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我在逼他。”裴野低沉說。

“容璋催着你成親是他逼你,現在容璋不催你成親了,找其他法子解決你那蠱,你就覺得是你在逼他。”沈妥娘站在一旁說,順手遞給他鐵鍬。

這兩人在梅園中幹活,沈妥娘這“尋梅居士”不是只看着梅花吟詩作畫的那種,她是真喜歡梅樹,既然從賤籍脫身,在雲中城做個閑人,她就樂得每天照看梅花,澆水施肥。

施肥最重要的一是六月裏,二是深秋落葉之後。

秋日落葉之後到初冬,要施肥和給梅樹保暖。

裴野和她幹活,索性承擔大部分體力活。左右梅園裏再無旁人,沈妥娘把肥埋在一棵梅樹根下,道,“你對你哥……”倒也沒點破,只是給了裴野一個眼神,然後輕輕搖頭。

“……你看得出?”裴野停下鐵鍬,直起身問她。又想到,她怎麽會看不出。秦淮風月,六朝金粉,她有什麽沒見過。

沈妥娘卻道,“論察言觀色,知情識趣,我不把自己往低了說,哪怕比旁人厲害些,也沒厲害到衆人皆醉我獨醒的地步。我敢告訴你,沒一個人看出來,因為沒一個人朝那方面想了,我只不過是敢猜。”

她墊了塊包裹皮,在地上坐了。裴野坐在她身旁。

“那,我哥,”他胸腔裏脹得難受,像壓上巨石,又如釋重負,他哥定然也不會朝那個方向想,朝那個方向猜。幸好他不會。

沈妥娘道,“你為什麽不告訴他?你哥……和你,倒也不是不可能。他不是沽名釣譽的那種‘君子’,懸仇人首級示衆,救我出賤籍,哪一樁都能看出。他對你,別說對你,對你的‘追光’都另眼相待。你若告訴他,他——”

沈妥娘驀然驚覺,側看裴野,就見那英俊的男子雙目緊閉。

這恰恰是裴野最怕的。

容璋對自己最狠,知道這個弟弟對他有什麽心思,怎麽會忍心讓他再痛苦,再受折磨?更何況裴野身上的蠱,這是攸關生死的大事,容璋怎麽能坐視他死?

容璋會逼自己與裴野“兩情相悅”,他甚至會逼自己一輩子,把這場戲演得滴水不漏,只為教裴野開心快活。

他哥已經吃了那麽多苦,受了那麽多罪,過了那麽多年艱難歲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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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野怎麽舍得他再為難自己?

沈妥娘一嘆,又展顏一笑。

這片梅園向陽背風,此時日光明媚,風悄悄的,她想,世上居然有這樣的兩個男人。她見過裴野殺人,也見過容璋的手段,他們都不是軟弱的人。

唯獨是對彼此,小心翼翼,生怕對方有一丁點難過勉強。這份珍之重之的心意,叫她啞然無話。

沈妥娘拍了拍裴野的手背,“你是有心人,我始終相信,上天不會虧待有心人。船到橋頭,一定會直。”

裴野道,“借你吉言。”

那天晚上,容璋叫來裴野。

又是一整桌的菜,全是裴野愛吃的,從街頭小食到王侯公卿之家的馔玉,荷葉油紙包與玉盤同席。

裴野笑起來,“入冬還有河豚!”

容璋見他眼中光彩,不由也帶上幾分笑,“只要你喜歡,怎麽能沒有。”

桌上什麽都有,只是沒酒——容璋這時候不會給他喝酒,裴野本該大聲抱怨,可這一次他卻只是笑得張揚。有容璋陪着,不需要有酒,已經是如飲醇釀。

他像當年那樣與容璋聊天,把不朝夕相見的那些年的見聞說給他哥哥聽。

他月夜登過高峰,雪裏坐過游湖的船,去過名山古剎,最難得是結交幾個朋友。深山裏的僧人,集市上走繩索變戲法的姑娘,巷子裏給“追光”釘馬掌的鐵匠……容璋喝茶陪他,胸中湧動的全是溫柔,裴野愛與三教九流的人混在一起,江湖多有奇人異士,裴野結交販夫走卒的心與結交名門之後的心并無不同。

裴野說得口幹,一杯一杯灌茶水。容璋也不說他牛飲糟蹋好茶,一年僅産三斤的茶葉沒那麽精貴,讓他喝了就喝了。

容璋只提醒,“吃菜。”為他把河豚肉一片片剝下來,盛在小碟裏推給他。

裴野說到他和秦五郎入蜀,秦五郎居然一點辣都不能吃,在蜀地一日三餐裏至少兩餐吃不飽肚子,要不就是只能吃幹糧。一趟蜀地之行,竟餓得腰帶都嫌寬了,每天苦兮兮地抱怨。

容璋被逗笑,“你對那位趙姑娘的上心,還不如你對秦家五郎。這樣下去,怎麽娶得上媳婦。”

他笑起來眼角變長,燭光下說不出的溫柔動人,裴野呼吸都停住,咬着大半個糕餅,心裏仿佛有千萬只蟲子在振翅,血一時間都往頭頂湧,好不容易咽下去,脫口而出,“我對趙姑娘不上心,因為我早就有心上人了。”

說完頭皮發麻,只聽兩聲敲擊,容璋手裏的銀筷滑落。

他把銀筷撥到一旁,“為什麽之前不告訴我?”

裴野嗓子卡住,過了會兒輕飄飄地說,“我惦記人家,人家不惦記我。我還欠了他很多。”

容璋如被針刺,抑制住只呼出一口氣。終于還是有這麽一天,裴野學會了動心。這一天比他預料得來得晚,到底還是來了。

容璋換了語氣,“就非得是這位姑娘?”他知道一心懸在一個人身上有多苦,哪怕有一分可能,都不願裴野受這份苦。

裴野卻看着他,光影讓那張臉輪廓更鮮明,眉峰鋒利,眼睛雪亮,眼裏的笑意帶着不馴,那種兵刃一般的光筆直插向容璋。

“我心裏是他,就是他,一輩子都是他。還有,哥,你怎麽就認定那是位姑娘?”

正在此時,武士突然在門外報,“城主,城門外有人叫門!”容璋道,“是誰?”

“……是秦家五公子秦骁!”那武士又有些局促,“非要見裴公子,說裴公子欠了他,他上門要債!”

江湖中後起之秀,不是姑娘,與裴野一見傾心同游三月,還恰好是裴野“欠了很多”的人。

裴野大張開嘴,知道容璋會怎麽誤會,卻無法力挽狂瀾。

“哥……我,他——”

“我知道。”容璋起身,行雲流水般推門外行,“開城門,請秦五公子進來。好好招待。”

裴野站在原地,又氣又笑,狠狠罵了幾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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