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裴野夢見許多事,夢見他哥身上的味道。
他哥愛琴,懷裏偶爾有一縷淡淡的松香味。
他們早年流落天涯,到過草原,早春時節冷得吓人,兩個人擠在一床氈毯裏。夜間露出頭,一邊牙關打顫一邊看容璋指出的星星。
現在卻是高床軟枕,還能聞到容璋衣上熏香的餘味。
他夢見過這樣一個夜晚,牽着紅巾的一端,帶鳳冠霞帔的新娘入洞房。
娶妻的夜晚,他夢中好奇:我娶的是怎樣的姑娘?
是絕代佳人令我神魂颠倒,還是相貌不頂出衆,卻另有折服我之處?誰知道畫面一轉,站在他面前的竟不是什麽美嬌娘,而是個儒雅從容的男人!
——我夢到娶了我哥!我怎麽會夢到娶我哥?我哥怎麽會嫁給我?
裴野吓醒,再難入眠。每日清晨想着別的事,一入夜就怕再夢到對他哥做什麽,死睜着雙眼不敢睡,一連三日夜,才想清楚,我就是那麽不是東西,我就是那麽禽獸不如,對我哥有非分之想。
之後是許多年逃避。
他這場長夢裏夢到獨自在外,匹馬舊劍,一座城接一座城走,夜裏找不到投宿的地方,時常睡在馬上,用他哥臨別時送的披風裹住自己,在搖晃的陰影裏趴在馬背上晃一夜。
那些夜裏他就常常想家,想雲中城,容璋在哪哪就是他的家。他像游子念着萬裏以外的家鄉一樣念着容璋,遇見過許許多多其他的游子,與他們喝過酒,酒後高談高歌,說着互相的家鄉,也曾醉得太深,醒來時都是滿臉幹涸的淚痕。看見與容璋像的人想他,看見與容璋不像的人也想他。想念太用力,肝腸寸斷,用思鄉頂替相思。
這一夜他感覺有人為他擦汗,有人不厭其煩用濕巾沾潤他的嘴唇,把藥喂進他嘴裏。
那雙手穩定輕捷,他用盡力氣把臉頰蹭上去,身體卻如沉鐵,挪動不了分毫。只能在被觸碰時欣喜,在短暫的接觸後憤恨失落。
等到他出了一身透汗,身體從火熱冷卻,四肢也變得輕了。裴野聽見床帳外有人進來,連腳步聲都不聽确切,迫不及待踉跄沖下床,抓住那個人,“哥,我……”
——林姑娘端着的一碗藥淋在他身上,瓷碗當啷落地,又在地上啪地碎了幾大片。裴野被澆了一身藥,還傻站着沒緩過神,林姑娘面露尴尬,幹咳幾聲,“我,送藥。”
Advertisement
她是客人,哪會要端茶送藥。可她也是個大夫,或許林神醫要她照看自己,所以她就順手端藥,來看看傷口。
裴野身上的藥迅速變涼,胸口的那股煎心熱血也涼下去。還好不是我哥,他想,後背竄起戰栗,就差一點,就差一點,我就什麽都跟他交代了。
他問,“是姑娘照看我?”聲音嘶啞。
林姑娘看了看他,再看看地上的碎瓷片,“要是這是戲本子裏,下一步就是你誤會是我衣不解帶夜不安寝三餐都不記得地照顧你,從此對我另眼相看。”
裴野一愣。
林姑娘澄清,“不過這不是那種戲本。所以我們說清楚,這幾天衣不解帶夜不安寝三餐都不記得地照顧你的是你哥,和我沒半點關系。”
她說完就走,裴野站在原地,方才憑一股勁沖起來,站得稍久就天旋地轉。
至少有兩株香那麽長,在他快要忍不住一屁股坐地上時,聽見一句“怎麽起來了”。
容璋伸出手扶住他,扶他回到床邊,讓他半躺。裴野叫了聲,“哥。”
林姑娘端着碗進來,“藥壺裏居然還剩下半碗。”遞給容璋,從容璋手上給裴野。
容璋眼裏含着擔憂,裴野方才失魂落魄的樣子還在他眼前,他試了試裴野額頭,不再燒得燙手,這才松了半口氣,囑咐道,“先喝藥,再睡一會兒。”
裴野盯着他,所有話都到了嘴邊,卻像燒紅的炭,哽在胸口吐不出來。
他又說一聲,“哥。”
在容璋問他怎麽了之前,大口大口把藥灌進去,灌得太急,險些嗆着。
容璋要給他拿手帕擦藥汁,手腕卻被他扣住,“哥,你別走。”
容璋唯有坐下,讓他安心似的說,“好,我不走。”
林姑娘輕手輕腳關上門,溜出去。
裴野的手指還在容璋手腕上,如鷹爪那樣強硬,但容璋清楚,裴野身上帶着傷,比不了往日,自己用力就能掙開。
但他只是深深嘆息,像小時候要裴野睡覺那樣,另一只手覆上裴野的眼睛,讓裴野在黑暗裏什麽也別想,閉上眼。
可這一次,他的手碰到炙熱的東西,讓他心裏一痛。明明是裴野眼窩下的汗水,沾濕在掌心,卻叫容璋恍然以為是熱淚。
到第三天,裴野能下床。第四天,到處走動。
容璋雖然繁忙,總在他要服藥時過來。裴野端了會兒藥碗,又往桌上一扔,“我什麽時候能不喝藥?”
容璋端起那碗藥,又放回他手裏,“等你傷口愈合。”
“我已經沒事了。”裴野拍拍胸口。
“大夫說你沒事,你才沒事。”
裴野瞟他,容璋說這話語氣淡,臉色也如常,但是就有種不可拒絕的威勢。
裴野只得把那碗藥一口氣灌下去,“我看不是大夫說我沒事,我才沒事;是你覺得我沒事了,我才沒事。”
“你也可以這麽想。”容璋說。
從那一天開始,裴野就變着法地告訴他“我沒事”。
三只信鴿帶着字條落在容璋書房裏,“我沒事”“我沒事”“我沒事”,僅是個開頭。
同樣的紙條雪片般湧向容璋,打開一本書,前十頁都夾着字,張牙舞爪,“我沒事”“我沒事”……
容璋卻能對這些紙條視而不見,耗着裴野。直到一次喝茶,在茶盞的壁上見到那三個字,他才遣人去通知林神醫,不必再給裴野煎藥了。
那天下午,裴野從容璋書房的屋檐上滑下來,抱着一把楓枝。
那一捧楓紅如血,被霜打過,容璋不由得停筆看向他。雖然剛剛受過傷,但他氣色很好,二十七八歲,神采飛揚,就如那把殷紅的楓枝。
裴野道,“哥,昨晚下了霜,我看見水邊楓葉都紅了,替你砍了一把。”
不需容璋吩咐,易珏命人把冬日裏盛梅枝的大瓶端上來。端上來才覺得不對,兩個侍從小心地倒舉立瓶,竟倒出大半瓶紙條。
易珏嘴角抽動,容璋掃了裴野一眼。
裴野站在窗邊聳肩,“我真不是故意,就是忘記在這瓶子裏也塞紙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