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喜訊
高考結束了,我輕松了許多,牙根兒就沒打算能考上個什麽大學中專,盡管覺得自己考的不錯,可心裏一點底都沒有,何況,考不上也沒人譴責自己,落榜才是正常的。所以,我天天除了看書,就是幫家裏解決這一冬天燒的問題,在生産隊裏幹活也掙不了多少公分,再說這澇窪地也不打個糧食,不如採些豬食菜、打打柴禾釣釣魚來得實惠。其實,這也是父親的主意,爹準備讓我等到高考成績發表後,要我跟着他學手藝。
這天,我吃力地背起了四大捆柴草,往家走着,柴草還沒曬幹,挺沉的,主要是柴草裏有我偷的青(包米),回家正好夠家裏人燒着吃。那個看青的好像注意到我了,懷疑往回背柴禾的人可能在柴草中藏着貓膩,可我還是靠着定力,憋着滿頭的大汗,在草叢中硬是把他給挨走了,這才把“贓物”帶了回來。
“陳木匠!陳木匠!來信了!來信了!”鄉郵員還沒等進院就喊,聲音帶有幾分“頭版頭條”的驚奇和興奮。
“他爹在地裏呢,啥信兒?”媽媽挎着藍子從園子裏走了出來。
“啊呀呀老嫂子!先恭喜你了。”鄉郵員驚喜的目光注視着媽媽,然後撂下那都掉了漆的破自行車,袖子擦了擦臉,從綠兜裏摸出一個牛紙信封。
媽媽放下藍子接過信封仔細的翻過來調過去地看着,“還是等他爹回來看吧。”
“媽!媽!”我放下了柴草,沾着滿身的草葉兒進了院,打算讓媽把弟弟叫來和我一塊兒往回背柴禾。
“嗨,正好,你來看看吧,這上面都寫的啥?”
其實,鄉郵員早已經知道那信是怎麽回事了,只不過他還站在那不做聲地賣着關子呢。
我接過信封急忙撕開……“天哪!是我的錄取通知書!媽,我考上了!我考上了!……”
我激動的手舞足蹈地嚷着,家裏的大黃狗也從柴垛裏蹿了出來。
“啥學校?”
“CX省交通學校。”
“擱哪嘎噠?”
“在C市。媽,讓我十七號前報到!哈哈!”
“啊呀,去那麽遠,沒幾天了。”媽目不轉睛地望着我,好一會,一塊肉要從媽的身上割下似的,“哎呀,這是要走了。”心好像懸了起來,便不再說什麽,轉身拾起了藍子沒事似的又進了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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鄉郵員抓起自行車,從村西頭向東頭使勁地騎着、喊着,“老陳家大小子考上了,老陳家大小子考上了……”
村子裏除了來場電影,沒有比這消息更讓人振奮了。一時間,我家小院子裏擠滿了人,一下子熙熙攘攘地熱鬧起來。爹領着隊長和一幫社員抗着鋤頭也從地裏跑了回來,說要看看我和那如同聖旨一般的“錄取通知書”。大夥好像不認識我了,我被熱心和好奇的目光包圍着,尴尬的不知說什麽。
這時,“小孔明”王信來了,他上來就給我一杵子,瞪着驚喜的目光看着我,“啊呀媽,你太牛了,真整上了?”
“其實,你腦子比我還沖,就是還差點心勁兒。再複習一年吧,等我到城裏再整些資料回來給你。”我鼓勵着他。其實,他這次只是差那麽一點點。
“咂咂咂,啊呀!看看人家,他爹還犯愁說媳婦呢,這回考上了,還不得扒拉着挑,快點讓我看看大侄子,要走了這是?這回你爹可有吹的了。”二娘端着洗衣盆,上前仔細地打量着我,她再也不用說我八歲還尿炕的事了。
“嘿,大哥這下可妥了,考上了,要進大城市了,這回書包裏也不用背磚頭兒了,再也不用天天走二十多裏地的毛道兒了。”妹妹領着七歲的小弟弟很神氣地站在那,甭提有多自豪了。
隊長放下了鋤頭,“嗯,這小子行,我早就看出來了,從打前年他就在地裏幹大半拉子活,有心勁,從不剎後。這一夏天他在水庫裏撈了一千多捆浙江草(類似浙江一帶的茭白草本),先說家裏有燒的了,是塊料啊!”
隊長掏出了煙口袋還想發表點什麽,爹搶過話來,“哼!早的呢,哪那麽容易呀,這大城市可不是好呆的,你沒聽人家說嗎,城裏人瞧不起咱鄉下的,都管鄉下人叫什麽二哥,你瞅瞅他,大腳指丫子在外邊支着,穿那衣服都不敢使勁兒洗,吭哧癟肚的連話都不會說,進城裏不得讓人家給賣了呀。”爹說的大夥一陣哈哈大笑。
老叔也放下鋤頭,“三哥(爹在家族同輩中排行老三。),你可得了吧,”他撇了爹一眼,“還不得回這政策,再說了,孩子考上了,是咱們祖墳上長那根草了,全縣才考上幾個?”
老叔粗重的手又拍住我的肩,“小子,你夠尿性,總算給咱們老陳家争口氣!沒事兒,到了那地方時候好好學,精神點兒,你肯定是一個兒!将來家裏人還想沾你的光呢。”
“啊呀,我可不想念了,大哥累那樣子才考個中專,要是……”三弟發現爹瞪着眼睛在瞅着他,急忙閉了嘴。
二叔也來了,他邊走邊用腳踢着兒子。要說二叔的兒子夠頑皮的,被踹的一個趔趄一個趔趄的還一個勁兒地“嘻嘻”着。
只見二叔兒子手裏拿着一把洋火槍,沖天上一舉“啪”地一聲,“我來給大哥道個喜。”還用嘴吹了下槍口。這種自制的洋火槍是用鐵線做的槍架,用自行車的鏈節做槍管,一根短鐵線做撞針,橡皮筋做彈簧,用火柴杆做子彈,撞針擊發火柴頭部的火藥,推動火柴杆飛出,二米以內的距離可打死麻雀。每當學校下課、放學,有好多學生都拿這種槍來玩。
上學的時候二叔兒子總跟我們一起走,他的腳走路的時候也不閑着,總想找點什麽踢着玩,不時的在我們中間左右躲閃着踢着,冷不叮的還來個“射門”的動作,看樣子要“沖出亞洲、走向世界了。”尤其那張嘴,頻的像呱噠板似的,也不知從哪學來那麽多嘎咕詞兒,總是一套一套的。有一次我們去偷瓜,他便首先來個“戰前動員”。
“下定決心去偷瓜,不怕犧牲往裏爬,排除萬難得到手,争取勝利早回家。”
在水庫洗澡的時候,他看見別人的褲子開裆了,便嘲笑道。
“休看我褲裆破,裏邊有好貨,兩個鹹鴨子兒,一個水蘿蔔。”
逗得我們肚皮直疼。
二叔先是給我也道個喜,然後指着兒子,“不争氣個玩意,好好跟你大哥學吧,你天天不務個正業,溜溜達達的還騎着馬跨個破槍,愣裝李向陽呢,你瞅瞅你,渾身埋了八汰地像個什麽玩意呢。”二叔的兒子喜歡騎馬,星期天沒事就跟着放馬的人在一起,專找幾個難以馴服的大馬坐騎,有一次還差點兒摔成重傷。
二叔的話,讓兒子眼睛盯着剔着光頭的父親又嘻嘻道,“嘿嘿,瞅你那幹淨樣,禿腦亮,亮光光,不着虱子不長瘡。”
大夥一陣大笑。二叔無奈地看着兒子,一副哭笑不得的樣子。
的确,“念書”對于二叔兒子來說,就好像一個滴酒不沾的人,一聞到酒味兒都想吐。在他眼裏,那學校猶如“監獄”,老師如同“看守”,那書本好像天書一樣更讓他頭疼。于是,他想出了各種各樣的招法來蒙騙父母和老師進行逃學。但是,二叔兒子不是什麽課都上不進去的——體育課。每次上體育課時,他能興奮的跳起來。學校每年的運動會,所有田徑項目的前三名非他莫屬。所以,他每次逃學的日期都是沒有體育課的。
二叔瞪了瞪兒子,“瞅你那熊色,這輩子算是完犢子一個了。”一旁的妹妹笑的捂着嘴。
爺爺心疼地撫摸着我的頭發,“你總算爬出這地壟溝兒了,嗨,不易呀,你奶奶要是活着,不知道怎麽樂呢。到那場可得好好學習,別忘記家裏人,勤來信哪。”
“知道了,爺爺。”我聞言道。
家族裏,屬爺爺的文筆最好,墨水最深,方園百裏的人都稱他為“老先生”。誰家要是建宅搬遷或是紅、白喜事什麽的,都要找他看風水和擇日。他研讀天幹地支陰陽五行理論,并根據相生相克原理,能推算出人事的和諧、興衰、生滅。爺爺一有空就把這些知識傳遞給五叔。當然,我有機會一定得好好跟爺爺學學的。
這時,老奶奶弓着腰拄着拐棍兒裹着小腳蹈着小步從後院走了過來。老奶奶摸着我的頭,“嗨,聽老叔說你考上了,可怪好兒的,這一去不知啥時能回來,早年你老爺爺當壯丁那會兒我就送過他,可這個死鬼到這會兒也沒回來,也不知道是死是活,也沒個準信兒。孩子,你可得往家常稍個信兒呀,再回來,奶奶也不知道能不能看到你了……”
我看到老奶奶那張幹巴巴的臉上沾着幾滴眼淚,“老奶奶,那是啥年月,現在好了,您放心吧,等我回來給您買好吃的。”
老奶奶上下打量着,“嗨!這一身稍兒怎麽行呢?衣服還露着肉呢,”奶奶又看着爹,“他三哥,想想法子,給孩子好好紮古紮古,讓孩子穿上點再走,可別讓人家笑話,自打八路過來那年,老陳家就他這麽一個出息的,可得好好捯饬捯饬!”
老奶奶停了一會,手顫抖着從腰裏摸出一張全國糧票塞給我,“孩子,城裏吃的也不知道管不管夠,拿着,餓的時候就墊吧墊吧,嗨,也快熬出頭了。”
老奶奶慢慢地磨回身,“嗨,這地裏年年也打不出個糧食來,一到這時候就吃土豆子,怎麽受得了,那東西不抗餓呀,還一幫牲口也跟人搶嘴,怎麽整?”老奶奶一邊拄着拐棍嘴裏還嘀咕着。
是啊,我要走了,家裏少了張嘴,至少睡覺不那麽擠了。想到自己要離開家了,心裏很是茫然,似乎好多事還沒做完。眼下也只能把我打的那些柴草曬幹了扛回家;借的兩本小說要看完,一本是《戰地紅櫻》,一本是《林海雪原》。還有兩本小說,也不知道是誰看過随手扔到炕上的,聽說叫,《烈火金剛》和《紅岩》,那書破的像一把沒把的刷子,沒頭沒尾,缺面少頁,故事結尾如何卻無從知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