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初秋素月清輝浸潤下,徐赫眸光越發深邃。

世上最美好的兩種光華交疊,堪比出塵仙氣與人間煙火氣互融,似幻似夢。

瞳仁深沉如桃花潭水,眼尾因氣惱而略微拉出好看的弧度。

新留的淺青胡茬,配上分明的輪廓,散發細膩雅味與成熟痞氣,神秘且危險。

阮時意忘了譴責他的不請自來,也忘了詢問,此行所為何事。

隔窗而立,對視半晌,她小聲道:“他們父子所言……你從何得知?”

“我潛入洪府,聽了幾句……”

“你膽子也忒大了!你就不怕被……”

“怕什麽?”徐赫哼哼而笑,“那爺兒倆自認為無人能敵、無人敢招惹,疏于防範;二來全神貫注盯着你,哪有閑工夫留心窗外?”

“那……你大半夜跑來做什麽?”阮時意總算想起最該問的問題。

他滿臉無辜:“你讓我揭裱的呀!揭絹尚可,揭紙技術分外複雜,稍不小心,無法挽回。我又不是裝裱師傅,近來日日鑽研,成功揭下了幾幅……“

他邊說邊探頭張望:“你在臨摹我的畫?要幫忙不?”

阮時意正為不得其法而窩着火氣,聞言薄愠:“我既答應親自畫,就不該作弊……”

“嘻嘻,人家要求徐家後輩親手畫,你哪裏算‘後輩’,明明是祖宗!”徐赫揶揄兩句,複問,“咱們兒孫當中,真沒一個能畫的?”

阮時意遲疑須臾,終歸緩緩搖頭。

徐赫眼底掠過欲說還休的遺憾,“是……我的緣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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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是吧,你以作畫名義出游,引發一連串禍事,我為此棄筆,兒子們哪裏還存半分心思?”

阮時意垂眸掩蓋心虛。

徐赫翻身入屋,挪步行至她跟前,雙手遞向她,卻又凝在半空。

澄明長目定定注視她,眼波柔軟如水。

“阮阮,我回來了。”

良久,他嘴裏蹦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話。

阮時意知他言外之意,不忍再用“物是人非”之類的言辭打擊他,改口問:“你有足夠把握,完好無損揭裱?”

“可冒險一試,”徐赫掐指算數,“若順利換回洪家這幅,咱們将有三段在手,別的等不及了!得趁皇帝小子沒來及搶,趕緊揭開看個究竟。”

阮時意也恐夜長夢多,撐不到祖父說的“四十年”期限,遂回身取鑰匙開鎖。

回頭見徐赫蹙眉駐足畫前,她搶先開口,“想笑盡情笑。”

“分別多年,我在你印象中不剩半點好處?”徐赫無奈語氣漫溢淡淡凄涼。

阮時意沒接話,将《萬山晴岚圖》的第二段及最末一段交至他手上:“你若得空,不妨向書畫院的同行打聽另外的下落,我也試着從畫材買家探聽……”

“往後不去書畫院了?”

“你不是嫌我晃得你難受麽?自己偏要隔三岔五跑來!”

“我是為你爺爺的遺命,并非……全為你。”

某人死要面子,口是心非。

阮時意已逐漸适應他故作不在乎、卻總禁不住撩撥她的矛盾言行。

畢竟,她內心也矛盾重重。

既知不可能過上他所期待的“恩愛夫妻”生活,又覺他無辜可憐,狠不下心拒絕到底。

至于徐赫,應是想與她一處,卻于相處間日漸理解她心境的巨大變化,故而沒敢過份勉強她?

雙雙進退維谷,徘徊不前。

*****

“阮阮,這幾管筆,不适合畫山水;此外,你下筆時,應取勢為主,大的走向結合相應皴法,別着急摳細節……”

徐赫實在看不下去,出言提點幾句,給她換了一支兼毫,仔細糾正她的持筆姿勢。

他鼓勵語調溫柔帶哄,如同教導未開蒙的孩子,一本正經握她的手,蘸墨舔筆。

恍惚間,阮時意仿佛回到他拜入阮家門下那日。

一如昔年,他衣上伽南香、硯中濃墨香與風裏繁花香緊緊圍困着她,令她喘不過氣。

與此前截然不同的是,他的手不再滾燙,微微滲出溫涼,覆在她漸熱的肌膚,反倒予以她心平氣和之感。

徐赫前胸貼着她的後背,右手力度比她大上幾分,筆墨逸動,力透紙背。

或許覺察她全然放松、任憑拿捏,他伸出左手掌心輕壓她的胸腹之間,語帶不滿:“你瞧你!連氣也沒凝住,難怪手發抖,畫得松松散散!”

阮時意本就因他的貼近略感煩躁,再被他突如其來摸一把,整個人如着了火,平素的淡定與沉穩統統抛到九霄雲外。

見他的手半寸未移,她嗫嗫嚅嚅:“你動手動腳做什麽?”

“你胡思亂想做什麽?”徐赫咬牙,“我好好教你用勁、落筆,你連如何吐納也忘了?”

阮時意本想解釋,自己不适應與男子過分親近,終覺此言別扭,遂輕咬檀唇,半字未語。

徐赫因長久沉默,覺察出她難得的忸怩。

他伸臂環上她的纖腰,低頭沖秀頸呼氣,激起她一陣顫栗。

“又不是沒抱過,有何緊張?”他細嗅她的發,惡作劇般以鼻尖摩挲她的耳廓,“口口聲聲說自己年紀大,是老太婆……老太婆會害羞麽?”

“畫、畫你的畫!少、少說廢話……”阮時意稍稍掙了掙。

“連話都說不清楚了?”徐赫唇畔銜笑,“阮阮,你可曾想過,自己未必如想象那般……心如古井、波瀾不驚?”

阮時意惱羞成怒:“不畫?趕緊滾!”

“我若要‘滾’,定然抱你一塊兒滾……哎喲!”徐赫被她以手肘猛地一撞,不由自主呼痛,“好了好了!我不逗你就是!”

他唯恐她動真怒,決定暫時妥協,重新以一板一眼的端肅态度,助她定初稿。

阮時意竭力平定心緒,用心感受他手腕力量的起伏變化與筆鋒游走的流轉頓挫。

毫尖連着心尖,筆顫心動,筆走心移,破墨而下。

心間千頭萬緒,一點點在潔白宣紙上漾了開來。

夜月無聲西沉,燈火跳跳突突,一雙俪影案前緊貼,筆下山水于線描拖帶種交織而起,躍然而出。

兩顆心已有半生未曾挨得如此之近,他的狂肆,她的焦躁,漸漸融為一體。

為緩解漫長靜谧醞釀的旖旎,阮時意斂定心神,悄聲發問:“三郎,你先前提及的‘冰蓮’,與咱倆的際遇……有何關系?”

徐赫動作一僵,示意她擱筆。

眼看她從懷中解脫後露出心有餘悸的表情,他眸色暗沉了三分。

“去年……不,是當年,我為觀賞冰火瀑布,趕赴北冽國與雁族交界的雪山。當日光以某個特殊角度照射懸崖上的條狀堅冰,冰火相連,尤為壯麗,是一年中僅有兩天能看到的奇觀。

“等待過程中,我巧遇一名身受重傷的男子。那人喉嚨被長針刺穿,已說不出話。我自然不能見死不救,遺憾他沒熬過當日。循他死前所指方向,我在巨石後尋獲兩朵冰蓮。

“一朵已凋零,邊上還滾落一顆拇指大小的珍珠;盛放那朵冰蓮,比巴掌略大,層疊花瓣薄如蟬翼,晶瑩剔透……我一心想着帶回京城贈送予你,供你作畫之用,奈何這花剛離開冰雪就一副蔫壞的樣子,教人束手無策。

“因擔心錯過你生第二胎,我用小木匣裝好那大珍珠,讓書童先行一步;自己則計劃弄一整車冰,親自充當護花使者……

“結果還沒出雪谷,一隊人馬朝我唧唧呱呱大吼,揮刀沖來。我斷定是強盜劫匪,不及細想,帶了随身行囊和冰蓮,施展輕功沿懸崖峭壁疾行……”

阮時意捏了把汗:“然後……你掉下去了?可有受傷?”

“阮阮,你還關心幾十年前的我有沒有受傷,我心裏高興。”

徐赫偷偷握她的手,笑顏忽如春花綻放,續道:“恰逢雪崩,我陷入谷裏,因腿腳受傷攀爬不出,只得步向另一頭。走了三天三夜,我又冷又餓,吃掉所有能吃的,最後萬不得已,拿冰蓮充饑,連根帶葉……

“那玩意兒不是一般的苦,我吃完沒多久,深覺困乏,靠在樹底下打盹兒。醒時,人深陷雪堆內,頭頂還有兩條大犬沖我興奮吐舌頭……後來的,你聽說了吧?

“回京後遭遇變故,我冷靜細想,懷疑無意間得到珍稀之物而不自知,誤打誤撞給吃了……所以才問你,是否也服食過冰蓮。”

“不曾。”阮時意茫然搖頭。

電光石火間,她猛然想起一事,背上滲出細密薄汗,“你方才說,大珠子和冰蓮花放一起?那珠子沒放幾年就褪色了,我還暗地裏嘲笑你眼光不好,居然買了顆贗品……”

“你、你氣得……吃了?”

“倒也沒,我丢在床頭,一放三十五年。直到前段時間,疑心熬不過當夜,拿了那珠子壓舌,結果不小心吞入腹中,噎得我眼淚都流出來了……”

阮時意後知後覺——興許,這才是她死而複生、返老還嫩的真正原因!

四目相對,二人為彼此離奇際遇而震悚不已。

半晌後,徐赫神情漸緩,勾起嘴角,柔柔發聲。

“阮阮,你花了半輩子,悉心保管我所贈之物,何以堅稱,心裏再無我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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