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自“徐太夫人”下葬,氣派雅致的徐府清靜蕭飒了三個月之久,總算以素簡面貌迎回主人。

奢華裝飾全數取下,專門辟出幾間白土粉刷過的垩室,供徐家子孫守孝期間居住。

阮時意領着于娴等一衆仆役于府門相侯,眼見徐明禮、周氏、徐晟及小孫子毛頭同歸,容色均清減了不少,自是心痛如絞。

意外的是,她所期盼的那張俏生生的少女面容,未列其間。

周氏柔聲告知:“小公主非要在山上多留兩個月,以盡孝道。”

面對外孫女的這份孝心,阮時意心中既感動驕傲,亦感傷失落。

還好,徐明裕一家五口仍與那孩子作伴。

衆人安頓完畢,屏退閑雜人等,關起大門,請阮時意坐回上首,向她講述別後種種。

徐明禮棄官去職後,頂替首輔之職者為鎮國大将軍洪朗然的堂弟。此人為實幹派,盡忠職守,并非有見地之人。

再觀朝中人事更換過快,升遷的大多為反對新政者,徐明禮合理懷疑,是吏部要員在背後操縱此事。

接下來,他将不動聲色,搜集更多證據。

阮時意端坐圈椅上,手執白瓷茶盞,腦中閃現身死時所聞。

淺抿一口清茶,方覺茶水透心涼。

——我的錯,沒及時制止,連累你早亡。

——你終究随徐探微而去,我對徐家手下留情的唯一理由不複存在……從今往後,再無顧慮。

——吾心所歸,至死不休。可我得到一切,卻失了你,此生樂趣何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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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男子嗓音沙啞深沉,外加濃重鼻音,以致于當時聽覺模糊的阮時意無從辨認是何人。

細究話中含義,她隐約猜出,此人不但為知情者,更可能是某位地位尊崇、財宏勢大之士。

她孀居日久,若真存在一位愛慕者,必然是相識多年、平日極少碰面的老朋友。

可她總不能直接向兒子問出“朝中可有位高者對我這老太婆有好感”之類的詭異問題。

雖然樣子變年輕了,但輩分尚在,她還要臉。

“您沒事吧?”

徐明禮正講述秋澄有意長居京城、甚至計劃去書畫院學習一事,見母親置若罔聞,輕聲提醒。

阮時意聞言,既想多陪陪外孫女,又覺躊躇——徐赫倒還好辦,可阮思彥定然三天兩頭跑來關照……

片晌後,她想了個主意。

“你想法子讓你五舅離京一趟。在公,咱們大宣與南國、赤月國、北冽國皆有書畫交流要務;在私,我這兒有兩塊老玉,你可鄭重其事請他轉交饒州阮家人。反正他的書畫生意遍布四國,沒少往外奔波……”

徐明禮會意。

大事談妥,阮時意起身出廳,去尋四歲半的小孫子毛頭。

清幽花園經剪除,僅剩顏色素淡的白薔薇随風曳動生香。

她靜立一旁,拈花笑看毛頭與于娴、沉碧等人玩抛球游戲。

孩子蹦蹦跳跳,滿頭大汗,玩得不亦樂乎。

那無憂無慮的歡快笑顏宛若驟現晴光,瞬即驅散餘人心頭陰霾。

“姐姐不和我們一起玩嗎?”他回頭發現阮時意,嘟嘴問道。

阮時意因“姐姐”二字忍俊不禁,見他糖不離手,打趣道:“毛頭,讓‘姐姐’吃顆糖,可好?”

往日,小孫子總和她分享各種零嘴。每每品嘗,蜜意能從她嘴裏蔓延至眼角眉梢。

此際,毛頭大大方方打開他存放饴糖的小陶罐,示意她挑一顆小的。

阮時意佯作不悅:“為何我只能選小的?”

毛頭一臉認真:“大的,我得攢着,等奶奶醒來,全給她!”

酸澀淚意以猝不及防之勢,湧上阮時意的眼眶。

她早知徐明禮夫婦難以向年幼的孩子解釋複雜狀況,只能半哄半騙,未料毛頭孝順至斯。

“好孩子,是誰教你,把大糖讓給長輩吃的?你娘嗎?”

她拿起一顆褐色圓球糖放入口中,唇齒清甜爽涼。

“是孫嬷嬷,”毛頭扁着小嘴,“她說,所有大顆的糖,都要給奶奶,別人是絕對不可以吃的……”

孫嬷嬷是毛頭的乳母。

兩個月前回鄉,至今未歸。

據稱,孫家人也無其音訊,已然報官。

阮時意細算自己病情惡化的時日,眸光頓然一暗。

舌尖上的糖甜味盡去,變得奇苦無比。

*****

翌日,阮時意如約前往藍家,以赴蕭桐之約。

她先前不明白,為何藍曦芸态度堅決,聲稱《萬山晴岚圖》的事,必須在藍府內詳談。

直至蕭桐神色尴尬,雙手捧出錦祥雲瑞鶴紋聖旨,她才恍然大悟。

——《萬山晴岚圖》,被當今聖上禦筆一揮,“借”走了。

“此畫早于十年前就被今上拿走,一去不返。我和你家太夫人鬧得不相往來,我實在抹不開面子跟她提這事,又想着,說不定今上玩賞盡興,會還回來……你若真要索要,我、我冒險到禦前請命便是。”

蕭桐面有愧色,語氣無奈。

阮時意素知嘉元帝為太子時已鐘愛書畫,嫌宮中盛行的工整精麗畫風過于死板,對“探微先生”山水畫中的儒雅縱逸、開闊淡泊情致尤為推崇,更尊“探微先生”為師,懇求父皇賜徐赫“文華殿大學士”,即位後更追封其為“寧安侯”。

他敬重阮時意,看重徐明禮,支持徐明裕,很大程度取決于對徐赫的孺慕之情。

但阮時意萬萬沒想到,皇帝竟然光明正大去臣子家中搶畫,美其名曰為“借”,實則為“占”。

這頭一段《萬山晴岚圖》,幾乎無索回的可能。

既然是難為之事,阮時意豈會刁難好友?

況且,徐赫還活蹦亂跳的,想畫多少都成。

于是,她淺笑目視蕭桐,溫聲撫慰:“此為聖上旨意,徐太夫人在天之靈定能理解,您切莫往心裏去。”

蕭桐長舒了口氣,親熱拉着阮時意,留她共用午膳。

阮時意本欲欣然答應,忽聞偏廳外傳來藍曦芸和幾名年輕男子的交談聲,心下乍然明晰。

——這蕭桐!果真不放過任何一絲機會!

當下,阮時意禮貌致歉,謊稱書畫院有重要講學會,不得不赴會。

蕭桐強留無果,硬是要藍家兄妹送她過去。

阮時意原是為開溜而撒謊,如今騎虎難下,只得命馬車往南。

道上,藍曦芸和其兄長藍豫立、弟弟藍豫和、藍豫正四人英姿勃發,騎着高頭大馬,分別護在低調而精致的馬車兩側,想不惹人矚目都難。

阮時意懶懶靠着軟墊,有一句沒一句與車外的藍曦芸搭話,心思不知飄往何處。

一連幾天沒去書畫院,徐赫那家夥會否誤以為她在躲?

肆意妄為、灑脫自在的徐三公子,大抵會被她那番話怄得狂生悶氣?又因舍不得對她的舊情,狠不下心離去?

不過,今非昔比,他氣消後鐵定不會像以前那般,悄悄雕點小玉雕、給她畫幾幅小像,甜言蜜語誘哄一番。

最讓阮時意倍感微妙的莫過于,她比徐赫小七歲,歷來事事仰仗他。

此刻,她的容貌仍舊比他小七八歲,心境已大不相同。

尋思間,車馬已臨近東苑側門。

阮時意哪裏敢領着威風凜凜的“藍家四秀”招搖?

她命人停車巷口,裝模作樣拿上兩卷紙,與四人寒暄幾句,快步入巷。

然而拐角處那挺拔的青灰色身影,以及那陰雲密布的俊顏,何以會“恰巧”出現在此?

阮時意定住腳步,擡眸間正正撞上了他冷冽的眼光。

徐赫這家夥有病嗎?無緣無故堵在巷內,板着臉給誰看啊!

“阮姑娘,”徐赫擺出為人師表的端肅,淡淡發聲,“你又缺了好些天的課!要知道,像你這般一天到晚到處亂跑,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多年辛苦練就的技藝自是大打折扣……”

阮時意暗暗好笑。

他明知她只為消磨時間,卻硬要以先生口吻訓斥她,擺明是沒話找話!

“學生知錯了!”阮時意裝出乖巧狀,“家事繁忙,學生定會遵照先生指導,在家專心勤練,不再到處跑!”

徐赫被怄得不輕,瞪視她狡黠杏眸,忿然道:“我不是那意思!”

阮時意勾了勾唇角:“那……先生杵在此地,是要給學生補課?”

徐赫薄唇翕動,忽地轉目望向她身後。

阮時意回頭,卻見藍曦芸憋笑走近,手上捧着一個剔紅食盒,笑得賊膩兮兮:“祖母讓我哥親手給你這小甜糕,不巧你走得急,他又害羞,便遣我當跑腿……”

徐赫本就臉色發青,聞此言,立馬燒成了黑碳。

阮時意接過食盒,讪笑:“那就謝謝你們了。”

豈料藍曦芸端量徐赫片刻,露出了然神色:“呵呵,怪不得!你死活不肯留在我家吃飯,原來是為了……趕來見這位風流才子啊!啧啧啧,果然搭上了!”

徐赫眉間暗雲隐隐淡了些,唇畔如有玄妙莫測的弧度。

阮時意驟見前方院門冒出探頭探腦者,依稀是午休時間溜達的女學員。

她唯恐藍曦芸口沒遮攔,趕緊否認:“別亂開玩笑!我跟他之間……什麽也沒有!”

“是啊,什麽也沒有……”徐赫附和,面容冷峻。

藍曦芸見阮時意并無介紹之意,吐了吐舌頭,笑而道別。

女學員雖萬分好奇,終究沒敢靠近。

徐赫直視阮時意微露窘迫的俏臉,低聲哂笑:“我倆之間什麽也沒有……但有兩個兒子、一個女兒、四孫子、兩孫女,還有一外孫女……”

“……”

阮時意磨牙發誓,若非遠處有人偷窺,她定要拿小甜糕把他那嘴堵得牢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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