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入夜裴野去書齋外面,中庭夜涼如水,梅樹的影子橫在地上。他動作輕而迅疾,像撲鳥的猛禽,繞開書齋外的武士,真到書房門口卻踯躅了。停在一棵梅樹旁邊,宛如還是十五六歲,煩惱一進書房就要被他哥罰抄書的少年。

守在容璋身邊的武士閉嘴指指窗外,容璋一笑,做個手勢讓他先離去。

裴野來得悄無聲息,只是方才踩在一條枯枝上,那枯枝折斷,叫人聽見輕微脆響。

武士剛走,裴野就從二樓窗口翻了進來。容璋假意教訓,“有門不走,非要走窗?”

裴野徑直說,“今晚尤其冷,哥,你小心別着涼。”

他拿了個暖爐,不由分說往容璋手裏塞。裴野原本冬天就不怕冷,只穿單衣,動得多了還嫌熱。手碰過暖爐,更是溫熱,掌心有握劍的繭,順手試了試容璋的手,啧道,“哥,你就會管我,合着自己都照顧不好。”

容璋被他搶白,反倒忍不住莞爾。裴野見他眼裏帶笑,嘀咕了句,不再抓着這點不放。

“哥,我好了,你也該搬回去了。總不能一直住書房。”

容璋看着他,那雙眼睛仿佛能看清一切,“你想走了?”

我怕看着你久了,我就舍不得走了。或許是那只蠱,裴野心裏隐隐作痛,臉上卻滿不在乎,笑道,“哥,你就那麽舍不得我?”

他的心跳動如擊鼓,撞擊胸膛,想要聽到那個答案。

容璋抿唇,聲音一如既往的平緩,“我擔心你。”

“擔心什麽?”裴野追問。

“只剩一年,你卻還沒有心儀的姑娘。”

裴野只覺得一顆心墜下去,勉強哈一聲,“沒有就沒有。哥,你可不能在這件事上逼我。”

他又能怎麽逼,容璋道,“難道你就沒對什麽樣的姑娘動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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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野猛然看向他,瞳仁像是燃燒發光,“那我喜歡就你這樣的姑娘,你去替我找一個來。”

容璋皺眉,“你……”

“像你一樣,聰明,好看,對我好。你問我會對什麽樣的姑娘動心,我就要這樣的。遇到這樣的,她敢嫁我就敢娶!”

“裴行之!”容璋說服自己,他并不是這樣想,他怎麽會對你……他只是堵你的嘴。可心亂了,一時之間心亂如麻,只剩一句,“胡鬧!”

裴野站在原地,燈火燭光映着他的身影,火苗在躍動,光在動,風吹得門外梅影搖動,越發襯得他不懂,像鐵石那樣沉甸甸的。

半晌他才道,“哥,對不起。”

容璋深出一口氣,不知是嘆還是自嘲地笑,裴野繼續說,“不該是這樣。我今晚,本來想來陪你聊聊天,這次我回來,我們還沒聊過。我有很多事想說給你聽……”他的臉上也顯出疲憊。

裴野十三歲拜劍神為師,那時容璋還在白鹿書院,每次裴野回來,他都會告假去接,到城外十裏的長亭等裴野。

裴野會告訴他一年的見聞,最初他帶點心去,後來是令人備下酒菜。裴野總會興致勃勃繪聲繪色地說上許久,說到不記得吃喝,要他提醒才往嘴裏扒兩口菜。

從何時開始,他們不再交心?

從那一年,他在雪裏站了兩個時辰。

謝逸群執掌雲中城時刻意與官府結交,向朝廷示好。要想奪回雲中城,不得不也走朝廷那條路。

他細細籌謀好了許多事,做的是殺不了謝逸群的打算。殺不了仇人,但二十年三十年,鬥得垮仇人也算報了仇。這番計劃裏最好的一點,是能讓裴野置身事外。自己可以花費二十年報仇,卻不能看着裴野這樣為報仇虛耗半生。

沒想到裴野進了劍冢。容璋從沒有回憶過見到裴野重傷時的心境,他沒有回顧的勇氣。裴野渾身是血,氣若游絲,英俊的面容蒼白。當時他胸口像被撕裂,死死按住胸膛,彎下腰喘息都劇痛難當。

于是他去求林神醫,守在門外,效仿程門立雪。

身體一點點冰冷下去,有人替他撐着傘,雪不停落,不多時已有及膝高度。

一刻漫長得像十年,凍到全無知覺,就如最初被凍傷的那一次,寒冬墜水。大夫說以後務必小心,再久凍成傷就難以挽回,每個冬季都會發作,年紀大了更要吃虧。

可就在那一天的大雪裏,嚴寒讓四肢痛到麻痹,日光照射雪地,幾乎使人目盲。他心裏好笑:神醫果然多怪癖,要是我受傷,絕不能讓小野這麽求他。

就在那一刻,木門開啓,林神醫磨蹭出來,電光石火的瞬間,他察覺到他對裴野——

他在察覺的同時下定決心,不可以。

可以為他費盡心血,可以為他死,可以為他求醫,可以在他傷重時抱緊他,絕不可以讓他知曉。否則他會為自己做任何事,哪怕違心與自己厮守。

他想看裴野娶妻生子,夫妻和睦,兒女雙全。

懷着這樣的心事,怎麽再交心。

“小野,”容璋抓住他手肘,許多年沒有聽到他這麽叫,裴野也是微怔。

頃刻之間,一股暖意湧遍全身,容璋說,“我不該逼你。總有其他解決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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