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暢暢惠風卷起叽喳鳥鳴,也卷起滿室墨香。
東苑的先生們為輪值制,上午授課,下午便讓學員自由發揮,或去中院欣賞畫作、閱讀書冊,是以此刻,畫室內僅餘寥寥數人。
阮時意束起烏黑長發,套上月白罩衣,手握兼豪勾筆,站姿挺直如修竹,精致明媚的嬌容處處透着專注。
勾畫半柱香時分,她素手挪動鎮尺,忽聽門邊響起黃瑾的低喚,“姐妹們!蘇老正于栖鶴臺焚香撫琴,咱們偷偷去院牆外欣賞呗!”
餘人立即收筆洗手,只有阮時意微笑招呼,執筆未移。
黃瑾此前常與她為伴,偏生她來去無定,時日一長,漸漸疏遠了幾分。
此際見她不為所動,黃瑾臉上掠過幾不可察的艴然。
事實上,并非阮時意眼高于頂,而是黃瑾熱衷讨論師長、師兄們,一有機會便往外跑,仿佛為覓夫婿而來。
阮時意又不是春心蕩漾的小姑娘,自然沒法真正融入妙齡少女小天地。
目送她們雀躍而去的背影,她柔嫩粉唇阖起祖母式的慈祥笑意。
想當年……她每日在阮家作畫,何嘗不是坐立不安、時刻等待徐赫到來?
那時,徐赫常捎來她最愛的栗蓉酥,再給阮思彥塞點糖或蜜餞,随便找理由支開這位小師弟,以謀得和心上人獨處的良機。
如今細想,用心真夠險惡啊!
何曾想過年少時結伴的三人,堂弟最終成為書畫院元老,夫妻雙雙改換身份,一人擔任先生,一人則淪為學生?
重遇徐赫後,塵封數十年的往事點點滴滴湧流心上,千般滋味,亦在胸臆間。
猶記昔時他那張介于少年與青年之間俊朗面容,既有武将世家子弟的凜冽鋒芒,又有書香人家的溫潤雅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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偌大京城,俊美少年郎上百成千,唯他一人笑時,眼裏映着暖春夜月,溫度藏而不露,撓人心魂。
阮時意心跳莫名漏了一拍,驀地擡頭,正好撞見思憶中那雙朗目。
因一瞬間不确定,她直勾勾瞪視他半晌,方知非幻想。
欸……這人怎麽陰魂不散的?
徐赫靜立門口好一陣,見阮時意皓腕凝在半空,恬靜容顏蕩漾久違的溫柔,不忍驚擾。
四目相對,他一時無話,清了清嗓子:“這會兒倒很勤快。”
阮時意沒來由記起,當日他怒而甩袖離開,端的是一副老死不相往來、傲骨不可折的架勢。
此番先是窄巷攔截,趁她獨自在畫室時闖入,裝腔作勢與她搭話……臉疼不?
阮時意抿唇未語,将半幹勾線筆往筆洗裏輕涮。
徐赫見她置之不理,不甘心地往前走了幾步,細看她新勾的蓮荷,皺眉道:“這花瓣弧度太過生硬,缺乏柔潤之感……多久沒動過筆了?筆法竟退步至斯!”
阮時意自知技法遠非當初精湛,小聲嘀咕:“産後忙于照顧兩子,夫婿無影無蹤,畫個鬼啊!”
徐赫一怔,歉然道:“是我不對,我……”
阮時意打斷他,暗笑道:“學生不過感念身世罷了,先生何需致歉?”
“……你!”
阮時意凝視他憤懑且憋屈的模樣,低低嘆息:“放棄作畫之事,不怨你。”
徐赫環視四周,“既然不讓你堂弟知情,何以又巴巴地往書畫院跑?”
“此處氣氛适宜。”
她答得簡略,卻不願告知,自己住在瀾園,雖已無太多阮氏舊宅的痕跡,但老樹、碧水猶在,若留庭院寫生,易觸景傷情。
阮時意剛從蕭桐處得悉《萬山晴岚圖》首段的下落,本想問徐赫,是否真藏有祖父的秘密。
無奈這家夥既想接近她,又抹不開臉面,如受了氣的貓,等待被順毛。
她生怕處理不當,給予他太多期望,反過來傷了他,決定先緩一下,趁着室內無人,道出盤踞在心多時的疑問。
“三郎,有件事,我一直想問,你可知……我倆為何能恢複年輕容貌?”
徐赫長眸即刻掃向窗外,眼縫迸射警惕之光。
片刻後,他向阮時意靠近些許,以僅有彼此聽得見的聲音問:“阮阮,你服食過冰蓮?”
阮時意因他的驟然挨近而略顯慌張,聽清所言後,茫然反問:“什麽冰蓮?”
徐赫呼吸微凝,緘默片晌,薄唇貼向她耳邊。
“改日去我住處,慢慢與你細說。”
阮時意分明感受到他溫軟的兩瓣唇,于翕張之際摩擦她的耳廓。
縱使已非青澀少女,有過無數的癡纏缱绻,但闊別多年的炙熱感,仍激得她一陣顫栗。
熱流從耳尖蔓向全身,挑起心頭絲絲縷縷的惱怒。
這家夥!借機撩撥她?
正欲伸手推他,未料他自覺退開兩步,閃身出了畫室,飄然遠去。
阮時意呆立須臾,聽得遠處女學員去而複返之聲,連忙重拿勾線筆,蘸墨舔筆,繼續畫她的蓮荷圖。
奈何纖手無端輕顫,這費時一下午的小作,終究毀了。
*****
直到陽光斜斜傾瀉入室,阮時意始終未等到那群小姑娘回歸。
她百無聊賴收拾私物,吃掉一塊小甜糕,慢條斯理離開畫室。
黃昏将至,亭亭如蓋的古樹枝桠篩漏道道金光,在青石地板上畫出千百個斑駁光點。
東苑靜谧氣氛感染下,人的心境也趨于平和。
行至苑門附近,潺潺流水聲夾帶少女們七嘴八舌的問話聲。
阮時意挪步走近臨溪亭,只見竹叢外,十餘名月白罩衣女子各執一卷《論畫》,圍着那青灰袍子、發束嵌白玉冠的“徐先生”,正興致勃勃地請教。
徐赫那溫和沉嗓配以涓涓泉水聲,尤為悅耳舒心,遺憾語速太快,像急着一口氣把話說完。
“六法依次為氣韻、骨法、應物、随類、經營、傳移,此為《六法論》所述。何以氣韻為首?是因氣韻,乃生動之精髓……”
乍見阮時意路過,他嗓音一頓,望向她的目光滿是焦灼,明顯帶有求救之意。
阮時意遠觀這一幕,不知為何,竟覺分外有意思。
她印象中的徐三郎,會撒嬌,會讨好,會霸道或專橫,卻從未向她展露過類似于哀求的無助。
他想讓她做什麽?加入其中?把女學員叫走?
“‘骨法’、‘天骨’,除了體現身份氣質,更兼含骨力、力量之美感,與‘善筆力者多骨’近義……”
當徐赫勉為其難解釋完畢,女學員們陸續散去,阮時意也蓮步而行,他氣不打一處來,朗聲喊道:“阮姑娘請留步。”
一向甘醇如酒的沉嗓,依稀夾雜怒意和委屈。
黃瑾等人不由得面露訝異,多看了阮時意兩眼,卻未敢逗留。
待餘人消失在臨溪亭邊,徐赫臉拉得老長,蹙眉道:“我被拽住問了好半天,你居然袖手旁觀?”
——還有沒有一丁點兒為人·妻的自覺?
阮時意翦水秋瞳滑過戲谑,軟嗓悠悠滲入暖風。
“先生傳道解惑之時,學生豈敢擅自打斷?再說,嬌花叢中一點綠,正是人間如畫美景……”
話音剛落,徐赫臉色泛青,怒目盯視她:“你、你說,誰……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