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哼!鬼才樂意聽你翻來覆去講述阿阮的陳年舊事?”
蕭桐抹去腮邊淚,仿佛她自身不曾“翻來覆去”般理直氣壯。
阮時意随她回身,對風風火火而來的洪朗然行福禮:“大将軍安好。”
洪朗然素不留心女子,只當她是侍婢之流,大手一揮:“免禮。”
蕭桐饒有趣味地觀察表兄的反應,見他居然無視那張初戀臉,不禁惶惑。
扯了幾句閑話,洪朗然眼角餘光一掃,頹然道:“阿桐,我眼睛又出了問題!”
“對,”蕭桐樂了,“你眼瞎!”
洪朗然經她嘲諷,才正眼望向努力削弱存在感的某人,頓時兩眼圓瞪:“這這這……就算重新投胎,也沒長這麽快啊!”
阮時意無奈,勉為其難把原先那套說辭抖出。
洪朗然恍然大悟:“我在徐府見過你!還道眼花!小阮太厲害了!能把小丫頭養成自己的模樣!大概是仙女托世,才具備此等能力……”
蕭桐沒忍住,翻了個白眼。
洪朗然不好意思盯着妙齡少女,改而瞥向藍曦芸身側的玉面少年郎,努嘴道:“阿桐,你又打起和徐家人聯姻的鬼主意?當年你跟小阮怎麽吵起來的?前車之鑒啊!”
“要你管!”蕭桐被無情揭穿,忿然怒視他。
阮時意深知這對表兄妹一吵架便沒完沒了,趕忙開溜。
“晚輩不叨擾二位敘話,改日再請太夫人到徐家酒樓小聚,還望您賞光。”
蕭桐意欲挽留,洪朗然卻微露不悅:“小丫頭不請老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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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一老男人!瞎摻合什麽!”蕭桐嘲笑。
“我是小阮的老朋友!自然能成為小小阮的新朋友!”洪朗然挺直了腰,語氣張狂,“況且,我兒子只比你孫兒豫立大兩歲,還長一輩!當我洪家的兒媳婦,總比當你藍家的孫媳婦劃算些!”
他早年一心等待阮時意接納,三十六歲那年終于扛不住長輩壓力,被迫娶妻生子,是以長子與同輩的孫子年齡相仿。
阮時意聽二人莫名其妙開始攀比子孫,內心的“徐太夫人”驕傲叉腰——你倆得意個什麽勁兒!有本事跟我家比啊!
不過,她可沒興趣陪兩人追憶似水年華,然後淪為他們的兒媳或孫媳人選!
領着下人原路返回,她驀然回望,薄煙染柳處,洪朗然那襲玄袍與蕭桐的藍綠裙裳漸漸化為兩個點。
年少往事融成淚意,悄然濕了眼角。
幸好,這兩家夥一貫沒心沒肺,對她編造的謊言全盤接受。
願他們長命百歲,福壽安康。
如她得上天眷顧,或許能以小輩身份與二人維持友好往來。
阮時意檀唇抿笑,猛地記起,她此次會面,明明要與蕭桐提出索還《萬山晴岚圖》,恰巧洪朗然在場,原是天賜良機。
結果一敘舊,感傷得一塌糊塗,全忘了!
事實上,她并非多看重亡夫的舊作,而是長媳談及晴岚圖時引以為憾,讓她萌生“有生之年讓長卷完整”之念,将丈夫留在世間最寶貴的紀念,完好無損傳承至子孫後代手裏。
半生情誼當前,讨畫之事,順其自然好了。
*****
蜜養的糖結伽南香渺遠如絲,彌散于城南小院陋室內。
青年案前握筆,半天只勾出幾根線。
“自古人心人面千枝萬派,縱為同胞雙生,細看亦有細微差別……可、可怎麽可能?京中士庶見證她經歷生老病死,人已不在了!”
他心煩氣躁,重重擱筆,把高麗紙揉成一團,随手棄于牆角。
阿六坐在門口逗狗,聽了這沒頭沒腦的一句話,扭頭問:“叔,誰不在了?”
“小六,你說,這世上是否會有人和自家長輩出落得異常相似?比方說,孫女與祖母少艾時……一模一樣?”
阿六茫然:“少艾是什麽?”
“算了,跟你說也沒用。”
青年行至門外,披一身暖暖霞光,眼底堅冰始終未融。
被阿六取名為“大毛”的大犬趁機鑽進房中,轉悠一圈,叼起紙團玩耍;“二毛”則一躍而起,試圖與之争搶。
雙犬你追我趕,悅耳鈴铛響聲敲破靜默,只追逐半盞茶時分,猛地停下,齊齊向院牆發出警告低吼。
“這回又被誰盯上了?”青年略嫌不耐煩。
話音未落,三道健碩黑影夾帶寒光一晃而入,快如閃電搶至青年面前。
青年臨危不懼,左手如迅雷烈風将阿六拉到身後,右手反手抽出腰側短劍,正好抵在對方送來的彎刀上!
眨眼間,面前多了三名蒙面人,一人與之對峙,其餘二人分別提防蓄勢待發的大犬,凝招不發。
青年墨瞳凝霜,揚眉道:“三位擅闖私宅,所為何事?”
為首之人冷聲發話:“帶上犬只,跟我們走!”
口音頗為奇特,聽上去不像中原人士。
“……?”
青年俊顏掠過狐惑。
異域高手突襲,是為邊境帶回的兩條狗?
狗的主人早命喪于雪崩之下,且狗跟他從山谷出來時,雁族巡游士兵未加搜查攔截,順利放行……
見青年未按指令行事,蒙面人左手往前一探,直往他胸口抓去。
青年步伐如行雲流水般錯了半步,邊揮舞短劍還擊,邊喊道:“小六,快回屋!”
阿六撒開小短腿跑進屋中。
兩條狗護主心切,身體緊繃,背毛豎起,呲牙咆哮,飛撲去咬攔路的蒙面人。
蒙面人唯恐傷了它們似的,左閃右避。
青年心下豁然開朗——果真沖着大犬來的!
他正欲解釋自己并非竊狗賊,對方忽然叽裏咕嚕發出一聲號令,緊接着,三人同時摸出小布團,對準他和雙犬丢出!
布團半空飄出粉霧狀,青年閃身避開,暗罵他們下三濫。
二毛被粉末擲了正着,撲翻在地,嗚嗚哀嚎;大毛靈活避過,轉身咬住襲擊者的手腕。
“啊——”
那人手上鮮血淋漓,不敢與狗對峙,轉而聯合另外兩人,齊向青年猛下重手!
青年身手敏捷,以一敵三,起初守得滴水不漏,奈何短劍與銳利彎刀對陣太過吃虧,二十餘招後漸趨下風。
他深知久戰不利,冒險于刀芒中迅疾翻轉劍鋒:“罷手!”
三柄彎刀皆離他不足一尺,但他的劍尖只差半寸,即可割開對手喉嚨。
劇鬥瞬即冷凝。
青年暗喘了口氣:“無冤無仇,何以兵刃相見?”
蒙面人反問:“你是誰?将我們的‘探花狼’拐至宣國京城,做什麽!”
“‘探花狼’是個什麽鬼?難不成……還有‘狀元狼’?”青年幾欲笑出聲,想起二毛,關切睨視雙犬。
二毛僵伏在地,大毛護其身前。
蒙面人張口欲語,冷不防“嗖嗖”數聲,幾支銳箭從身後院牆破空而至,以猝不及防的淩厲之勢,将三人當胸透過!
這下出人意料!
眼睜睜看蒙面人轟然倒下,青年瞠目結舌,擡眸瞪視牆頭的蒼色身影。
那人身形瘦削,以灰布蒙着半張臉,長眉鳳眸,應是位容貌英俊的年輕人,估摸着比他還小兩三歲。
“不感謝我替你解了圍?”那人哼笑,把玩手上的小型連弩。
青年皺眉:“興許是誤會,他們未下殺手,尊駕半句不問,直取人命,是否過于狠辣?”
“你斷定會他們放過你?”那人無聲無息躍進院中,俯身确認蒙面人生死。
青年懶得接話,低頭察看二毛狀況,目露憂色。
“放心!品類純正的‘探花狼’為雁族珍貴犬種,若殺了需以命相抵。不到生死關頭,他們絕不敢傷它。”
“……”
兩條傻狗真叫“探花狼”?難道是“探尋花兒”之意?
青年腦海中浮現花瓣薄如蟬翼的透明冰蓮,唇舌間仿佛溢滿苦澀滋味。
那人淡聲道:“這三人乃潛伏在大宣的雁族細作,定是見你牽着王族珍犬招搖過市,才摸上門一探究竟。”
“尊駕是何人?”
“你什麽也不必知道,”那人眯眼打量他,忽而拿起連弩對準他,“若不想惹禍上身,要麽悄悄把狗殺了,要麽摘掉鈴铛毀掉,另尋去處,此外……今日之事,切莫外洩。”
青年暗覺他殺掉三人別有所圖,絕非路見不平,一時猶豫未答。
大毛卻似嗅出了特殊氣息,鼻頭抽搐着湊向那人,毛茸茸的大尾巴激動搖擺。
一瞬間,那人眼裏閃過狠戾之光,手掌輕擡,眼看要運勁拍碎大犬的頭顱。
“且慢!”青年急忙制止,“我不說便是!”
那人冷冷瞥了他一眼:“管好那孩子的嘴!”
說完,動作迅速搬移屍體。
青年将沉甸甸的二毛挪至一旁,暗為大毛對此人的親近态度而驚訝。
他清楚記得,千裏歸京路上,雙犬對陌生人極為警惕,之所以與阿六交好,純屬巧合。
那夜一人二犬進城,驚聞噩耗,他暈倒後被人搖醒、挪至小酒館門外。
恰逢徐家各酒樓為“徐太夫人”七七做善舉,小乞丐阿六得了三個包子,人小吃不完,誤認為他餓得沒力氣,分了他一個。
他神游太虛之際,茫然未接。
兩條狗自覺上前叼走包子,大快朵頤,陰錯陽差結下一段緣。
如今,大毛對這位果斷狠絕的神秘男子示好,出于何種原因?
青年百思不解,沒再理會來客,直奔入屋,意欲安撫受驚的孩子。
未料,阿六已把行李、物件逐一打包,包括衣物被衾、為父母妻兒所購禮物。
他雙手不停綁繩子,稚氣臉容一本正經:“有惡人挑事,我替你收拾東西,好随時逃命。”
青年啼笑皆非。
沉默片刻,他失笑:“也好,咱們還得再搬一次家。”
“去哪?”
青年撿起地上的羅紋箋,眉宇間隐隐摻雜了難堪與期待。
“京城書畫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