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徐太夫人阮氏盡七當日,上天應景催落潇潇霧雨。
北山徐家祖墳前,子孫焚香奠酒,誦經禮忏;親友祭上冥幣、香、蠟等物。
沒人在意,上百名祭奠者中多了一位身量昂藏、滿腮胡茬的青年。
那人一襲相思灰素袍,半沾泥濘半沾雨,無神眼光掃向一座又一座的墓室。
最終,視線停留在新立石碑上,沿着徐太夫人和早亡丈夫的姓名、籍貫、家世、逝世年月日等信息逐字逐句掃去。
銘文記載,徐公名赫,字烜之,號探微,平遠将軍第三子,卒于建豐十九年,距今已有三十五載。
其生前文武兼修,最擅丹青,獲兩朝皇帝追封“文華殿大學士”與“寧安侯”。
字字錐心刺目。
青年轉頭凝望悲泣中的徐家子孫,薄唇輕翕,雙拳反複松開握緊,屢次向前踏出,終歸未再行近。
數名中年人于墓前行禮,那氣宇軒昂的男子為洪朗然,淚光泫然的婦人是藍家太夫人蕭桐,還有俊逸秀雅花鳥名家的阮思彥……
他們或默哀或拭淚,你一言我一語,讨論着亡者,懷念他所不知道的她。
而他,只能躲在人群後,僞裝成過客,連光明正大為她哭一場的資格也不具備。
雨水很好地掩飾了他臉上的淚痕。
禮畢,青年如游魂般随拜祭客人浩浩蕩蕩下山回城,渾渾噩噩進入一家大酒樓,糊裏糊塗上了二樓。
無人詢問他的身份,無人在乎。
他是世上最多餘的人,無過往,無未來,無處容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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餘生将如迷途失偶的孤雁,獨自飛越春夏秋冬,穿梭大江南北,縱有千林,亦無枝可栖。
眼看青年獨坐角落、拒絕與人交談、一盞接一盞往嘴裏灌酒,店小二們竊竊私語。
“那人是誰?坐半天還不走!混在祭奠的客人中騙吃騙喝?”
“細瞧似在哪兒見過?罷了罷了,當家吩咐的,好生招呼便是!”
午後,祭奠賓客數盡散去,僅剩幾名書生打扮之人把酒論詩。
興致激昂時,小二積極取來筆墨紙硯伺候。
青年伏案閉目許久,搖搖晃晃起身,趔趔趄趄步向雪白牆壁,喃喃自語。
“一覺半生,家不成家;知交零落,相逢不識;腸折九回,寸寸皆斷……他年泉下相見,莫笑為夫頹頹如喪家之犬、惶惶似驚弓之鳥……”
路過讀書人那一桌,他随手抓起備用的筆和墨盤,熟練蘸墨舔墨,手腕一轉,直往牆壁戳去。
店小二們齊聲驚呼:“幹什麽!別亂來……”
然則筆鋒落下,繁密的皴與長披麻皴呈現于壁上,衆人頓時噤聲,連吟詩作對之言也瞬即停歇。
酒樓內鴉雀無聲。
青年借着濃烈酒意揮灑自如,仿佛立于空無一人之境,舉手投足間雲煙揮揚。
忘我之際,他完全沒留意,手邊大小軟硬不同的畫筆從何冒出,也沒理會是誰為他細細研磨新墨。
心頭積壓的哀思随筆墨點染,氣韻吞吐,筆松墨動,潤含春雨,幹裂秋風。
近一丈長寬的粉白牆壁被深淺墨色沾染勾勒後,他挪步往左側空白處。
人人屏住呼吸,等待他作最後的題跋落款。
手凝在半空,他慘然一笑,将筆棄于筆洗。
随後,一言不發,跌跌撞撞穿過彙聚其後、始終不敢吭聲的圍觀者。
頭也不回,離開。
*****
是夜,三個消息随初夏溫風吹入瀾園,飄然落于阮時意案前。
一是赤月國王後鳳體違和,只逗留三日便返歸;年僅十五歲的小公主,将代替母親守孝。
阮時意為此思潮騰湧,既覺不便以年輕面目與女兒相見,又為外孫女的長居京城而歡喜。
其二,藍家千金約她三日後午時松鶴樓小聚。
藍家太夫人蕭桐,原是阮時意的閨中密友,在徐家落難時給予極大幫助,因而《萬山晴岚圖》的第一段由她保管。
奈何藍太夫人脾氣火爆,性子倔犟,為子女聯姻之事和阮時意鬧得極僵,更甚者,放下“我死了也別讓她來祭奠”之類的狠話。
阮時意氣極時,考慮過取回晴岚圖,又恐火上澆油,導致兩家徹底割裂。
碰巧後來,雙方的長孫同在內衛擔任要職,于是這對互不理睬的老姐妹時不時旁敲側擊,從孩子們嘴上套對方的近況。
阮時意有意借自己離世的幌子要回兩幅晴岚圖,嫌洪朗然不好對付,便選擇從藍家小輩着手,與蕭桐的長孫女“偶遇”了兩回,另約詳談。
第三則是徐家長慶樓掌櫃來報,下午有個男人醉後塗畫牆壁,引發無數人争相圍觀。
阮時意暗笑掌櫃大驚小怪。
大多數人認定,徐二爺身上流淌徐家和阮家兩大名家的血脈,若得其賞識,前途無量。
一年到頭,從各地專程跑到徐家各酒樓茶館賣弄的人多了去,害小二們嚴防死守,免得動不動要重新刷牆。
殊不知徐家後輩因某個原因,并不擅丹青。
對于“壁上作畫”此等小事,阮時意并未往心裏去。
豈料次日,長興樓又有消息——賞畫者将酒樓內外擠得水洩不通,掌櫃不得不立下規定,非用膳者不可随意入內。
如此一來,生意異常火爆,門口排的長龍延伸至街尾,惹來周邊商鋪怨聲載道。
阮時意微驚:這炫技者……似乎有些來頭啊!
她正欲瞅一眼是何等神仙之作,恰巧藍家千金派人傳信,請她将約會地點改至長興樓。
正好一舉兩得。
*****
翌日,阮時意剛從馬車下來,已聽見長興樓客人對于牆上之作的贊嘆。
“筆法凝練堅實,墨色圓渾蒼潤,技法灑脫流麗……大有探微先生遺風!”
“不錯!但幹筆皴擦,荒疏蕭條之感,意境清幽落寞,不盡相類。”
“依老朽看,說句大不敬之詞,堪稱‘青出于藍’。”
阮時意眸底暗雲湧現:誰?誰特地跑來砸場子?
當她由兩名丫鬟的攙扶進入二樓內堂,避過重重觀賞者,總算一覽畫作。
山巒重疊,草亭掩映于山石林木間,若隐若現;山下林木繁茂,溪橋橫卧,景色郁然深秀,潤筆與焦墨渴筆相映成趣,一派幽遠渾融、孤絕深藏之意韻。
明明只繪寥寥數峰,卻讓人從留白處窺見隐藏的萬水千山,并在渺茫間感受內心的空虛。
這一刻,阮時意心底蔓生悲涼,亦騰升嘆服之感。
難怪畫者藏家蜂擁而來,趨之若鹜!
此人既具備徐赫的精湛技藝,更有胸懷天下的磅礴大氣,不容小觑!
見畫上并無落款和題字,阮時意低聲問:“畫者為何人?可曾留名?”
掌櫃忐忑:“據小二稱,那人随祭奠之客同來,光喝酒、不吃飯、不與人交談,趴桌上睡了大半時辰,忽然搶了筆墨作畫,不顧阻撓,直接下筆。
“小人驚聞此事,趕緊上樓,見此人年紀不大,蓄短須,衣着簡樸,形容落魄,但風度超群脫俗,當即備上佳筆好墨,不料他半句話也沒說,一氣呵成畫完,自行揚長而去。”
阮時意難以揣摩對方目的。
自恃技藝非凡,向徐家後人示威?想出名?還是……單純興之所至?
“阮家妹子,賞畫賞得這般入神?該不會打算站一中午吧?”一清脆女嗓暗帶戲谑。
阮時意換上笑臉,回身招呼。
藍曦芸孤身前來,一身青绫便服,頭發以玉簪利落绾了個發髻,五官透着爽朗豪邁。
她出身武将之家,年方十八已擔任大理寺副侍衛長,舉手頭足盡顯英姿。
她朝壁上山水瞄了幾眼:“喲!這就是掀起城中熱議的那幅畫?我純粹好奇,才請你更換地點,權當蹭個飯,不介意吧?”
“姐姐別笑小妹招待不周就好。”
從起死回生、返老還少至今已五十日有餘,阮時意收起太夫人的板正端肅,言行舉止越發貼近年輕人。
她禮貌請藍曦芸到屏風後落座,奉茶點菜,客氣招待。
藍曦雲端祥她片刻,笑道:“姑娘低調內斂,不出風頭,難怪外界作了各種猜測。”
“藍姐姐是為印證猜測而來?”
“不然呢?”藍曦芸話鋒一轉,“聽聞徐家已索回安定伯夫人手中的《萬山晴岚圖》,目下與藍家人接觸,想必……多少與此畫有關。”
阮時意聽她直言不諱,當下不再繞彎子。
“太夫人遺命,不敢不從。再說,老一輩的恩恩怨怨乃早年言語沖突、理念不合所致,是時候随長者離世而消散。”
見藍曦芸無否決之意,阮時意續道:“徐大公子與令弟交好,小妹也久仰藍姐姐女中豪傑,便想着……若有機緣,多多親近,來日有幸,定當拜會藍太夫人。”
她和藍家人結交,一半為晴岚圖,一半是真心維系情誼。
尤其得知蕭桐驚聞自己死訊後哭了好些時日,不論吊唁和拜祭,皆帶病前往,可見早把“老死不相往來”的氣話丢在腦後。
“那……你們在徐府門外,讓安定伯夫人難堪,是為何?”藍曦芸似笑非笑。
“姐姐要在此場合下,替安定伯夫人讨公道?”阮時意語氣坦蕩,“姐姐大可笑我年幼無知、率性而為,但當日徐家位尊者在場,難不成徐大人、徐大夫人,徐二爺也失了分寸?”
“說得也是,”藍曦芸端起杯盞一飲而盡,“我自知不該議論長輩,但安定伯夫人跑到我祖母跟前哭訴,提醒老人家,徐家勢必會上門要畫……還專門說起你,暗指你來歷不明,确有挑撥離間的嫌疑。
“也多虧她的一番言論,勾起我對你的好奇心。見面後覺得你生得好看,圓融通達,并非想象中的咄咄逼人,和那幫矯揉造作的名門千金截然不同,心裏很是喜歡。”
阮時意莞爾一笑。
這快人快語之感,太熟悉了!與蕭桐年少時如出一轍!
藍曦芸續道:“不過,我在藍家十幾年,從未見晴岚圖,這事,你得跟我祖母說去!”
“有勞姐姐引見。”
會面一盞茶時分,開門見山直奔主題,省了許多虛禮和彎彎繞繞。
藍曦芸對阮時意算得上一見如故,無話不談。
阮時意投其所好,聊起飲食、京城附近的風光,懷念與蕭桐共度的時日,又感嘆緣分之微妙。
悠哉悠哉品嘗菜肴,忽聞樓下喧嘩聲起,二樓食客紛紛投箸停杯,離座趕至窗邊窺探,或奔下樓梯湊熱鬧。
二人面面相觑,正要讓丫鬟一探究竟,卻聽掌櫃匆匆奔來,小聲禀報,“阮姑娘,外頭有人登門道歉,說喝醉時畫了咱們的牆,還堅持賠錢……”
阮時意心下突兀:這招倒挺新鮮!留畫不留名,成功引起大夥兒注意後,再裝模作樣,隆重登場?
她唇角不經意一勾,軟嗓綿綿:“稀客既至,何不請他上來喝杯新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