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車胎壓着土地幹涸的裂縫嘎達嘎達上下颠簸。宋丞兩腳平放在腳蹬子上,借着慣性往前出溜,眼看距離家門前那顆老槐樹就剩下二百來米了。那條上了歲數的老黃狗正趴在樹蔭下吐着冒熱氣的舌頭,面前的破鐵盆裏一滴水都沒有。

不是宋丞他家虐待老黃,而是槐樹村已經三個月滴雨未下,地裏的莊稼大片大片的萎蔫枯黃,家裏的水井也露出了地皮色。連人吃水都得坐車去縣城買,何況是畜生。也不知這沒水的日子啥時候是個頭。

宋丞把自行車停在槐樹下,摸了摸老黃的頭,黃狗熱得無精打采,已經沒力氣理他了,只撐開眼皮眯起一道縫,又迅速合上眼繼續養精蓄銳。宋丞嘆口氣,打算去院子裏蓄水的缸裏舀半瓢偷偷給狗喝,就聽屋子裏傳來一聲比一聲激烈的争吵。

是小妹宋子七在跟阿娘哭鬧。

宋丞家一共有三個孩子,阿爹在小妹出生不久上山打獵給阿娘補身子,一箭射死了只小野豬崽,剛下樹去撿,就碰上豬崽的爹娘回來。阿爹就被那兩頭野豬咬沒了命。擡回來的時候就剩一顆頭。

當時他還小,被大人攔着不讓去,大姐背着妹妹,懷裏抱着他站在屋裏,就聽阿娘在院子裏哭得歇斯底裏,好像瘋了一樣。

他問大姐,阿娘為什麽哭啊?

大姐說,阿爹被山怪抓走,永遠回不來了。

他恨恨道,那咱們去打跑山怪把阿爹救回來吧。

大姐摸摸他的頭,那得等你長大啊。

那時他對大姐的話深信不疑,好長一段時間都會在夜裏看着大山的方向,心裏暗自盤算,等他長大一樣要去打敗山怪把阿爹救出來,這樣阿娘就不會夜深人靜時總躲在門外哭了。

阿爹走後,阿娘消沉了好久。每天做飯洗衣服喂牲畜的活就落到了大姐身上。他只能幫着做點火劈柴的活,順便哄哄小妹。

好在大伯跟二伯幫着照看田地,那些可憐的麥苗才沒被野草給奪了生路。

多虧了大姐,全家才在那一段艱難的日子裏得以生存下來。現在大姐已經離家多年。七年前就被阿娘嫁給鄰村四十多歲的老瘸子,還要給五個小崽子當後媽,據說原配還是被他發酒瘋打死的。

宋丞那時候才十二,知道這件事後哭了好久,每天睡覺都抱着大姐的腿就怕一醒來人不見了,可某天起來旁邊的被窩還是空了,就留下一沓毛票子,兩只灰撲撲的大鵝跟半扇豬肉。

阿娘說那是你姐夫給咱家的聘禮。當晚就用那半扇豬肉炖了一鍋紅燒肉,小妹就着小米飯吃得很香,可宋丞卻一口肉都沒動,哽咽着噎下去那碗小米飯,又趴在小屋沒生火的炕上哭了好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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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道在阿娘眼裏,大姐就值那一鍋紅燒肉,兩只鵝和幾千塊錢嗎?如果他也是女孩,是不是早就被阿娘賣了。

可當晚他出去撒尿的時候,卻看見阿娘坐在堂屋的椅子上,懷裏抱着大姐小時候穿過的衣服,把臉埋在衣服裏肩膀微微抖動,好久都沒有擡起頭。

後來宋丞才知道,沒有那些聘禮,他們一家四口都熬不過那個寒冬。把大姐嫁出去,也是變相的給她找了一條生路。

屋子裏咔嚓一聲,好像什麽東西被摔碎了,接着啪的一聲,就是小妹撕心裂肺的嚎叫。宋丞心一緊,趕緊放下水瓢往屋裏跑。推開門,就看小妹左臉紅紅的,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地上還有一堆青白色的碎瓷片。

至少摔碎了三個碗。

家裏他跟大姐的脾氣都像阿爹,溫和謙遜。只有小妹随了阿娘,性子又倔又犟,母女倆一言不合就跟會張牙舞爪的摔東西,紅眼的模樣就跟不共戴天的仇人似的。

這時候只能是宋丞夾在中間當和事佬。

“這是怎麽了?什麽事好好說不行。阿娘喝口茶。小妹地上涼,去那邊的椅子坐。”

宋成拿起旮旯的掃帚地上的清理碎碗片,三人都穿着趿拉板,待會要是誰不小心踩上傷到腳就麻煩了。

“阿丞別慣着她!”

阿娘突然他拉開,搶過他手裏的掃帚扔到小妹身上。“讓你小妹掃!都到出嫁年紀了一點事不懂,又摔東西又罵娘,等到了婆家有她苦日子受!”

小妹穿着青藍色的校服,馬尾辮散亂的紮在腦後,稚氣的小臉上挂着兩道淚痕,眼睛跟宋丞很像,都又大又黑像兩顆水葡萄。論相貌宋丞還要比她更精致些,只是常年在外面幹農活,皮膚粗糙黝黑了不少,但卻顯得更健康,依舊瑕不掩瑜。

家裏三個孩子,也只有小妹上了學校。還是靠宋丞一人幹了田裏的活還要每天放喂牲畜才從牙縫裏省出的學費。

宋丞覺得多讀點書總會有用處,他不想讓小妹跟自己一樣做一輩子睜眼瞎。

小妹一聽說嫁人,潑撒得厲害,立即站起來跟阿娘吼:“我才不嫁!你都把大姐賣了,還想賣我!你咋不去賣我哥啊,我才不要嫁到大山裏去呢!”

“你這死丫頭!”

阿娘撿起地上的掃帚就要往小妹身上招呼,被宋丞攔下,“怎麽回事阿娘?小妹才16,你就要給她找婆家,她還得念書呢。”

阿娘把腰上圍裙解下來往椅背上一扔,看着地上的小妹,喘了兩口粗氣。

“這都多久不下雨了,連河都幹涸了。今年地裏有沒有收成都兩說,沒糧食沒水人都活不下去,還念哪門子書!聘禮我都收了,今晚人家就過來接人,嫁不嫁都由不得你!”

說完拍了拍宋丞,“把你妹妹看好了,她要不聽話就綁起來扔到東小屋去,今晚人家過來就送走!”

小妹妹不可置信的瞧了瞧阿娘,眼睛一紅,哇一聲就哭了,起身就往外跑,宋丞立即起身去追,阿娘緊随其後。不一會兄妹倆就把阿娘甩沒影了。

宋丞看阿娘沒跟上來,朝前頭馬上跑不動的小妹妹喊:“子七別跑了,哥不抓你!”

“你騙人!你跟媽是一夥的,大姐就是這麽被賣的,現在她又要賣我!你也別高興,等女兒都賣完了,說不定她把你也賣了!”

雖然宋子七明顯不相信宋丞,但還是停下了腳步,因為她實在跑不動了。可她又不甘心就這樣被阿娘賣到大山裏去,以前就聽村裏人說,有個被父母賣到大山裏的姑娘,那夫家怕媳婦兒跑了,就用鐵鏈把她像牲口似的拴在床上,一個接一個的生娃,到死都沒回過家。

她以後要生活在有車有樓的城市裏,才不要像個牲畜一樣不停的下崽呢!

宋丞放輕腳步,慢慢走到她身邊,順了順小妹的後背。

“別哭了子七,哥不會讓你嫁人。”他撕開外套的內兜,把裏面破布包的一沓錢拿出來,遞給她,“這裏有五百塊錢,馬上要開學了,你拿着現去學校吧。省着點用,等一個月後哥再寄給你。”

宋子七看着手裏髒兮兮,零七八碎的錢愣了下,擡頭問宋丞:“可阿娘說今晚對方就來接人,我走了,你們咋整?”

“能咋整,大不了把聘禮退給人家呗。”宋丞笑了笑,盡量讓自己的表情顯得輕松點,但事實上他自己心裏也在打顫。在這邊收了聘禮又無緣無故退親是很嚴重的事,就跟付了錢對方卻不給貨是一樣的令人不齒。

要是放走了小妹,今晚少不了一場惡戰。但他的良心卻讓他又不得不這麽做,當初是他弱小救不了大姐,這次無論如何也不能讓小妹跳入火坑。

去車站送走了小妹,宋丞才回家,這是天已經擦黑了,西方被火燒雲映襯得一片緋紅。阿娘正坐在堂屋的椅子上,一看只有宋丞一個人回來,卻不見宋子七的身影,站起來追問:“你小妹呢?”

宋丞低着頭,默不作聲。

阿娘看宋丞這模樣心下明了,他這是把宋子七放跑了啊,恨得掄起胳膊使勁抽了宋丞幾下。

“你這榆木疙瘩!你當好人把她放跑了,你讓阿娘怎麽活!這悔婚的事情一旦傳出去,一人一口唾沫星子就能把咱娘倆淹死,這槐樹村從今往後再沒咱的容身之處!”

“那咱就搬走!”

“你,你……”

阿娘指着他的手哆嗦了半天,最後頹然的癱坐在椅子上淚流滿面。

今天是個災年,就算賣了家裏的牲口也沒辦法支付起宋子七的學費,這學肯定是念不下去了。她就想不如給小妹找個好人家嫁了,這家給的聘禮豐厚,聽說那姑爺也是個好模好樣的。家裏還有産業,以後說不定還能去城裏住高樓當老板娘。

結果這小妮子,一聽嫁人就氣得又摔又罵,根本不聽她把話說完,本來想等宋丞把她抓回來再好好商量,結果這下是親是結不成了,說不定還得挨頓揍。

唉……

正想着,院子裏忽然響起了敲鑼打鼓的聲音,宋丞跟阿娘跑到窗口一看,對方竟然雇了迎親的隊伍來了,還擡着一頂火紅的花轎。

作者有話要說: 歡迎留言///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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