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離開馬斯坦古的第2個小時。
蒼白的晨光自窗縫滲入,牆上的指針逐漸指向9點。愛德華蹲坐在接待室的椅子上将自己裹緊在尼龍外套之中,睡衣袖子拉過關節的雙手抱緊褲腳起的膝蓋,亂糟糟的頭發從額前垂落,目光焦慮而緊張。不遠處,一個金棕頭發的警官小哥和旁人悉悉索索,不時朝愛德華的方向投來打量的目光。少年懶得跟條子一般見識——他甚至沒正眼看過對方一眼——如果是平時,他大概真的會跳起來揍他,跟個瘋子沒什麽兩樣。
一個留着黑色短發、眼角有枚淚痣的女警官走了過來并用指責的目光看了她的同事一眼,而少年則熟視無睹地瞪着她,像是不能理解對方事到如今跑到自己面前來到底有什麽天大的事一樣。男同事悻悻地倚靠在牆邊,女性走上前,将一條橙色的厚毛毯蓋在了愛德的肩膀上。
“這是幹嘛?”愛德瞪着她說。
“毯子。”女警官說,“安撫用的。”
愛德一個激靈,活像是被倒撸了毛的貓:“我不需要安撫。”
“怎麽不需要?按照你的說法,你可是剛從綁匪手上逃……”身後的男圌警官插嘴道。
“但還有人沒逃出去。”少年咬牙切齒,“這是我來找你們的理由吧?而不是為了被安撫之類的。”
聞言,女警煩惱地揉了揉頭發,“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但是我們還在核實信息……”
“我靠人命關天的事你跟我說……”
“你的那個信號發生器很機智,但是對方那個信號連接斷斷續續的。”小哥忍不住又插了進來,“而且也不能确定對方有多少人是吧?冒然行動只會更危險。而且人質又在對方手上,所在的地理位置還需要進一步确認,所以……”
“我跟你們一起去。”愛德說。
“不可能。”
少年蹭地站起來,毯子從肩上滑落,“怎麽不可能?我特麽又不是……”
“你不是小孩子,但也不是專業人員。”女警說。
“但我至少在那裏走過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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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如此……”
“想想看,如果歹徒看到你,他們的第一反應是什麽?”警官小哥搖搖頭,“他們立刻就會知道是你帶着人找過來的,那你朋友的努力就都白費了。他的生命也會受到威脅,你難道想看到這樣的局面嗎?”
“普羅修警官。”女警圌察嘆了口氣。
房間內的空氣突然沉靜了下來,窗口透入的白光在牆壁上映出粉筆的質感,挂鐘指針的撥動聲震耳欲聾。咔咔咔。每一響聲都在标志着時間的流逝,指針像一把尖銳的軟刀抵在身體的某個地方,戳一下,又戳一下。
少年開口想要說什麽,最終還是欲言又止,只是別過臉看向一旁。
“我知道。”
“嗯?”
“我知道的,你們需要偵圌查、需要定位、需要一再地确認,你們不可能帶我過去我求你們也沒用……我特麽都知道。”愛德咬緊下唇,“所以我只能拜托你們快一點。我知道的都會告訴你們,在這狗屁地方坐上一天、兩天都沒關系,像複讀機一樣地重複幾遍也沒所謂。只是請你們快一點吧!快一點去……”
去做什麽?少年抿了抿嘴唇沒再說下去。
不是為了廉價、毫無意義的溫柔毫無意義,更不是因為虛僞膚淺的報答,曾經的喜歡演變到今天也必然不會是最初的模樣……在背後牽引着一切的,确實是別的理由。
理由本身,他無法依賴此刻的理性來思考。
引力越大,所存在的時間流逝得就越緩慢——這是每個讀過相對論的人都熟稔于心的道理,卻極少有人曾擺脫過當下的引力、真正體驗過這一切:也就是說,如果不從一條河流中爬出、跨過河岸踏入另一條的話,根本不可能感受到時間長度的變化;而在愛德華看來,河流與河流間根本沒有所謂的河岸,浸沐于原本時間的洪流中的人完全可能被另一條河流席卷而不自知。正如此時此刻,指針的旋轉緩慢如有千斤拖曳,他覺得終于感受到了自身時間的變異,從原本平緩穩定的波浪被推到了另一邊,那裏時間時長時短,只是直到這時少年才清醒地認知這一切而已。
離開馬斯坦古的第6個小時,搜救部隊出發了。愛德華被從一個房間帶到另一個房間,把剛才說過的話重複一遍又一遍;每間房間的擺設都極為相似,問答的話語幾乎沒有變化,甚至連審訊警官的面孔在愛德的眼中也無甚差別。某種意義上,無異于不斷重複的時間。
“你記得大概是什麽時候被嫌疑人帶進車裏的嗎?”
“淩晨2點40左右。”
“被嫌疑人帶到禁閉地的路上,你都毫不知覺嗎?”
“我被電擊棍電暈了,醒來的時候已經是在那間水泥屋子裏了。”
“大概是幾點?”
“醒來是什麽時候不清楚,窗外天色還是黑的,但已經有點亮光了。離開時間的話,按照發射器離開場所的時間應該可以測算出比較精确的數字。”
“幾個人?”
“一共多少我不清楚,我看到的有4個:路人壯漢、熊貓刺青壯漢、胡子男、苦相男。”
“另一名受害者,他是你認識的人嗎?”
“羅伊.馬斯坦古,通過工作認識的人。”
“你能想到你倆被綁架的理由嗎?”
“……我不能。”
在沉悶的房間之中、枯燥的口錄之時,愛德華腦海中圌出現了一個毫無依據的假設:從過去到現在,愛德華.艾利克所處的時間和羅伊.馬斯坦古所處的,兩者之間冥冥中存在着某種關系,類似于量子糾纏的那種。過去,羅伊承擔過的痛苦,愛德也能感受得到;而愛德流露出真心的感情,對方亦不是熟視無睹。眼下,愛德忍着滿心不甘、憤怒、疲憊、委屈,跟着他們走過一間間房間、做一次次口錄,好像自己忍受的每一點難過其實都是在為了遠處的羅伊.馬斯坦古。好像愛德多忍受那麽一點,那羅伊不得不承擔的就能稍微少那麽一些;即使不能,那至少他們是在一起忍受命運的催逼,至少還是在同甘共苦。
少年貧瘠的語言能力和情商沒有辦法清晰地闡述給任何第三方去聽,甚至連他自己都會暗自覺得好笑,卻仍會忍不住去用這個角度看待這件事,仍會如是相信。
離開馬斯坦古的第9個多小時,搜救隊往回聯系了。他們沿着愛德攜帶的信號發生器标志的軌跡一路摸回原地,那間老舊的廢棄工廠早就人去樓空,而馬斯坦古身上的發射器也在1個半小時中斷了信號。鄉下小鎮警力有限,眼下他們唯一的憑據就是沿路的攝像頭可能捕捉到的零星畫面:某種意義上,他們的線索中斷了。
那個叫普羅修的警圌察小哥用為難的眼神看了自己的女同事許久,黑發淚痣妹子氣惱地瞪了他一眼,然後将目光放在了愛德華的身上。
那時已經下午4點半,愛德剛從最後一輪口錄中回來。他坐在接待室的板凳上,還是抱着膝蓋、還是不雅地穿着睡衣,但好歹理順了頭發,他目光平靜地聽完對方的說法,好像剛才數小時的焦慮欲死都在這時莫名得平靜了下來。
“你可以回去了。”女警說,“我替你叫輛車吧?”
突然沒有了努力的方向,失去了擔心的着力點,一夜未眠的疲倦如潮水般襲來,愛德點點頭,慢吞吞地把腳往地上放去。這時,他突然想起了什麽。愛德擡起頭,目光直視着女性,聲音鎮定:
“一旦有消息,請你立刻打電話給我。有需要我的地方,我會馬上過來。所以……拜托了?”
僅此而已。
離開馬斯坦古的第11個小時,愛德回到了家。
春天款款而至,黃昏比過去的幾個月來得要晚一些。但晚風仍在樹林中席卷,草屋上的積雪消失了,屋頂的茅草跌落下一大捆,任由風聲掃蕩其中。
愛德換下了衣服,在浴圌室裏沖了把澡。少年的額頭倚靠在瓷磚上擰着水龍頭,将水流開得比以往更熱一些。氤氲升騰,長發黏圌膩地纏在背脊肩頭,像金色的水草。少年僵硬發白的面孔稍稍恢複了血色,但總覺得在皮膚上流動的熱水并沒能溫暖身體最需要被溫暖的地方。他剛擦淨身體走出浴圌室就迎上室內的冷氣,一個哆嗦,罵罵咧咧地詛咒自己剛才竟然忘記把暖氣打開。
都3月了,怎麽還那麽冷?
愛德跑到客廳,跺着腳擰開暖氣,偏過頭想了想,旋即又将一旁的老古董收音機摁了開來。收音機信號不佳,音質更是喪心病狂,播放的聲音斷斷續續、時高時低,節目本身更是毫無趣味,永遠是三兩個浮誇的主持人磕勞着幾個老掉牙的俗氣段子,或者是沒玩沒了地播放着吵鬧不堪、旋律豔俗的音樂。愛德把濕漉漉的頭發任性地披放在沙發的扶手上——如果被阿爾看見,八成免不了對方的一陣抱怨——身上裹着被褥、懷中抱着枕頭,穿着彩色厚毛線襪的雙腳放在一旁轟轟作響的暖氣機上——有危險隐患,請勿模仿——手上打開上一次的存檔,開始一邊繼續玩nds、一邊吐槽着廣播裏的笑話。
草叢裏跳出了一只野生的電電羊,而且竟然是閃光的!愛德尖叫了一聲,倏地坐起身瘋狂地開始削血扔球。誰料手一滑,一個不小心火爆鼠就當即一口噴死了閃光羊,人生第一只閃光羊就此GG。愛德氣得從沙發上滾下來,哀怨的怒吼聲繞梁三尺。少年氣惱地将游戲王往沙發上狠命一扔,誰知道這老古董那麽不禁摔,啪地一聲就自動關了,而愛德剛才打的進度都還沒存。
一顆金色的豆子在地上邊抓狂邊打滾,被子在翻滾中将他卷起來,變成了一根在地上幹蹬腿的納豆卷兒。
愛德突然就覺得自己給氣得餓了,順便想起了自己一天都還沒進過米。中午時分警圌察小哥曾熱情地主動要求給愛德帶飯,但當時他一點胃口也沒有,翻翻白眼就算謝絕了——早知道就應該讓他至少幫忙帶盒泡面嘛,不知道現在家裏有吃的嗎?
想着愛德便掙紮着從地上爬了起來準備往廚房走去,差點被自己的被子絆死。辣雞音質的收音機播放着節奏詭異的音樂,彈跳的鼓點上下敲擊着屋子的天花板和地面,就像一顆偌大的彈珠。
少年蹲下圌身拉開冰箱,空空如也的格擋裏只掃興地放着一盒昨天吃剩的披薩外賣,魔鬼辣椒味,在冰箱裏凍得像投擲用的鐵餅。也沒別的選擇了,愛德撇撇嘴将披薩塞進微波爐加熱了起來,自己則跟着廣播音樂的節奏抖着腿坐在一旁的高腳凳上,無所事事地東張西望。這是什麽曲子?這種搖頭晃腦的曲子算是搖滾嗎?
“嘀——”音樂聲停了下來,愛德眨眨眼睛,只聽到收音機發出了甜美而冰冷的聲音,就像冬天被凍得結霜的鐵欄杆。
聲音說:“現在時間,23圌點整。”
“叮——”微波爐停下來,打開的門後傳來濃烈的辛辣香氣。
音樂在身後再度響了起來,這次又是撕心裂肺的搖滾,重重的鼓點聲在頭頂聲聲作響。愛德什麽也沒說,将披薩倒進盤子便抓過叉子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強烈的辣味刺圌激着舌苔和鼻腔,少年猛吸了一下鼻子,大口大口将食物往緊繃了一天而鈍痛的腸胃裏塞去,像是要把別的什麽無法消化的感受一起咽入腹中,不等咀嚼、就想消化。
身體深處擰絞着,幹枯冰冷的胃壁在強烈的刺圌激下研磨、反轉,然後幾乎是毫無意外地迸發出了一陣難以遏制的劇痛和反胃感。少年一個激靈,顧不上手上的吃食便捂着跳下凳子,飛快地往盥洗室沖去。剛進肚沒多久的食物翻江倒海般地往上湧,愛德扒在馬桶旁,難受地吐了出來。
媽圌的好丢人。真特麽丢人。
少年的手指攀在浴缸的邊緣,難以言喻的痛楚一陣陣往上翻滾,不知道餓了一天的自己到底哪來那麽多東西可以往外吐。
他突然就想起了自己和羅伊.馬斯坦古第一次相逢的夜晚。當時他也是極為丢人地吐了一車,愛德拉着不省人事的他坐倒在浴圌室的地板上,不知道怎麽才能安慰眼前這個陌生人痛苦的肉體裏盛不住的悲傷靈魂。
這是離開馬斯坦古的第16個小時,接下來還會有更長的時間需要他無依無靠地等待,而對方生死未蔔。
我在想什麽?愛德問自己,像是雙手在深海裏努力摸索,試圖尋找到理性的繩索。我在想什麽?難過嗎?擔心嗎?後悔嗎?不知所措嗎?
不對,是不甘心。少年咬緊牙關,是非常非常得不甘心。這家夥當然是自食苦果,可是就愛德華自身的角度來看,不論如何都不應該是現在這樣的。
接下來的夜晚不知當如何度過。
少年本以為會一夜無眠,但精神力和體力都未能支撐過長時間的消耗,他最終還是抱着枕頭回到了卧室準備睡覺。
關了收音機的房間寂靜無比。取暖機停了下來,房間的溫度頃刻驟降。
在這個因前一天的疲憊和焦慮變得無比冗長混亂的睡眠中,清冷的黑暗與喧嘩的夢境互相交織。模模糊糊在,他記起了上一次遇到類似事情的經歷,那是他人生中僅有的幾次切實體會到所謂的“魂飛魄散”。
那是在一年多前巴黎暴圌亂那會兒。那個時候,麟還沒跟他對象勾搭上;愛德也還專注于挖掘自己反社會人格障礙的奧妙天地,沒考慮過稍微擴展一下自己與世界的關系;而阿爾馮斯才在巴黎完成工作學習的第一個季度,準備在法國度過自己的第一個公休假期,誰料竟會碰上這樣的破事。
更絕的是,長期與外部世界割裂的愛德華信息延遲了至少3小時,等他聽說此事時,已經暴圌亂事發超過6個小時了——彼時是他工作多年來在師長和同僚軟硬兼施的逼圌迫下第一次參加像模像樣的社交活動,大體上就是跟一幫過于悠閑的同事們在研究所的陽臺裏烤肉吃。當時的愛德華一手抓着唯一一個金屬夾子一邊在烤盤娴熟地翻着肉片,一邊和人輪流背3.141596後的位數以争奪接下來這塊肉片的食用權,身後開着的電視新聞就那麽毫無預兆地播送起了當天淩晨在大西洋另一端的鳶尾國發生的舉國動圌亂,什麽爆炸游圌行應有盡有。愛德握着烤肉夾的手頓時就僵硬了,渾身上下徹骨冰涼,心髒一瞬間跳到了嗓子眼動彈不得,直到一旁的同事不耐煩地要他快點接着背下去時,他才突然反應過來。
愛德顧不上放下夾子,抓起手機就飛快地奔了出去,将自己反鎖進最近的廁所隔間。他背靠在門板上感到頭腦陣陣發麻,甚至連自己的手指此刻都硬要和自己對着幹、變得遲鈍無比,甚至摁了好幾次才摸圌到手機的home鍵,勉強撥打着號碼。
“阿爾”的字眼在屏幕上亮了起來,等待接聽的嘟嘟聲機械地響起。
不要有事不要有事不要有事。愛德咬緊下唇努力控制着自己,仿佛理性的弦在滴滴作響的聲音中一根根繃斷。
然後,電話接通了。
“哥?”
愛德華差點一屁圌股坐在地上。
剛才凝固住的血液重新流動了起來,沖得耳膜邊一陣陣浪花聲。他甚至過了很久才能發出聲音說話:“阿爾。”
電話那頭頓了頓,發出了溫柔的輕笑聲,“什麽啊?你現在才知道?”
“以後我會每天早上看新聞的,我保證。”愛德抱着腦袋悶悶地說。
“你幹嘛擔心我啊?”
“你是我弟弟啊!我不擔心你,還擔心晨間新聞的男主播不成?”愛德焦慮地揉了揉額頭,“怎麽,你現在在哪裏啊?”
“我運氣好,”阿爾說,“正好和同學在阿爾卑斯山附近滑雪。一點事也沒有。”
愛德深深地吐了口氣,然後轉念說道,“那你是在尼斯咯?你待着別動,我馬上去找你。”
電話那頭竟然又笑了。愛德幾乎來氣了,阿爾這家夥真的到底是怎麽回事啊!
“現在學校附近都是游圌行,我也算放假啦。”阿爾輕聲說,“我馬上回來找你。”
咚咚咚。隔間的門被從外面錘得亂響。
“愛德華.艾利克,你不是人!”麟尖叫的聲音從上面傳了過來,“你特麽自己拿着烤肉夾就跑了!”
愛德捂着電話焦躁地怒目着旁邊砰砰作響的門板:阿爾難得跟哥哥我撒嬌(?),你個眯眯眼起什麽勁!
夢境裏,少年無視門外越來越沉悶的敲門聲,別過腦袋剛想和弟弟再說上兩句,一低頭,驚訝地發現自己手上的手機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只幼小的手,緊緊抓圌住自己的手腕。那是阿爾的手。
他驚愕地瞪大眼環視四周,眨眼間,逼仄的廁所隔間變成了長長的走廊盡頭的狹窄玄關。柚木發亮的地板,熏黃溫暖的燈光,柔和的晨曦,散發着蔬菜鮮甜香氣的微風,吱嘎作響的腳步聲……愛德恍然大悟,這是他的家,是媽媽、愛德和阿爾的家。而阿爾就在自己身邊,一手拿着剛和從書架上拿下來的硫圌酸銅結晶瓶,一手牽着自己的,緊張得微微發抖。眼前的阿爾沒有爽朗腹黑的微笑、沒有比自己高了小半個頭的身高,金色的斜劉海乖巧地夾在耳後,閃爍的眼睛裏流露着愛德所陌生的不安和恐懼——那是9歲的阿爾,他催着自己去開門。
“哥哥。”阿爾指着門,“有人敲門。”
門外傳來沉重焦急的敲打聲,還摻雜着好幾個人七嘴八舌的議論聲。沉悶的錘門聲在狹小的空間裏顯得震耳欲聾,簡直就像一擊很重很重的心跳。
“媽媽說了,單獨在家的時候不能随便給陌生人開門啊。”10歲的愛德氣鼓鼓地教訓着弟弟,卻也忍不住朝門板投去慌亂的眼神,“別管他啦!”
“可是……”
“是艾利克家小弟弟嗎?”門口傳來陌生人焦慮的聲音,敲門聲砰砰不止,“麻煩開開門啊,快一點!”
“不行!”愛德尖叫起來,覺得小胸膛裏的心髒在突突地狂跳。
“哥哥,我覺得……”
“你們媽媽她……”
“讓我來吧。”門外傳來了熟悉的聲音,那是皮納可婆婆。兄弟倆面面相觑。
錘門的聲音停了下來,取而代之的是皮納可溫和又憂慮的聲音,當中隐隐顫抖着,像是在努力壓抑什麽洶湧而出的情緒。愛德想,他是不是聽到門外有小孩子的哭聲了?是溫莉那個笨蛋嗎?
只聽婆婆說,“愛德,阿爾,是我啊,快來開門。”
婆婆的話,就不算是給陌生人開門了。但是……他猶豫地想着,忍不住看向了阿爾,而此刻阿爾正微微皺着眉頭看向門口,金色的虹膜被投來的亮光映得清澈明亮。然後,弟弟回過頭。他堅定地注視着愛德,把硫圌酸銅結晶瓶在懷中抱緊,握着哥哥的手指微微捏緊了一些——愛德的心頓時鎮定了下來。他牽着弟弟往前走去,拉開了門鎖。
映入眼簾的第一個畫面就是溫莉含淚的蔚藍色的眼睛。
“溫莉!?”愛德大驚小怪,“你哭什麽啊?到底……”
“愛德,阿爾。”婆婆傾過身,伸手扶住了兩個孩子的肩膀。愛德驚訝地發現她的眼角蓄着淚水,就像幾年前溫莉在聯合國醫療隊工作的爸爸媽媽跟着維和部隊離開時一樣。
“你們的媽媽……朵莉夏她……”
硫圌酸銅結晶瓶掉了下來,摔落在地上碎了一地。閃閃發光的藍色晶體無助地躺在地上,像媽媽節日時會戴的藍寶石耳墜,又像一汪藍色的眼淚,止不住一般地流淌。
有時會覺得自己的身體像一個瓶子,瓶中積聚了許多的眼淚,沉甸甸的,重得他走起路也是搖搖晃晃,就怕一個不小心把自己給摔碎了——唯有戰戰兢兢,如履薄冰。
愛德轉過身,他驚訝地發現夢境裏的自己再度站在一堵門的前方。刺眼的朝晖從門縫裏滲透,引得他忍不住想流出疼痛的淚水,只可惜怎麽也不可能。
“啊呀,愛德,阿爾,你們怎麽起來了?”
他擡起頭,白色的光芒萦繞着媽媽圌的身影。她茶綠色的眼睛眨了眨,身上穿着一貫的居家服和圍裙。
“哥哥他……帶我去尿尿啦……”
他詫異地側過臉,只見阿爾仍舊牽着自己的手,模樣卻變成了更早以前的樣子——那還是愛德在為“小嬰兒居然會長大啊”而萬分驚訝的年齡,話說得還不太利索,偶爾會被自家哥哥拿厚書砸頭欺負。而夢境裏,3歲的阿爾馮斯軟趴趴地倚靠在4歲的愛德華的肩膀上,揉着眼睛央求哥哥帶自己小解的模樣活像是乖巧可愛的小天使——金發金眼,本來就像天使嘛——讓人死都聯想不到這家夥長大後居然變成那副逆天的模樣。
然後愛德感到自己的臉被一雙溫軟的手給捧住了。
金色的瞳孔迅速放大,呼吸因激動而收緊屏住。也許這不是當年自己的真是反應吧?不可能是這樣的,沒睡醒的4歲小孩兒怎麽可能會理解17歲的愛德華面對母親時的內心呢?
可是媽媽圌的臉就在自己的眼前,微微笑着,流露出無限的溫柔。朵莉夏輕聲說,“愛德真乖,都會照顧弟弟了呢。”
他不由自主地擡起眼。
一個高大的眼鏡男子站在門前,回首俯視着玄關前的母子三人。他有着和愛德阿爾如出一轍的金發金瞳。
霍恩海姆注視着妻子的背影,又無言地看向了愛德華和阿爾。他的目光因思想鬥争而變得複雜,因為悲傷和憂郁而變得沉重,他的肩膀因感情的起伏微微顫抖,像是下定了很大決心才狠狠閉上眼睛,轉身推門而出。
晨曦在眼前刺目地綻開,又郁郁寡歡地收攏。那是這些年來愛德華第一次用這樣的視角回憶這段過去,也是他第一次意識到,自己确确實實是失去了父親,而那個男人大概是深愛着媽媽和他們倆的。
失去,失去,失去。人明明是完整地、不帶任何邪念地來到這個世間的,離開時卻總是傷痕累累,不論身心。這是不是意味着人生就是一個不斷失去的過程?要珍惜自己想珍惜的,要留住自己想留住的,怎麽總是那麽困難呢?
夢境的最後,愛德回到了昨天的夢境的結尾,周而複始,像是陷入了循環的怪圈。那是愛德被人用電擊棍襲圌擊後、被人用車捆到囚禁地的路上,他做過的那個被煙霧纏繞的夢魇。夢境中他站在洶湧的流水中,腳下一浪強過一浪,濃霧如同泥沼,黏圌膩沉重、難以行進。而他饑寒交迫、精疲力竭,卻還是努力在潮水中站穩腳跟,卻還是在努力地剝開層層濃稠的霧水,企圖搜尋對方的身影。
一個踉跄,愛德被逆流的河水推得控制不住往後倒去。他想伸手撐住自己,想後退穩住平衡,但最終還是難以挽回地落下,預想中自己會摔在席卷的冰冷流水中,被滾滾波濤所帶走。
最後卻落進一個溫暖的懷抱。
他驚愕地擡起眼,對方正低下頭扶着自己的肩膀,眼睛裏閃爍着盈滿惡作劇的微笑,好像這是再正常、再應該不過的事一樣。
一時間,愛德突然覺得什麽都無所謂了。煙霧消散,浪花退卻。他不再覺得焦慮,不再覺得不甘,不再為醒來後的孤身一人感到恐懼或頹喪。這一刻本身在某種意義上就已經足夠了。愛德無法原諒他,但此刻也不再需要他的解釋、道歉或補償了。
“為什麽?”愛德忍不住說。
羅伊笑了起來,夢境裏的眉眼流光溢彩。他笑容的每一個弧度都和愛德希望的、想象的如出一轍,連同他接下來回答愛德臺詞中的每一個字眼。
他說:“因為我想。”
這一次,他終于聽清對方的話了。
愛德華睜開眼睛。
冬末春初的明媚晨光之下,蜿蜒柔軟的被褥之裏,幾乎就是在最沒有依據的意料之中——他就在自己的眼前了。清黑的劉海落在白色的床單上,側過去的臉被枕頭擠出軟圌綿綿的頰肉。他長長的睫毛下落着烏青的黑眼圈看起來疲憊不堪,他額頭上留着隐隐的舊傷、添了鮮紅的新傷,他的嘴角泛着青紫滲着血,甚至連露出的手腕上都被繩子磨得皮開肉綻,更不要說被凝固的血液染紅的領口還散發着隐隐血腥味——他看起來簡直不能更糟了,毋庸提及這混圌蛋再一次不知好歹地夜闖他人私宅,八成又是門墊底下翻的鑰匙,又能給他尋出一堆諸如“我洗過澡了”的無恥理由。愛德第一眼看到他時簡直吓得跳起來想将他推出自己的床榻,或氣得朝他的鼻梁再狠狠來一拳——要不是此刻,自己那麽渴望擁抱他、親吻他的話。
不是因為難過,不是因為擔心,更不是因為後悔或無措,潛伏在表象下的理由無關于這些看似溫柔、實則軟弱膚淺的心情。愛德不想失去他,他是騙子也好,他是惡人也罷,愛德華.艾利克不想失去羅伊.馬斯坦古,他全心全意地希望這個自己活着的世界有着羅伊.馬斯坦古的存在——世界上所有深刻的理由,其實都十分得簡單。
“喂,你怎麽在這裏啊?”
愛德忍不住地伸過手,控制不住去揉對方耳邊的發絲,像想象中一樣柔軟,引得對方發出一聲沙啞的嗚咽。沐浴在晨光中,羅伊不情願地皺着眉頭,沒睜開疲憊的雙眼,而是往愛德的方向縮得更緊了一些。
“讓我再睡會兒,錢你放床頭櫃上就好了。”他說着,伸手抱住了愛德華。
離開馬斯坦古的第26個小時,失而複得。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