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如果不下一個清晰明确的定義、并對此進行嚴格遵守維護的話,是非常容易破碎的。人對自己越是珍惜的事物就越是猶猶豫豫、踟躅不前,可偏偏所珍惜的關系都是禁不起太多猶豫的,轉瞬即逝,後悔莫及……愛德華一直明白,自己委實失去過太多不可挽回的事物,以至于此刻,他只想一直一直盡力往前跑去,只要給他一點點出口的光明就好——跑到胸口刺痛也沒關系。

而此刻的愛德,正站在走廊的窗戶前遙望着遠處。身後是一片明亮燈火,刺眼而冰涼,映照着四壁蒼白;窗外則沐浴于天昏地暗,唯有星點燈火和偶然倏忽飛馳的燈火。能看到更遠的地方就好了,他痛苦地咽了咽,像吞下了一根針圌刺。愛德想,能看到更遠的地方就好了。

“這個角度,按理來說可以在晴朗的日子裏看見山。”

少年頓了頓,卻沒有立刻回答。愛德苦澀地笑了笑。

“可是現在看不見诶。”

“晚上嘛。”馬斯說,“等天亮了,就什麽都好了。”

愛德覺得心髒一瞬間猛跳了起來,眼眶也在瘋狂地發熱。

等天亮了,就什麽都好了。

少年立刻閉緊了雙眼,像是硬生生按上了某扇壓制着洪水猛獸的閘門。過了許久,他才慢慢睜開眼睛,木木地伸出手沿着玻璃上自己哈出的霧氣描摹,指尖凍得發紅。身後的人一言不發,像是也在遙望着窗外阒無一物的黑暗。愛德垂下眼,之間霧氣已然散盡,玻璃映照出他自己的面孔,疲倦的黑眼圈和焦慮的眉眼。

玻璃上模模糊糊地殘留着一個被中途糊去的名字。

羅伊。

愛德是在那個下午之後的第二天得知馬斯坦古重傷住院的消息的。不久前他剛為了開啓一個在以往基礎上的新研究項目鏖戰了20幾個小時,等他回到家,已然是淩晨時分。愛德匆匆沖了把澡,飯都沒顧得上吃就直圌挺圌挺地蒙進被窩裏睡得天昏地暗,一覺圌醒來,天都黑了。他于是沒怎麽多想,起身撓撓後腦勺看了眼鬧鐘,手套都沒戴就匆匆換上大衣下樓,熟門熟路地在經常光顧的手卷披薩鋪裏買了一袋,便就一邊吃着早午晚合餐、一邊往馬斯坦古家趕去了。

按時間表,今天對方應該是上午休息,晚上工作。由此算計,他彼時在冬夜征途上滿心預期的是一間空蕩蕩的單身公寓,那裏的地板一如既往地散落着消耗品,那裏的空氣一如既往地飽含圌着黑暗與靜寂。然而沒等他走到房門跟前,他就意識到哪裏不對勁了。确切地說,當愛德華站在過道盡頭、目瞪口呆地看着不遠處半掩的門房縫隙透露出的澄黃燈火與悉索人聲時,他就差不多準備撒開腿往回跑了。然而彼時彼刻,驚愕與好奇将他釘在原地,留他一個人瞠目結舌地杵在角落望向近在咫尺的目的地,忘戴手套的指尖縮在大衣袖子裏,手卷披薩的袋子揣在懷裏,不合時宜地散發着溫暖誘人的氣息。

就在這時,門口處的說話聲突然響了。愛德眼睜睜地看着馬斯坦古家的門從裏往外一下子拉開,一同拉開的還有腦海中的報警器,之前編好的無數借口盡數塌陷,警笛聲一時間響徹頭顱。他轉身就拉住扶手跳下樓梯間,撒開腿準備往下飛奔。

“愛、愛德華?”

愛德愣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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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止住腳步、回過頭。

只聽走廊處傳來斷續的疑問,更多的腳步聲悉索地傳來,在漆黑空曠的走廊裏打轉。

“是……愛德華博士吧?”

少年慢吞吞地側身往後退去,斟酌許久,終于向走廊再次探出頭。

漫長昏暗的走廊裏,只有一扇門被打開,掉落出一整塊扇形的淺黃色的燈光。愛德抱着手上的紙袋猶豫着往光芒緩緩走去,雙眼因好奇無言地睜大,眉峰卻因隐約的預兆緊張地蹙起。

“霍克愛?哈勃克?”他輕聲說。

門框左縫隙放備用鑰匙的地方是空的,玄關上扔着一男一女兩雙鞋和幾個準備使用的空袋子,而莉莎.霍克愛和簡.哈勃克正翻箱倒櫃搜羅着衣物毛巾,前前後後忙得不可開交。愛德局促地脫下鞋,手足無措地客廳中央呆站了會兒,還沒搞清到底是要幹嘛就被莉莎拖過去幫忙找馬斯坦古的內圌褲。他一邊疊內圌褲、一邊小心眼地從抽屜裏拿出了自己偷偷帶來的骷髅襪子一起塞進去,扭過頭看着金發女性麻利地從櫃子裏抽圌出一疊毛巾,覺得自己像一個不懷好意前來幫倒忙的廢人。

“我們這是……”

“莉莎,你覺得他會把眼罩放在哪裏?”哈勃克探出頭問。

“……他睡覺還戴眼罩?”

“茶幾下面,”愛德說,“別忘帶冰水袋,他喜歡眼罩先用冰水敷過再戴。”

簡轉身跑了。

簡從客廳裏傳來喜悅的叫聲。

莉莎向愛德投來了不可思議的目光。

愛德立刻打哈哈,“你們給他收拾東西幹嘛?馬斯坦古這是蹲看守所去了嗎?”

莉莎去拿羅伊牙粉的手停住了,愛德覺得自己的呼吸也随之屏住。他一瞬間就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只見金發女性的面容仍把持着一貫的平靜嚴肅,美麗而銳利的眼睛裏一瞬間飛過了苦澀和感傷,快得愛德差點就沒能捉住。客廳裏忙碌的哈勃克似乎也停了下來,室內一瞬間靜得可怕。愛德的眼睛越發瞪大了。

霍克愛低下頭,将牙刷和牙粉一并塞進了袋子裏。

“他昨天下午受傷了。”她低聲說,“左腰被子彈擊傷,今天中午剛剛脫離生命危險,現在應該還在麻圌醉狀态昏睡中。”

那一刻,愛德想起了自己小時候被人開玩笑從跳水臺推下水池的感覺。

從上至下,不可扭轉地墜落。時間的軌跡被碎裂成齑粉,眼前的畫面似乎在一瞬間被無限拉長,過去的碎片卻剎那飛馳到遙不可及的地方。耳邊寒風呼嘯,手腳變成裝飾,頭腦一片空白地閃現着大塊飛過的閃光。只聽見一聲水花的巨響,麻木的鈍痛在後腦勺如煙花般炸裂,世界從飛馳的白光陷沒到了淺藍色的介質後,在傷痕累累的水面扭曲渾濁,肺腑翻江倒海,愛德覺得自己無法呼吸。那一刻他不知恐懼的盡頭為何處。

這一刻,他不知恐懼的盡頭在何處。

接下來的40分鐘裏,愛德華覺得自己變成了任人擺布的木頭人,他一如既往地和另兩個人交談、裝箱,而發聲器官和動作舉止卻又都不是他自己的,他全然不記得自己到底說了什麽、拿了什麽。他跟随着他們坐上車,聽着他們壓低着嗓子斷斷續續地談話,可他們交談的聲音卻又都漂浮在斑駁的水面上時沒時現,而自己在水底無法呼吸。但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接下來就要跟去哪裏、亦不理解他們究竟在說什麽。愛德縮在後座,不斷地對自己說他已經沒事了,說他已經脫離危險了,說自己根本沒什麽需要擔心的,但他卻手腳冰涼、眼眶發熱,他不知道自己已經有了那麽充足的證據那還在緊張些什麽。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走近醫院、乘上電梯、步入他的病房裏來的。

這已經是他第二次在醫院裏見到他了。

前天他靠在門框邊低下頭沖着自己露出微笑的樣子,仍能清晰地浮現在他的腦海中,他彼時流露出的溫柔是這樣得真切而綿圌軟,愛德幾乎都以為自己可以一直這樣隐秘地壟斷羅伊這樣的笑容,晦澀且綿長——今非昔比。

愛德華俯視着羅伊,腦海中毫無邏輯地閃過自己每一次初遇對方的樣子。每一次自己或是蓄謀已久、或是猝不及防,但他知道自己有些東西始終一以貫之,從未真正改變過——可羅伊.馬斯坦古卻并非如此。他不了解他,他像是有數不清的、可以向自己呈現的面孔:他失魂落魄時的面容像随時會分崩離析的瓷器,抿起的嘴角什麽都不用多言洩露出的都是無奈和茫然;他神采飛揚時眉目都是流光溢彩,舉手投足無不器宇軒昂、攝人心魄;他痛徹心扉時會望着雨簾無助地落淚,他孤寂悲傷時會縮在毯子裏像一只受傷的貓……這一切哪一個都遠非真相的全部,每一個卻又皆是通往他的曲徑,讓愛德一次次猶豫不決、一次次跌跌撞撞、又一次次身不由己。某一刻起,他知道自己已經隐約摸索到了對方真實的輪廓,愛德不再糾結他會戴起怎樣花哨的僞飾了。

可如今,羅伊卻再也不能戴上任何熟稔的面具了。他平卧在病房的床榻上,像一張任人翻讀的紙,額頭上一直小心掩蓋在劉海和遮瑕後的疤痕刺眼顯露了出來,橫平豎直的房間開了暖氣也還是讓人覺得涼。白色的床單、白色的牆壁、白色的櫃子、清黑的頭發和睫毛,映襯得他臉色吓人得慘白。馬斯坦古不再是那個所到之處都吸睛滿滿的存在,變得軟弱無力,平靜的面容與其說鎮定、不如說是在隐忍。在愛德沒趕到時他全心全意地只想快點來到他的身邊,但當他看見對方的臉時,一瞬間又幾乎後悔自己過來看他。

那枚射穿羅伊身體的子彈仿佛穿過了時間和空間飛馳而來,刺穿了愛德的心髒。

少年呆呆地站在他的身邊,渾身上下找不到可以動彈的氣力。他茫然地擡起頭環顧四周,不知何時霍克愛和哈勃克已經在病房裏忙碌了起來,将馬斯坦古換洗的衣服、要用的毛巾水杯冰袋眼罩安置到需要的地方。而自己卻只是傻站在那裏,放下那袋已經冰涼的披薩卷,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麽,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什麽。愛德想起自己做實驗時不小心割傷自己虎口的痛,想起媽媽病榻上被高燒折磨得夜不能寐的痛,他想子彈射圌進身體肯定也很疼很疼,要是自己能為他分擔一點痛該多好。

他心理上的壓抑和身體上的痛楚,自己能為他減輕一點點該多好。他愛德華.艾利克最不缺乏的就是在痛苦面前,往希望狂奔的勇氣。

身後的病房門被唰地拉開了。

護士一邊提醒着來者輕聲動作,一邊拖着小車過來給馬斯坦古換點滴瓶。藥瓶碰撞,身後的來客氣喘籲籲,仿佛是遠道而來、風塵仆仆,莉莎和簡聞聲都紛紛側身走向他。

“你過來,我們可算放心了。”莉莎壓低了聲音。

“這家夥……可真叫人不省心。”

愛德認得這個聲音。那個聲音柔和而沉穩,總能讓愛德不自覺地去喜歡他,喜歡到無法妒忌,哪怕此刻聽起來完全褪去了平日裏的輕松愉快,帶着難以掩飾的疲倦與憂慮。愛德閉了閉眼,轉過身。

“修斯先生。”他輕聲說。

“我們當時在出外景,錄影後勤主播嘉賓都在,為了節目效果就只找了安保維持秩序。過去出外景都是那麽執行的,雖然偷圌拍之類的屢禁不止,也有過采訪對象突然失控的情況,但大多可以當場控制,從來沒發生過這樣嚴重的情況……

“這種來襲圌擊攝影隊伍的不是那些因為被節目揭露而受到制裁的混圌蛋,就是自己受了委屈想找公衆團隊報複社會的盧瑟,行為大多毫無邏輯和目标——這是我們的安全團隊一般針對的襲圌擊行為,所以能說這次是完全沒料到會發生這樣的情況。大家一看到有持槍襲圌擊者,就立刻保護好女性和比較年少的工作人員,組織起來準備撤退了,誰知道他會沖上來對着馬斯坦古就是一槍……

“已經嘗試和馬斯坦古的養母聯系過了,不過目前為止都沒有音訊。老實說,我們也無能為力,不知道他身邊有誰是可以給他做些決定的……

“不,這我還不清楚,目前警方還在調查。但……但就我當時現場所見,歹徒一開始就情緒很激動,而且就是沖着馬斯坦古來的。具體的還有待調查……

“不,我很懷疑是不是能調查出什麽結果了,因為歹徒已經被人當場擊斃了。”

“安保人員?”馬斯問。

莉莎搖搖頭。

“是我。”她低下頭抱起胳膊,“我知道這會影響調查,但我完全不後悔。”金發女性擡起頭,銳利的眼睛不容一絲質疑。她清晰地說,“完全不。”

愛德啞然失聲,莉莎堅定的目光也滑到了他的身上,仿佛是在将她的無畏傳達到愛德華的身上。只聽馬斯.修斯沉默片刻,低聲回答道:

“我明白,如果我在場,我也會做和你一樣的事。謝謝你。”

莉莎從昨天到現在幾乎沒有阖過眼,在周圍人的勸導下終于同意先回去休息一會再來。他們尾随出病房,簡疲憊地揉了揉亂七八糟的頭發,也揮揮手跟着莉莎一起下樓,說要到外面去抽支煙,深夜空蕩的醫院走廊裏突然就只剩下了愛德和馬斯兩個人。愛德無言地注視着窗外,深夜無星無月,光輝轉瞬即逝,留下的唯有自己映照在玻璃上的臉和苦澀的心。

“愛德。”

少年回過頭,對方卻沒有看他。馬斯.修斯微微皺着眉頭遙望着窗外,綠色的眼睛裏透露出隐忍的焦慮。他聲音沙啞地說,“你要不也先回去吧?留在這裏也無濟于事。”

愛德頓了頓,立刻搖搖頭。

“你們都很累了,我可是幾小時前還在床上呼呼大睡呢。”少年努力憋出點幽默的口吻,一落到空氣中,愛德才發現自己此刻的聲音莫名得嘶啞,最有一點诙諧都顯得不合時宜。

但馬斯還是配合地笑了。他皺緊的眉頭和憂慮的目光沒有卸下絲毫,嘴角卻勾起了一點笑容,在冷酷的燈光下顯出難以置信的可靠和溫柔。愛德覺得自己胃裏的一小塊冰山徒然溶解了,化在了胃酸當中。

他說,“你這樣飛來飛去真的好嗎?”

“不好不好,”眼鏡男苦笑着搖搖頭,“再過一段時間我就要休假陪我太太待産了,最近必須把手上的工作立刻趕完,正忙得不可開交。這下可好,這家夥把我的計劃全部打亂了。”

愛德聞言也忍不住笑了起來,“那你還大半夜地跑過來啊?真是既當爹又當媽。”

“沒錯,”馬斯斬釘截鐵道,“我已經當了他将近20圌年的爹了。我要是不管他,他早該死了。”

這下愛德華可真的繃不住了,控制不住似的狂笑了起來。聽到瘋狂的尖笑聲,馬斯趕緊驚奇地低頭看了他一眼,見到愛德抱着肚子瘋笑的樣子于是也忍不住露出了笑意,直到護士從一邊的病房跑出來,低聲斥責他們為止。

馬斯說,“他高中的時候就膽大包天跑到學長的宿舍勾搭人家帶回來的女朋友,怎麽勸也不停、終于被捉奸在床,結果差點被人卷進被子、當場從五樓扔下去,還不是我腆着臉給他求情?他每次都是這樣,仗着自己皮囊好看、口舌伶俐就到處作死,不知道哪裏就拉了一堆仇恨,所以現在搞成這個樣子真是一點也不意外。我甚至還覺得慶幸,幸好沒缺胳膊少腿瞎眼睛,幸好活了下來。”

愛德拼命忍笑的聲音突然了停了下來,像是什麽漲溢的潮水突然就将一座孤島給淹沒了。他擡起金色的眼睛注視着對方,而馬斯也意識到了什麽,靜靜地等着愛德華開口。

少年說,“他真的非常依賴你。”

馬斯綠色的眼睛暗了暗。方才好不容易才釋緩的氣氛又凝重了起來,他皺起眉頭再次望向窗外一片漆黑的遠處,過了許久才發出一聲無奈的嘆息。

“也許是太依賴了一點。”他苦澀地說。

愛德覺得自己一剎那被狠狠擊中了。他的心髒瘋狂地跳了起來,太陽穴緊張地突突繃緊。他一把抓圌住男人的手腕,傾身睜大眼睛盯視着他差異的神情,他竭盡全力壓下了自己的聲音,卻還是掩飾不住聲線的顫抖。少年低聲說:

“你……什麽都知道嗎?”

馬斯驚訝地看着他,一時間抿緊了嘴唇,什麽都沒有說。可愛德卻沒有放過它,少年金色的目光炯炯如幼獅,無所畏懼地直視着、逼問着,不得到答案誓不罷休。

看到少年這樣的眼神,馬斯.修斯反而冷靜了下來。他臉上錯愕的神态緩緩褪去了,他微阖着眼睛,低頭注視着愛德捏在自己手腕上的指骨,然後一點點将他的手松去。

“我不能說我現在所認為的就是全部真相了。”他苦澀地笑了笑,“因為我一度也抱有和你、和羅伊一樣的猜想。”

愛德一下子說不出話了。

馬斯擡起頭再度望向窗外。窗外依舊空無一物,夜色漫無止境,黑暗如洪水般傾覆打懸,讓人疑心明天晨輝是否真的能像過去的每一天那樣降臨在這晦暗孤獨的人世。不知何時,愛德發現自己也不自覺地看向了窗外的遠處,漫無目的,只能聽到對方柔和低沉的聲音漸漸流淌。

“我認識羅伊.馬斯坦古的時候,他就是個坐在角落裏埋頭看書的書呆圌子,成績巨好,誰也不搭理。不是沒有人試着去接近他,但他那扇溝通的門始終緊閉着、将他人拒之門外,久而久之別人自然也就懶得再理他了。可我不一樣,不僅因為我當時頭腦好跟他有話可說,更多的是因為我是和朋友賭輸了才去結交他的,吃了再多閉門羹我還是必須硬着頭皮和他說話,時間長了,我就成了他唯一的朋友。如此想來,其實建立起友誼沒什麽了不起了,我只是湊巧在他最孤獨的時候成了最堅持去接近他的人罷了。

“你現在看到他大概覺得很難想象,他現在這樣得八面玲珑、世故圓滑,搶着和他握手泛泛之交多得數不清,想着跟他發生點什麽的男人女人也俯拾即是。但當他受這樣的重傷、躺在醫院裏醒不過來的時候,唯一可以幫他守夜的人居然只有幾個認識多年的同事和我一個中學同學?這些年來他真的改變過嗎?從那個坐在角落裏戴着粗框眼鏡埋頭看書的小鬼、到今天這樣走到哪兒都人見人愛的新聞主播,他真的改變過嗎?

“是的,我跟他認識很多年了。我們彼此性格不同、人生志願也不一樣,但始終非常欣賞認可對方。羅伊.馬斯坦古是我最重要、最不能放下的朋友,我希望他能一直在那裏,作死也好、給我惹麻煩也好、在我準備陪老婆時害得我不得不飛過來看他躺屍也好……一直都在那裏,就像我最親的家人一樣。而他的所思所想,其實跟我并沒有什麽差別,不同的是他沒有我這樣幸圌運。有很長一段時間,他身邊沒有除了我以外任何一個可以抱怨雨天還要出門的人,我幾乎是他唯一可以仰仗的人。我結婚後,他就一個人搬到了人生地不熟的西雅圖。我知道他是想獨立起來,也明白他害怕失去我。可是愛德,那就是喜歡嗎?”

問題突然抛到了少年的身上,他一個激靈,猝不及防地轉移開視線。直到這時,愛德才發現自己的眼睛不知何時已然盛滿了燙熱的液體,不管他怎麽努力眨眼睛,也無法将刺痛從眼眶和心口擦去。

千斤的重量按圌壓在他情緒的出口,壓抑的洪流在井底打轉成漩渦。可是少年早就知道答案了,馬斯說的那麽多不過是給答案譜寫上一串串過程、使得一個個懷疑映證成為确實,曾經堅硬刺傷他的荊棘枯萎、軟化了下來,變成了一觸即碎的事物,堵塞着他,逼得他眼淚止也止不住。

“羅伊他自己也知道。”馬斯輕聲說。

愛德的眼淚再也忍不住了。

他擡起手,蓋在自己的眼睛上。在過去的時間裏,在父親離家、母親早世、阿爾又離他而去的無人夜晚裏,愛德早就明白孤獨從來不是小說裏所謂供人品嘗、裝點文藝的裝飾品,其本身就是看不見的猛獸,會緊踩着每一個腳印和影子追趕他、噬咬他、折磨他。他肖想着自己能一個人戰勝寂寞,但又無法遏制地渴求着能有人與自己并肩而戰——而那就是他第一次見到羅伊.馬斯坦古時所感受到的東西了。那一刻原本平靜而隐忍的冰面崩裂出細長而深刻的罅隙,生活的齒輪卡住了新的一道,于是由此往後的時間注定與過去截然不同、不可逆轉。世界上有那麽多孤獨的心,唯有那一顆靈魂與自己如此相近,拗執、孤僻、天才、天真。從那一刻起,不論愛德是否願意,他所走的每一步無不是在努力地追逐在對方的軌跡上,他所走的每一步都是為了靠近他。直到今天,他再也不想忍受下去了,他再也不想讓羅伊繼續忍受下去了。

“不論過去如何,現在他已經不再是一個人了。”

馬斯低下頭,他的目光一時間摻和着驚訝和一點點濃稠的溫軟。愛德的聲音輕細而低啞,他不像是對馬斯說,甚至不像是在對自己說,更不是要向任何人宣誓自己的願望——他是在對那個現在聽不見一切的人說的。那個人至今緊閉着雙眼,或許還在忍耐着難以想象的痛苦,意識可能還偏離很遠,聽不見也看不見,但愛德華确确實實是在對他訴說。

“再也不是了。”馬斯伸出手,按在了愛德華的肩膀上。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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