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阮阮……”

徐赫清秀溫雅的臉龐流露一種近似于哭的笑。

眼尾因欣喜而拉長,眼縫則徜徉濕意,哽噎沉嗓渾濁含糊。

阮時意猛地冒出一個不合時宜的念頭——原來,俊朗如他,也有笑得比哭還難看的時候!

見她似無動于衷,徐赫向前半步,清清嗓子,又喚了她一聲。

這一回,柔腸百轉,軟軟如綿。

阮時意心念微動,杏眸不經意眯了眯,溫聲問:“三郎,這些年……過得可好?”

徐赫咬着下唇,仿佛強行忍耐情緒崩塌;兩臂稍稍張開,似是要擁她入懷,方能确認此刻的真實。

阮時意唯恐他情不自禁撲上來,當即斜斜跨出小半步,錯開他懷抱的方向。

徐赫雙臂僵在半空:“也對,你心中有怨。”

——答非所問。

自從得知他存活于世、和她一樣恢複年輕面目,且對于她的離世尤為悲痛,阮時意越發想弄清來龍去脈。

二次青春能維持多久?到底怎麽做到的?

至于徐赫何以離家三十五年,在悠長時日做了何事,有否再成家、生兒育女……于她而言,已不重要。

阮時意溫言道:“想當初,我的确怨過你。可我若終日抱着怨言過活,早成一蹶不振的幽怨寡婦了……”

徐赫一怔,眸色因“寡婦”二字發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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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言萬語,無從說起,終究選擇回答她最初的疑問。

“阮阮,建豐十九年冬,我在北冽國邊境受人追捕,躲避間遇上雪崩,滑落懸崖,餓得昏昏沉沉,睡過去了……醒來後,我馬不停蹄趕回京,只求與你們母子團聚……”

話未道盡,他倒抽了口氣。

“嗯……那年我誕下明初,當夜便驚聞你、你摔落山崖,活不見人,死不見屍……如今見你安然無恙,我真心高興,”阮時意語氣平緩,複問,“然後呢?你去了何處?”

徐赫呼吸變得急促,肩膀止不住地發抖,竭力以平和語調描繪他的噩夢。

“然後,我找不到家!連想順道去興豐餅鋪,給你買幾盒栗蓉酥,亦無能為力……後來他們說,說将軍府沒落,而你,你成了譽滿京城的徐太夫人,正好離世七七四十九天。”

“什麽!你的意思是……!”

阮時意先是發懵,細細品味他話中含義,背上滲出一層黏膩薄汗,心胸處隐隐作痛。

過去一萬兩千多個日夜,他一直處于睡夢之中?

這……這太詭異了吧?

阮時意不曉得該為命運的不公而忿忿不平,還是為他無疾無災而慶幸。

難怪,他為她這老太婆的死,難過成那樣!

在他理念中,一切種種,譬如昨日。

徐赫把話說開,神色舒緩些許。

“我當場暈倒,糊裏糊塗被小乞丐阿六帶回一座破落草棚。翌日上山祭奠,見我倆的石碑立在徐家祖墳那兒,還看到洪朗然那小子、你的姐妹蕭桐,還有你堂弟……個個變了模樣,我才、才勉強信了上天的玩笑。”

他頓了頓,滿是委屈和感傷,“阮阮,所以……你真死過一回?”

阮時意平靜颔首。

徐赫雙拳緊握,“真如京城中人描述的,憑一己之力、為徐家扛過大風大浪,孤身一人養育子女成材,而後……撒手塵寰?”

“沖着子女,難免捎帶幾句贊美之詞。”

她笑容謙遜中暗藏篤定,畢竟,她對得起贊譽。

徐赫伸出雙手探向她,或許被她目光洩露的疏離感所震駭,讪讪收手,一邊薅頭發,一邊來回亂踱,如陷魔障。

夕陽光華如磨碎的金粉攏在他身上,如玉雕琢的五官一如既往無可挑剔,卻處處散發頹然。

“阮阮!”他突然停步,無比激動,“為時未晚,我能彌補!”

“彌補?”阮時意茫然。

“我、我會努力,給你和……孩子們最好的……我、我……”

話說到一半,底氣略顯不足。

阮時意眼睫輕垂:“三郎,我和孩子們……應有盡有,你無需特地做什麽。”

“我是你丈夫!是他們的父親啊!我一定好好待你們,再不離開!”徐赫言辭懇切,字字沉痛。

阮時意頗覺為難。

為母則剛,她身為徐家當家主母,數十年來,習慣将家族利益放在首位。

就連死了,也全憑“要向兒子們示警”的信念強撐至蘇醒。

如今徐明禮馬上要被起複,重歸內閣為首輔,緊盯他的人多了去;徐明裕仍留居山上守孝,但生意由她幕後操持,無任何滑落跡象,想必遭同行嫉妒。

假若憑空蹦出一位年輕父親,且與她描述的大相徑庭,不知徐家兄弟是否會因古怪反應而暴露秘密,招惹禍患。

她絕不容許,多年的辛苦經營毀于一旦。

阮時意尚且記得,徐赫遠行前的那年,一改平素的癡纏,不理外界變遷、不問家事、朝暮不離畫室,只顧沉醉于心中天地。

歷劫歸來,他依舊是當年執拗、任性、輕狂的徐家三公子,又能好到哪裏去?

她舍不得毀掉徐家子孫引以為傲的“好父親、好祖父”形象。

遲疑片刻,阮時意直視徐赫雙眼:“你要是想見一見,也沒多難,但……我不希望你們太快相認。”

“為何!”徐赫明顯不悅。

“你得為徐家聲望着想,為子女着想,此事……暫且緩一緩。”

“瞧你說的,好像我不姓徐?我就不是徐家人?”

阮時意無奈:“沒錯,你本該是徐家的頂梁柱。可現下,你在徐家……”

——徐家人心目中,他是才華蓋世的象征,是支撐信仰的驕傲,是供奉在靈位上的祖輩。

“我懂,我在當今徐家根本尋不到一席之地,對嗎?我回來不想争搶什麽,你若覺兒女成人,我幫不上忙,那……那咱倆用目下的身份,再次成親,從頭來過,好不好?”

阮時意苦笑:“以你我相貌,若公然出雙入對,必定惹人懷疑。再者,我一把年紀……獨處慣了,當不了你的小嬌妻,你何苦被舊情束縛?”

“你!你是打定主意,不要我了?”徐赫雙目赤紅,啞嗓滲透絕望。

“這話,我沒說。”

“但你确有此意!否則,你豈會裝作不認識!”

阮時意嘆道:“那時,我只道你蓄意遠離妻兒,又斷定你另有家室,才……眼下既明白因由,當然不會狠絕将你排擠徐家門外。

“說句真心話,我活到知天命之年,還死過一回,情情愛愛早在上輩子的寡居年月淡如水般清澈;而你……年輕力壯,才華橫溢,守着我這老太婆度日,豈不可惜?”

有句話,她沒敢揭破——若她不再是以前的她,他的愛意能維持多久?

徐赫瞪視眼前清麗絕俗的嬌顏,負氣道:“你恨我。”

“也許,恨過。”

“比恨更可怕的是——恨過。”他搓揉臉面,沮喪得無以複加。

恨過,放下,就不在心上了。

靜默半晌,阮時意柔聲勸慰。

“三郎,我曾視你為全部,堪與天比。天塌了,我只能靠自己,久而久之,能剩幾分念想?”

徐赫眼眸泛起水霧,艱難啓齒。

“阮阮,我依然視你為全部,自始至終。”

微微顫動的話音,如飄羽回旋,落在她心頭緊繃的孤弦上。

心瞬時軟了三分。

徐赫窺見千載難逢的良機,深深呼吸,鼓起勇氣,展臂前行,意欲狠狠将她揉進懷內。

阮時意心跳一凝,腳下紋絲未移。

眼看只差不到兩尺,忽有一物自遠處樹上破空飛來,正正砸落在徐赫足尖前半寸。

一枚圓石。

徐赫頓時如炸毛的貓:“阮阮!你手底下的丫頭太放肆!”

阮時意啼笑皆非。

居然忘了!徐明裕讓靜影貼身守護她這老母親,其中一個要求是——絕對不允許任何男子觸碰她。

是以靜影雖奉命遠離,卻時刻防範“書畫院先生”對自家主子圖謀不軌。

尴尬氣氛于緘默中醞釀。

徐赫恨得牙癢癢的,滿腔柔情被石頭砸得七零八落:“你倒是給個話兒呀!”

阮時意目視他氣鼓鼓的樣子,越來越不确定,有着心理年齡落差和悠長歲月鴻溝,他們能否和睦共處。

應允他,有違本心;拒絕他,于理不合。

左右為難之際,适才女學員對他的溢美之詞飄渺而來。

阮時意慎重開口:“三郎,你尚有更多選擇、更廣闊的天地。”

“沒有你,我在廣闊天地間孤獨終老,有!何!意!義!”

徐赫終歸處于火氣旺盛之齡,被她四兩撥千斤的話語一激,登時要炸了。

阮時意心底蔓生出淡淡薄涼——她老了,他卻還沒長大。

“三郎,人生在世,所做選擇都是賭,總得有勝負輸贏。譬如,我嫁給你,換來半生寡居,但在絕境中培育了優秀的兒孫,我沒後悔;譬如,你婚後潛心作畫,獲得高超技藝和非凡眼界,為此失去與家人團聚的時光……

“咱們做選擇前未必穩操勝券,未必通曉得失,未必如願以償,只能願賭服輸。現今世道大不相同,你不妨适應一番。我能予你應得的好生活,讓你衣食無憂、随心所欲,但認親也好,成親也罷,先緩緩,免得你遇到更适合的佳人時,又心生悔意。”

徐赫臉色鐵青,眼中怒火灼燒。

“幾個意思?你就這麽着急把我推給別人?還想拿錢打發我?阮阮,你究竟當我是誰?徐家最多餘的人?是徐太夫人、徐首輔、徐首富、赤月國王後的累贅?

“我徐赫雖無職無爵,未提槍上馬,也非治國之才,可我不會餓死街頭!更沒打算向你們母子讨還什麽!你怕我擾了你們的美滿幸福,不讓我認親,又不肯和我一處……好!我成全你便是!”

說罷,一甩袍袖,轉身邁步。

阮時意啞然失笑。

她忽略了——他是丈夫而非亡夫。他的認知裏,她原是對他千依百順、言聽計從的溫軟妻子。

而此時此刻,她以“徐太夫人”慣有的長者口吻,惹惱了素來驕傲的将軍府公子。

徐赫怒氣沖沖行出丈許,忽地停步,驀然回望她。

“阮阮,我唯一慶幸的是,你活生生地抛棄我,總比你不在人世,要好上千倍萬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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