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阮時意檀唇吐露的那句話,柔軟如二月春風,卻讓徐赫臉色難看到了極致。

他如釘子般紮在原地,凝望阮時意溫婉笑靥的長眸,既有如星河閃爍的明亮,又帶夜色翻湧的昏黯。

“先生偏心!單獨給小阮姐姐開小竈!”數名女學員嬉笑行近。

阮時意垂眸莞爾:“都怪我,挑了這稀奇古怪的花草,無從下手,讓先生費心傷神!”

徐赫以最快速度恢複莊容正色。

“此花為君影草,又名草玉鈴,多于生于高山,四五月開花,在京城開到六月實在難得……且看花朵呈乳色,懸垂若鈴,小巧雅致又不失瑩潔。據稱,此花于西境素有‘幸福再臨’之寓意。”

話音剛落,墨眸一暗。

女學員們紛紛驚嘆:“先生果然見識廣博!對罕見花兒特亦了如指掌!”

阮時意只覺他那番話似曾相識,倒像出自她的口,幾乎一字不差!

腦海恍恍惚惚閃過某個片段,思憶深處,殘存二人執手欣賞大片君影草的情景。

當她微笑向他介紹花的習性,忽而被他從背後悄悄摟住。

他溫熱唇畔貼着她的耳廓,哼哼而笑:“為夫已擁有最令人豔羨的美滿,何須祈求‘幸福再臨’?”

原來,事隔多年,他還清晰記得她所言,幾乎一字不差!

而她,歷盡人生百味,竟未曾徹底忘卻與他同享的溫馨時日。

眼看女學員興奮談論君影草、奪過阮時意手中草圖翻閱,徐赫撐持表面的光風霁月,轉身離去。

阮時意不忍目送他的寂寥背影,改而與小姑娘們閑談,心下翻騰的則是另外一樁事——她究竟在何處露了馬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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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關躲進雜物間的古怪行為,假若她編一個類似“捉迷藏”的爛借口搪塞,他大抵拿她沒辦法。

必定還有更明顯的破綻。

她仔細回想當日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猛然驚覺,興許早在最初觸碰他的手時,她的反應就出賣了她!

若真是妙齡少女,在那種驚悚場景下,即便沒尖聲大叫,只怕也吓得涕淚漣漣,張皇失措逃出。

可她沒有。

她鎮定自若,過後兩度交談,連一絲忐忑或怯赧亦不露,根本不似青澀小姑娘和陌生青年獨處的态度!

恰逢徐赫追憶“亡妻”,悲痛難耐,一時沒反應過來。

事後發洩完畢,以他的聰明才智,自是輕易窺察其中玄機,繼而想方設法求證。

念及此處,阮時意搖頭而笑。

失策了。

*****

“徐先生長得好看,技法高超,博學多才,談吐優雅……簡直完美無瑕疵!”

“對啊!瞧他那體量身材,與那些手無縛雞之力的文人墨客大不相同……可惜,人家孩子都有了!要是咱們年長幾歲,早些碰到……”

“呿!你、你敢肖想先生!膽子也忒大了!”

“我就不信你沒動過一丁點歪念!”

黃昏,東苑門外口沒遮攔的竊竊私語傳入阮時意耳中,惹得她唇角輕勾。

倘若在豆蔻之年聽女子誇贊徐赫,她定然偷偷吃飛醋,借故和他鬧點小別扭,以博得他更多關注;若成婚後聞此類言論,她總是開玩笑說他招蜂引蝶,又暗地裏為他驕傲。

何曾料想,今時今日,她心中迸出的念頭則是——難怪我徐家子孫個個讨姑娘家喜歡,那都是承襲祖風之故。

不過,這家夥另有家室,跑回來招惹她做什麽?

她提着文具匣子往東而行,冷不防身後遭人輕拍了一下。

“你這丫頭……”

她只道靜影毛手毛腳,不料回頭卻是身穿青碧色武服的藍曦芸。

“你這丫頭,喊誰丫頭呢?”藍曦芸端出佯怒之色。

“是藍大人啊!您該不會碰巧路過京城書畫院、碰巧趕上小女子下課吧?”阮時意笑而挽她的胳膊。

藍曦芸悶哼一聲:“阮姑娘好大的架子!我藍家兩次邀你上門小坐,你連拒兩回,逼得我堂堂副侍衛長提早下值,專程在書畫院門口攔截!”

“小女子知錯了。”阮時意擺出一副委屈臉。

此前推拒蕭桐的邀約,只因猜透她為長孫作媒的心思。

姑且不談阮時意無心再覓姻緣,就算她心血來潮想“吃嫩草”,總不能向徐晟的至交好友下手吧?

情何以堪?

“唉!我猜,祖母她老人家硬是要你當孫媳婦,對吧?”藍曦芸聳了聳肩,“我勸過她別太急躁,免得把你這嬌滴滴的小姑娘給吓跑了……你放心,這回相邀,是為晴岚圖。”

阮時意頓覺好笑。

徐赫尚在人世,技巧畫風比起昔年有過之而無不及,往後傳世佳作要多少有多少,她何苦為他的舊作而折騰?留給蕭桐作紀念不更好?

但潛藏意識中,總有個聲音告訴她——這幅畫藏了秘密,與外祖父相關。

而今徐赫活着歸來,說不定……畫中奧秘終有揭曉之時。

哪怕她目下不便多問。

“藍姐姐,我算是戴孝在身,登門拜訪不大合适……”阮時意語氣誠懇,“不如,我作東請藍太夫人到徐家的酒樓……”

“不!”藍曦芸極為堅決,“此事,必須在藍府內詳談。”

阮時意暗覺奇怪,又沒說非當場拿回不可,對方為何執意如此?

藍家人骨子裏多少有幾分霸道,她已婉拒兩回邀請,不好再三違逆他們,遂痛快約在三日後下午。

藍曦芸送她上馬車,轉頭朝攙扶她的靜影多看了兩眼,眸底掠過明顯的震驚:“你、你……?”

靜影一臉茫然,擡手撓了撓頭。

“……沒,認錯人了。”藍曦芸怔忪片晌,才勉強回過神。

阮時意大概猜出藍曦芸的震悚從何而來,但只能裝作渾然未覺。

*****

車輪滾滾碾過城南的街巷,載着車廂穿梭于人潮。

即将抵達瀾園附近,車頭的靜影悄然掀簾,低聲示警:“姑娘,有人跟蹤。”

“繞一圈,看是何狀況。”

阮時意近來隐秘接管徐家生意,只求安穩平順度過,并無吞并別家的野心。

除了各大商號的掌櫃及其心腹,餘人大多以為她是徐家或阮家不入流的遠親,按理說樹敵地可能性微乎其微。

當下,靜影吩咐車夫改道入巷,繼續前行,自己則于拐角處躍下馬車,藏身牆後。

果不其然,只過了一陣,嬌呼聲起,窄巷內傳出拳腳相交的打鬥聲。

“停車!”

阮時意連忙探頭往後望,眼見兩道人影一攻一守、一高一矮劇烈相鬥,禁不住捏了把汗。

靜影粉绫裙舞成一團雲,手持明燦燦的匕首,招招狠辣,步步緊逼。

而那拼死抵擋的青灰色長袍男子,居然是徐赫!

“靜影!住手!”阮時意吓出一身冷汗,心快跳到嗓子眼,當即喝止。

即使徐赫出身将軍府,頗有幾年武功底子,但與靜影交手,怕是得吃虧。

靜影依言退開,瞪視徐赫:“你這人鬼鬼祟祟跟了一路!有何居心!”

徐赫險些顏面盡失,狼狽萬分,轉目凝視阮時意,懇切之意不言而喻。

“阮……姑娘,我……”

阮時意幽幽嘆了口氣。

“靜影,這位是書畫院的先生。”

“可他……”靜影自是不相信,尋常畫師會跟蹤學生,并在她手底下走得過十餘招。

阮時意緩緩下了馬車,對徐赫盈盈福身。

“抱歉,我請先生講解畫論,又忘得一幹二淨,不告而別,當真對不住。”

此言擺明顧全他的面子。

“沒想到姑娘家的侍婢如此了得,失敬!”徐赫硬着頭皮客套。

阮時意嗓音不露悲喜:“難得先生纡尊,學生心中感恩。奈何天色向晚,不便請先生到府上敘話,懇請諒解。”

徐赫抿唇不語,尴尬之餘,難掩失落。

他本就俊美無俦,陋巷在他衣袂飄飛下如褪了色。

阮時意淡然擡眸,視線與之相接,中間隔着的不僅僅是五六丈的距離,更有漫長無情歲月。

他們曾是良工琢就的一對玉人。

若有一朝不見,他便茶飯懶吃,如癡如狂;而她也恹恹欲睡,筆墨慵拈。

緣何落得咫尺天涯之境地?

罷了,再耗下去,毫無益處。

于是,在徐赫執禮欲別的頃刻間,阮時意柔柔啓唇:“若先生不棄,半柱香後,不妨到籬溪桃林一觀。”

*****

瀾園以東三裏的籬溪,人煙稀少,溪清樹綠,野桃新挂枝頭,意趣橫生。

馬車停在林邊,阮時意命丫鬟等待,自己則走了十餘丈,坐到溪邊大石上靜候。

夕陽暖芒勾勒她白底雲紋褙子,映襯那張凝脂臉頰更加柔和而溫軟。

徐赫并未讓她久等。

他大步流星穿林而行,停步數尺之外,深深吸氣,靜靜地,注視她。

身板挺直如松,面容的溫潤儒雅恰如當年,英氣眉目夾雜了難言滋味。

疑問、愧疚、期待、熱切、感傷……兼而有之。

這一刻,阮時意完全肯定,他眼裏所及、心中所念的,是她。

然而他們誰也不願率先打破僵局。

畢竟,彼此清楚明白,一旦開口,将意味着什麽。

阮時意徐徐起身,潋滟眸光如夕照耀清溪,精致嘴唇挑勾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半晌後,她喚出闊別三十多年的稱呼,語調平靜無波。

“三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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