了。”愛德低着頭把手塞進衣袋裏,死活不肯擡起眼看他。
不看也知道羅伊此刻正俯視着自己,他倚靠在門框上,看起來還是有幾分無精打采,臉上也還是挂着倦意和黑眼圈。但他的眉目是微笑的,那是真誠、沒有一絲虛假的微笑。
“再見。”他說。
聽到這個聲音,愛德突然想起了什麽。少年急急忙忙地擡起頭,伸手扒住門框唯恐錯失了最後的機會。
“之前,”愛德仰起頭,飛快地說道,“你為什麽……要說‘謝謝’?”
羅伊愣了愣,背對着燈光的眼睛透出煙灰色。那一刻愛德仰視着他,仿佛要去去勾緊什麽十分遙遠的事物,一如當年他躺在谷堆上朝着夜空伸出手臂、試圖去抓住天上的繁星。
然後,他慢吞吞地露出了溫柔的笑容。
“因為你讓我覺得很溫暖,”他輕聲說,“雖然我也不知道為什麽。”
那個時候,冬季的夜色從身後如潮水般襲來,可愛德卻感到一股熱流從身體的某個角落湧了上來。或許是胃的深處,激蕩得猶有蝴蝶飛舞;或許是胸口的裏側,滾燙而悸動;或許是他一時間啞然失聲的咽喉,熱流向上湧動着,沖上他的眼眶泛起一陣陣紅熱的刺痛。那個時候,愛德覺得自己終于觸碰到了什麽,好似他一個人在黑漆漆的冰冷深海裏掙紮地撲騰了很久,終于終于摸到了沿岸的一片石塊。他探出頭,嗆進嗓子裏的海水還鹹澀刺痛,但在此時此刻,都遠比不上那一口吸到空氣的甘洌。那個時候,他覺得自己喜歡他也許真的不是什麽糟糕的事情,他還有勇氣繼續下去,還有力量去填補他那個破裂的缺口。
那個時候,距離他聽到羅伊昏迷住院的消息還有兩天。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