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紛飛柳絮疊着飄揚落櫻,稍稍淡去徐府門外的凜然蕭飒之氣,卻無法緩解平氏的怒火和忿然。
“太夫人駕鶴西去,徐家要翻天了?我已按照約定,親自送還探微先生之作,竟有阿貓阿狗攔路,要求我當場展卷開驗?”
她昂然立于階前,緞袍袖內雙拳緊握,似在極力忍耐親手打人的沖動,鳳眸一瞬不移緊盯半丈外的素衣少女。
少女平靜與之對視,體态娴雅,楚腰纖纖,潋滟容光,心神可悟而言語不足以形容,正是阮時意。
恰逢長媳周氏聞聲出迎,對上阮時意盡在不言中的眼神,轉而向平氏一笑。
“安定伯夫人怕是眼花,府門前何來貓狗?這位是太夫人生前助養的姑娘,随她老人家姓阮。”
“不曾聽說過!”平氏揚眉,“再說,區區養女,憑什麽擋客人的道?”
阮時意不愠不怒,淡淡發聲:“夫人誤會了,《萬山晴岚圖》為探微先生歷時三載、嘔心瀝血所作,已有三十餘年未露人前,因此,徐家人恭迎時加倍謹慎,還請諒解。”
平氏分明從她分毫不讓的言辭中捕捉高傲之态,正欲發作,卻聽她續道:“當面核對,實則是對夫人的尊重和保護。萬一出了纰漏,再相互推卸責任,豈不更傷和氣?”
自聽聞平氏的不當言論,阮時意已下決心力保徐赫畫作,自是寸步不讓。
執意在府外檢驗,一防平氏以贗品搪塞,二防畫卷保管不當而引來争議。
若不在衆人前分個是非黑白,過後必定死無對證。
阮時意獲聖上親封诰命,又是備受尊敬的長者,哪怕面目青蔥,湛湛風華亦涓滴不減。
相比之下,平氏的趾高氣昂、咄咄逼人,反倒顯得虛張聲勢。
聚在街上的路人、攤販、聞風而來的文人墨客、丹青妙手越來越多,免不了七嘴八舌議論。
“雖說這做法不太客氣,但也無可厚非啊!畢竟是探微先生名作!一尺千金也難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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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老人家筆力老到,簡淡深厚,山水氣韻雄秀蒼茫百年不遇,教人玩索不盡、抽繹無窮,上得聖上追捧,下受後輩趨躅,自當慎重對待。”
“就是!聽說此前吏部齊尚書家收藏的探微先生真跡,挂在廳堂上十幾年,被人偷偷掉了包還不知!進府前看個真切,合情合理呀!”
“那位夫人不願配合,該不會……心中有鬼吧?”
衆議紛纭,平氏陰沉沉的臉越發難看,“勞阮姑娘的慧眼,好好辨別我手中的晴岚圖究竟是真是假。”
驚嘆聲中,《萬山晴岚圖》由安定伯府和徐家仆役各執一段,徐徐展開。
此段所繪為雲霧漸濃的明山秀水,用墨淡雅,峰、泉、樹、石疏密得當,富于變化,構思精妙絕倫。
霧氣缭繞的留白處,題有阮時意祖父的幾句詩——山暖晴岚景致佳,湖平風靜草吐芽。橋頭半樹紅梅落,陌上新杏未著花。
好些年未見祖父蒼勁有力的筆跡,阮時意眼眶濕潤,驀地記起一事。
當時祖父題字時,好像吩咐了什麽?似乎與此畫相關,類似……讓他們夫妻四十年後必須做某件事?
因那會兒孿生兒子輪番哭鬧,她抱着孩子在哄,壓根兒沒聽清。
只記得徐赫如朗月清風的容顏,仿佛湧現一層凝重暗雲。
後來瀕臨絕境,阮時意早把此事抛諸腦後。
若真藏了秘密,知情者逝世多年,大概已無處探尋。
覺察到那雙水眸隐隐醞釀狐惑與不安,平氏嘴角微歪,挑起嘲弄笑意——小丫頭自恃有人撐腰便裝腔作勢,能看出什麽門道?
兩名畫師壯着膽子靠近,細觀半晌,皺眉道:“這畫……不對啊!”
平氏大怒:“少瞎說八道!”
一名畫師虛指某處:“山石的勾和皴,用筆頓挫轉折,确是探微先生親筆,可這濃墨點苔,過于飄逸灑脫,倒有些醒目了……”
阮時意抿唇輕笑:“此為太夫人開玩笑時順手所添加,為呼應第三段墨色變化最大之處,且看此處,畫筆突轉之風始于皴染陡坡和濃墨細筆勾畫水波。”
“姑娘竟有幸欣賞《萬山晴岚圖》的其餘部分?那是多少年修得的福氣啊!”二人目露欽羨,異口同聲。
阮時意笑而不語,細細鑒別完畢,方對周氏略一颔首。
平氏冷笑:“姑娘挑不出毛病?”
阮時意不屑與她廢話,回頭朝于娴使了個顏色,又向周氏點了點頭。
于娴捧出一個墨色錦盒,內裏裝有一對十兩的金錠。
周氏語氣平和:“辛苦安定伯夫人走這一趟,小小心意,就當謝過……平家人保管畫作數十年之功。”
此舉顯然含帶驅逐意味,平氏驚怒交集,嘴唇翕動,勉強擠出一句:“你們!欺人太甚!”
她年少時曾渴望嫁入徐家,奈何徐明禮早有婚約,徐明裕生意血本無歸,正計劃走南闖北……她等不起,也賭不起。
橫了心帶上一截晴岚圖嫁入伯府,夫家驚喜萬分,待她加倍看重。
蒙混至今整整十九年,徐家人拿着鐵證要求她交還,比生生剜去她的心頭肉還難熬。
她原本還打着如意算盤,倘如事情順利,或許可向徐家“另借”探微先生其他小畫作,未料徐家一而再再而三不給她好看,更以金錢打發的手段逼她離開。
見她怒不可遏,阮時意淡然道:“夫人何必動怒?敝府喪事未了,不便相邀入內奉茶,免得夫人……沾‘晦氣’。”
“晦氣”二字說得一字一頓,教平氏面如死灰。
此時此刻,她才意識到,昨日那番言辭被聽了去!
可她如何甘心被一小姑娘嘲諷,轉目睨向周氏,“徐夫人,貴府小輩沒大沒小、沒規沒矩,傳出去不怕人笑話?”
周氏尚未作答,徐明禮的清朗之音從二門後飄然而至。
“只怕……徐家規矩,輪不到安定伯夫人來立!”
餘人立時轉向其所在,卻見徐家兄弟一同行出,粗糙苴麻孝服絲毫未削弱清貴氣派。
二人徑直走到阮時意身邊,确認她未受辱,臉色略微緩和。
如此明顯的袒護,平氏眼再瞎也瞧得出來。
以徐明禮的根基,起複後依然是無可動搖的朝廷柱石,兼之徐明裕富贍充牣,徐明初為鄰國王後,恩寵無限……
為出一口氣而得罪徐家?她還沒到愚不可及之地。
當下,她收斂跋扈狀,朝徐家兄弟盈盈福身,強顏歡笑:“承蒙太夫人關懷照拂,深受探微先生佳作熏陶,豈敢再收‘謝禮’?不打擾諸位了。”
維系表面和諧,她倉促告辭,上轎前回頭觑望,只見那少女由徐家兄弟護着進院,垂眸間潛藏超乎年齡的淡泊與釋然。
平氏心底騰升出異樣感,悄聲對心腹丫鬟道:“派人打聽一下,那盛氣淩人的小妮子……究竟是何來頭。”
*****
“徐太夫人”下葬當天,子孫依禮守制,居于半山垩室內,曉苫枕磚,自種自食。
阮時意領着于娴,以及徐明裕為她精挑細選的仆侍,不動聲色遷居城東瀾園。
瀾園由阮氏廢園改建,是阮時意早年回購的私宅之一,門庭雅潔,室廬清靜,頗具大隐于市的情致。
于娴身為徐家資歷最深的老嬷嬷,不好明目張膽伺候她這“小姑娘”,唯有充當管事,仔細打點新居事務。
安頓後,阮時意壓抑對子孫的牽挂和顧慮,持徐明裕的信件和印鑒,秘密接管徐家生意。
幾位大掌櫃早聞徐家名下産業将由某位遠親執掌,卻怎麽也沒想到是位娉婷袅娜、玉柔花軟的小姑娘。
目睹她的沉穩內斂、鎮定從容,他們驚詫之餘,始覺心安。
阮時意盡可能減少抛頭露面的機會,将絕大多數事務分攤給衆人。
半生頂着探微先生未亡人之名,以及重臣、富商與異國王後之母的頭銜,皇帝親封的诰命夫人尊號,她歷來隐忍克制、慈顏軟言。
前些天纡尊怼了平氏一回,積壓多時的惡氣頓消,方知徐赫死後,她活得有多委曲求全。
上天垂憐,予她一場不知能持續多久的青春。
一旦查出迫害徐家的幕後真兇,她将徹底抛開“徐太夫人”的擔子,為自己好好活這一趟。
“徐太夫人”想做而不能做、或沒來得及完成的事,可交予“阮姑娘”處理。
譬如,重拾筆墨丹青,索還《萬山晴岚圖》……乃至随心所欲。
常言道,男子三大幸事為“升官發財死老婆”。
阮時意重獲新生,玉顏光潤,資産豐厚,算是過上“貌美多金死相公”的逍遙日子。
放眼望去,除她以外,京城中僅有一位活色生香的女子,能達此境界。
想起那人嬌縱狂肆的風流情态,阮時意櫻唇掬起一抹微妙笑意。
*****
與此同時,千裏之外,蒼鷹展翅馭春風,盤旋于北冽國與雁族領地交界處的雪山谷地。
寒冰冷雪日漸融化,層層崩塌。
兩條黑白雙色大犬狂奔于茫茫雪域間,頸脖上的鈴铛和鐵鏈叮咚作響。
它們停下細嗅,不約而同沖着雪堆狂吠不息,使勁亂挖亂刨。
一炷香後,雪坑裏露出一張青年面容。
長眉墨畫,鼻梁高挺,輪廓分明的五官如美玉雕琢,對得起世間各種溢美之詞。
“汪汪汪——喔喔——”
大犬仰天長嘯,毛茸茸的爪子重重踩中那人胸口。
良久,青年睫毛輕顫,微睜眼縫流淌一線明淨光華,繼而薄唇翕動,喃喃低哼。
“……阮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