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一句隐含笑意的問話,如柔指撥起阮時意的心弦,掀起心間陣陣回響。
這問題,她沒法回答。
如果說,徐赫“離世”的頭幾年,她在抄家時用盡一切手段保住光彩奪目的珠子,是為念舊情或愛珍物;那情意淡去後,她緣何未丢棄褪色珠子、一直置于枕邊小木匣、乃至生命中最後時刻,還選擇含在嘴裏?
單單是為閑來調侃“亡夫”上當受騙的經歷嗎?
莫非……早在深情厚愛消磨殆盡前,她已立心用他的遺贈,陪自己塵歸黃土?
若徐赫當真死于三十五年前,她或許真能達“無愛無恨”的境地。
可當他一如往昔的英俊挺拔,活生生回到她身邊,并源源不斷傳達溫柔慕戀……她真能無動于衷,繼續過她的寡居生活?
怔立片刻,猝然與徐赫期許眼神隔空碰撞,她的眼光似瞬間擁有彈性般自動跳開。
随後,她遲鈍地發現,雙手不知何時已被他握牢。
欸……漫漫長夜,孤男寡女共處,這氣氛、距離、動作,連帶她回避的情态,都顯得無比暧昧。
她不留痕跡地将手抽離,如失憶般忘卻他所提疑問,再度執筆,對着晴岚圖第五段認真臨摹。
徐赫失望之情漸濃,濃到極致,凝成固體,又轟然碎裂。
他倚案而立,一點點展開兩幅舊作,唇邊揚起苦笑。
阮時意漸入佳境,專注臨摹,如臻忘我之地,忘卻今夕何夕,身在何方。
直至天際露出魚肚白,案頭多了一杯暖茶,那人溫聲道:“你已獲竅門,不急在一時……好好歇息吧!”
阮時意低低應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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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赫又道:“那……我回去了,揭裱後來尋你。”
得她一聲應允,他抱着兩卷畫,利落翻出窗外,消失在晨霧中。
阮時意長舒一口氣。
他一反常态,未糾結原先的問題,更沒觸碰她。
大概……怕把她逼急了?
*****
此後一連數日,徐赫不曾露面。
阮時意專心描繪,憑借他的指點,勉強把《萬山晴岚圖》第五段畫了個七八成相似。
畫中山勢從險峻到平緩,土坡林木點枯苔,如繁華落盡,蒼茫蕭肅,又另有一股淡然灑脫。
這原是徐赫最得意的部分,大氣磅礴又不失雅致玩味。
阮時意筆力欠缺,得其形而未盡其意,自覺丢人。
幸好,洪家只當她是年紀輕輕的阮小姑娘罷了。
十日期限至,阮時意如約抵達洪府。
洪朗然的喜笑顏開全然消失,板着臉,攤開一真一仿的兩卷晴岚圖。
仔細比對,他目露震驚,而後将臨摹之作塞予洪軒,不發一語,大步離開。
洪軒因父親的傲慢無禮而尴尬萬分,待他一出偏廳,急忙對阮時意執禮,誠懇致歉。
“阮姑娘,家父慣于馳騁沙場,與人交流常有失當之舉。而今他滿懷期待落空,難免不好受。懇請你念在兩家情份,也念在他對徐太夫人一往情深的份上,多多包容。”
阮時意淡笑:“勞煩大公子多勸勸大将軍,切莫為執念再傷害至親之人。”
洪軒颔首稱是,順帶誇贊她畫藝精妙。
朗目悄然端詳她素淡容顏,眼底藏不住傾慕愛憐。
阮時意視若無睹,命讓沉碧奉上幾盒滋補藥材、山珍海味,“一點小心意,還望貴府勿棄。”
洪軒客套一番,見她無久坐之心,按捺不舍,親自相送。
行至翠竹環立、風景恬靜處,他忽然放慢腳步,柔聲道:“相較于城中的流言蜚語,在下更相信姑娘的品性。”
“……?”阮時意不明所以。
“待徐家除孝,在下……再正式登門詳談。”
阮時意愕然半晌,已聽出弦外之音。
需等“除孝”才能“詳談”的,莫過于提親。
她以天真微笑裝作迷惘,心中的“徐太夫人”則扶額頓足。
——世侄啊!你行行好,積積德,放過老身吧!
*****
馬車徐徐轉入巷道時,忽聞兩聲犬吠,馬兒受驚收勢。
阮時意掀簾而窺,但見陋巷拐角處,站着一名清秀白淨的孩童,年約六七歲,正是那喚名“阿六”的小乞丐。
比起初見的幹瘦肮髒,如今阿六衣着整潔,笑容純真浪漫。
身旁兩條雙色大犬咧嘴吐舌,毛茸茸大尾巴左搖右擺,威風中透着可愛。
“阿六,好些天不見,長高了不少!”阮時意笑得慈和。
“姐姐,您還記得我呀!”阿六喜出望外,命雙犬原地待命,邁開小短腿上前,雙手遞給她一張紙條。
紙上龍飛鳳舞勾了八個字——要事私談,籬溪竹亭。
雖無落款,但字字如鐵畫銀鈎、削玉斷金,除徐赫還能有誰?
“此刻赴會?”
阿六粲然一笑:“叔叔說,‘随時恭候’。”
阮時意握緊手中卷軸,向他招手,“來,上車。”
沉碧将阿六拉至車頭,未料兩條大犬也毫不客氣擠進來,沖阮時意的手一陣猛嗅,繼而親熱地用腦袋蹭她,似祈求她安撫。
馬車在一聲令下駛往籬溪。
途中,沉碧好奇,試圖摸一摸雙犬厚毛,尚未碰觸,已遭到龇牙低吼的示警,吓得她惶恐縮手。
抵至籬溪邊竹林,阮時意下了馬車,命藏身暗處的靜影與車夫等人一同留守候命,後帶上阿六和雙犬,步向數十丈外的溪邊。
異域犬亢奮地蹭了蹭阮時意,如箭般竄出,撒腿狂奔而去。
繞過半遮半掩的大片野桃林,只見徐赫手持兩卷畫挺立于竹亭內,眺望沿溪潋滟秋光,青袍淡似煙岚掩春山,側顏如畫中點睛之筆。
他聞聲回頭,笑貌清淺,美好得如歌似詩。
然而下一刻,體重達五十斤上下的雙犬,以不可抵擋之勢,一左一右飛撲向他,撞得他搖搖欲墜。
四只大爪齊齊摁住他胸腹肩膊,健碩軀體興奮扭動,嘴裏汪汪而叫,嚴重破壞了寧靜悠遠的景致。
眼看他緊繃俊顏,以維持雲淡風輕狀,眉間已現窘迫,阿六趕忙掏出小竹筒晃了晃。
雙犬當即放棄糾纏極力扮作清雅朗逸的主子,改投阿六懷抱,讨糖吃去了。
“把兩個家夥弄遠點!”徐赫冷聲發令。
阿六憋笑應聲,領雙犬到溪邊追逐玩耍。
興許覺察阮時意眸光落在他胸口那堆爪印上,徐赫窘然擡手輕輕拍掉泥塵,從懷內取出油紙包。
“我總算找着興豐餅鋪的新址,給你買了份栗蓉酥,趁熱吃。”
阮時意接過,只覺點心朝外那面尚自溫熱,貼近他的一面反被捂至冷涼,不由得好笑。
徐赫自顧在石案上展開兩幅晴岚圖,謹慎翻轉至背面,請她挨近細看。
峰巒重疊背後,呈現幾個淺绛小字。
平氏那幅寫的是“古祁城”,而阮時意私藏的末段,則标注“石龍為記”。
“此為何意?”阮時意一頭霧水,“讓咱們去古祁城找石龍,做什麽?其餘那幾幅……是否還有标記?”
徐赫攤手:“他老人家只提到,事關阮氏家族南下秘密,不能多言,必須等上四十年……你再給我兩天時間,我把洪家這幅揭下,再作定奪。”
“成,”阮時意與他交換畫作,“不過,你別直闖瀾園,被人瞧見,定惹閑言。”
徐赫笑了:“你還怕閑言?外頭早傳遍,你這位徐府新貴,和我這書畫先生勾搭上了……”
“傳、傳遍?”阮時意驀地一驚,随即想到一人。
徐赫掃視周圍,見亭中光景被野桃樹遮擋大半,阿六和狗越跑越遠,遂親昵靠向她,哼笑:“他們消息真不靈通!咱倆都已勾搭好幾十年了!”
阮時意不願與他作無謂的口舌之争,秀眉輕蹙,抿緊檀唇,逐一卷好晴岚圖。
未料他得寸近尺,悄然從身後圈住她,略微低頭,與她臉頰相貼。
“阮阮,你別發愁,只要我倆夫妻同心,一定能找全所有晴岚圖,也必然尋得其中奧秘,以圓祖輩心願。”
他的肌膚暖涼适宜,卻無端燎起她心頭滾燙。
熱流竄向她周身,令她頭暈目眩,腿腳乏力,立足不穩,癱靠在他懷中。
她嬌軀難得溫軟,雪膚散發香暖,誘使他心潮狂烈翻騰,觸發壓抑多時的情與欲,情不自禁地吻在她纖頸上。
溫柔淺吻如春風撫弄待放嬌蕾,其後,他似是不滿足,啓唇輕吮慢咬,激得她神魂俱震。
她毫無招架之力,呼吸如凝,身子軟綿下滑,被他适時深擁入懷。
“阮阮……”
他氣息漸促,于撕咬她的間隙低喚她,大手輾轉游走她肩頭腰腹,忽輕忽重,魅惑人心。
日影斜斜将二人親密無間的身影投落在地,教她羞于再看一眼。
她明知縱容他的親密,會讓關系更混亂,隐約又覺……心底曾期盼他稍加放縱。
于酥軟酸麻間閉上雙目,阮時意腦海中驟然閃過幾點亮光。
那是平遠将軍府畫閣的長夜不滅燈火。
渺遠,刺目,錐心。
“停……三郎,停!”
她不知從何獲取一股力量,強行掙脫他的禁锢,方大口喘氣。
玉頰緋霞層染,美眸水霧缭繞,頸間衣襟淩亂,雪頸微痕如落蕊。
徐赫笑眸迷離,唇角缱绻出得逞的蜜味:“羞什麽呢?阮阮,你明明是喜歡的。”
“別……”她退開兩步,倉促拉過一撮長發,遮掩被他吻過的所在,“咱們不能這樣!”
“那要怎的?拒絕給我名份,心情好時又享受我的親近?”徐赫綿綿情意退了大半。
“不,不是……”
阮時意自诩活了幾十年,看透人世冷暖,不再受七情六欲所困,更能應對大多數困境。
可她尋不出合适言辭,為方才短暫的沉淪作辯解。
甚至未想明白,這段若即若離的關系,該何去何從。
徐赫眼底炙熱退卻,漸生冷涼之色。
“阮阮,我厭倦你每次推拒後,又容許我接近、予我希望;但我寧願你一而再再而三折磨我,讓我尋求一丁點渺茫期盼,不至于就此恩斷義絕、了無生趣。”
阮時意深吸一口氣,竭力從無計可施的混沌思緒中捕捉一絲清澈。
與其在永無止境的纏繞中再次老去,不妨冒險作個了斷。
“三郎,不如……你我賭一把?”
“賭?”徐赫震驚,“這可不像你作風。”
阮時意擡眸,以澄明從容的目光正正注視他。
“我狠不下心與你老死不相往來,又沒能扭轉本心、接納全情投入的你,幹脆……把這事交給上蒼來決定。你若贏了,我自會聽從命運安排,考慮你的要求,并作出相應配合。”
他星眸乍亮後陡然一暗,“如果,我輸了呢?”
“你若輸了,一切……我說了算。”
徐赫暗自磨牙,俊顏如有怒火燃起,漸燒漸熄,終歸化為雲煙。
良久,他薄唇幽幽翕動,沉嗓不露悲歡。
“怎麽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